“儿……儿子?”

菲利普的脸瞬间僵掉了。

“‘倘若’。您好像没听清楚我的话。”欧也妮眨了下眼睛。

缄默。

两人继续在舞池里又转了整整两圈之后,正好,詹姆斯和一位舞伴从他们的身边旋转而过。

“好吧……谈点别的吧。”

他仿佛终于调整回情绪了。笑容重新挂回在脸上。

“听说您今晚是以罗启尔德先生女伴的身份过来的?”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她。口气是非常随意的,态度是带了点试探的。

“葛朗台小姐,我知道你们在生意上有合作往来。冒昧地问一句,您觉得他怎么样?”

欧也妮瞥他一眼。

“这好像和您无关。”

菲利普抬了抬眉,“那么就说说和我有关的好了。我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也不算短了,是吧?在您心里,您觉得我怎么样?比如,您讨厌我吗?坦白说,我对此非常好奇。您能发扬您一向慷慨的风格好满足我的这个好奇吗?”

欧也妮望着他。

“您想听真话吗?”

“当然。”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隐藏在竖立起来的军装领口里的喉结却有点绷紧。

“好吧,既然您这样明确要求了。”

欧也妮笑了笑。

“老实说吧,我并不讨厌您。”

他被领口挡住的喉结微微动了下。

“就只这样吗?”

他用带了点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她。

“唔……这么说吧。倘若我以后的儿子能像您这么优秀,我将感到十分欣慰。当然,如果您愿意改正一些阻碍让您成为更优秀的人的小缺点,那就更好了。”

菲利普的脸彻底黑了。

良久。

“谢谢您的夸——奖,您真的太仁——慈了。”

他终于从齿缝里,几乎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正好这时,隐藏在二楼角落里的交响乐团收起了它发出的最后一个震颤音符。

这支舞曲结束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再问得清楚点。”

就在舞池里的男伴们纷纷朝自己的女伴鞠躬道谢,并负责将她们送回她们的位子上时,菲利普忽然倾身靠近她,凑到她耳畔飞快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并没松开她的手,而是顺势紧紧反握住,强行带着她穿过拥挤而嘈杂的舞池,很快从大厅一侧喷水池旁的一扇小门里出去,进入一间到处垂着厚厚银红色天鹅绒帐幕的小房间。

进入这个装饰得奢靡无比的小房间后,他终于松开欧也妮的手。

仿佛情绪还没平定下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皮靴后跟踏在打蜡打得油亮照人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

欧也妮揉了揉自己刚才被他抓得有点疼的手,冷冷开口道:“您还想再问什么?问吧。”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下下的脚步声。

她哼了声。扭头往门口去。刚走两步,他几个箭步跨过去。

轻微的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欧也妮不怒反笑。

“很好——菲利普先生。您到底还想问什么,我一一回答就是。”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线条流畅的半卧式洛可可风格躺椅走去。椅上铺了张饰有华丽流苏的软垫。刚要坐下去,他忽然走近,抬脚一脚踹开了椅子。

一阵刺耳的怪异声中,沉重的躺椅飞了出去。椅腿和地板摩擦,在打了蜡的地板上刮出几道长长的刮痕,最后仰翻在地,倒在了房间的中央。

“您这是什么意思?”

忍无可忍,欧也妮终于怒了。

他皱着眉,目光阴郁地看着她。

“没什么意思。您大概不知道,在陛下回来之前,这座房子一度曾是威斯特法伦伯爵的住所。这个伯爵的最大爱好就是趁着客人在外面大厅里的时候,带着自己看中的女人到这个房间里纵情享乐。你准备坐的这张椅子,不知道他在这上头睡过多少情妇。您不觉得脏吗?”

欧也妮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房间里的摆设确实不像是最近刚换上去的——也就是说,瓜斯塔拉公爵夫人保留了这座房子里来自前主人的几乎全部家具和装饰。

他的话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现在再看这个小房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无论是金色的天花板,墙上的那面巨大镜子,还是低垂着的厚厚帐幕,甚至刚才被他一脚踹飞的那张椅子,确实到处透着暧昧和*的味道。

“您既然知道,那就不该来这里。”

她盯着他,声音更加冷漠。站得笔直,肩背绷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这里最近。”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可以吗?小姐,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您令我太震惊了。您听着,我并不缺伟大的母爱,您也比我小。您必须要解释清楚您的话。”

欧也妮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是对您的一种赞美。当然了,如果让您觉得是种侮辱,那么我收回我的话,并且向您诚挚道歉。我的解释仅此而已。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她再次朝门口走去,手碰上锁扣的时候,脚步声忽然靠近,她的手被一只从后伸来的手紧紧抓住,她不悦地扭头,发现他的那张脸已经朝自己压了下来。

两人靠得如此近,甚至,她都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温度和他此刻略微急促的呼吸热气。裸,露在外的后颈和大片的肩膀、乃至胸口皮肤立刻紧缩,冒出一粒一粒的细细鸡皮疙瘩。

“您在干什么?”

欧也妮并没闪躲,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冷冰冰地问。

“您觉得冷吗?还是觉得紧张?”

一声轻笑从她背后传来。

倘若感觉没错,他的笑声里仿佛带了点小小的得意。

“儿子能对母亲这样吗?”

她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蹭过自己的头发,仿佛在使劲闻她发间的香气。

“并且,您对一个被您看做儿子的男人产生这样的反应,难道您不觉得这是羞耻和罪恶的吗?”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尾音有点发颤,仿佛处于一种难以言明的兴奋情绪之中。

短暂沉默过后,欧也妮忽然笑了起来。

“公爵大人,您最近的财务是否碰到了点困难?”她的语调非常轻松,仿佛是在闲聊。

“我听说,您一直在资助欧仁·博内阿尔主持的伤残军人疗养院,为此甚至把自己弄得入不敷出。倘若我猜得没错,您之所以拒绝了陛下赏赐给您的爱丽舍宫,恐怕也是负担不起一年至少十万法郎的保养维修费用吧?”

身后的男人仿佛一僵。

不等他回答,欧也妮哼了声,轻而易举地甩开他那只刚才还紧紧钳住自己的手,然后,抬手用自己的一根食指,点了下他撑在门上用力围住自己的另只胳膊。

那只胳膊坚持了片刻后,终于乖乖地垂了下来。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的得意劲了。只是盯着她,紧紧地皱着眉头。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欧也妮悠闲地靠在门上,笑得更欢,“事实上,我也知道,您其实还欠着马德莲珠宝行四万法郎——因为您在那里买了一套镶嵌红宝石的钻石首饰,总共价值五万法郎,您才支付了一半。鉴于您的地位和声望,珠宝行自然会同意您在一个月后还清欠款的要求。”

“我说得对吗,公爵大人?”

望着对面男人已经变了的脸色,欧也妮微笑着问道。

一阵令人感觉到无比尴尬的沉默中,欧也妮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

“菲利普先生,我还没时间去找香莉夫人问个清楚。但要是猜得没错,她也是照了您的吩咐来找我的吧?”

“……葛……葛朗台小姐,”公爵的声音已经变得磕磕巴巴起来,“非……非常抱歉,我只是想给您一个惊喜而已……毕竟,您之前帮了我许多的忙……”

欧也妮哼了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香莉夫人在发现衣服尺寸,尤其是鞋子大小也和自己完全吻合时,会露出那样的暧昧表情了。

在当下,上流社会对于女性上半身的□持着非常宽容的态度。即便是最善于妒忌的丈夫,也不得不容忍自己的妻子几乎半,**上身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但与此相反,对于下肢,却有着严格的遮蔽要求。倘若哪位女性胆敢公然穿着显露腿部线条的筒裤露面,那将被视为极大的道德败坏。既然双腿被层层长裙遮挡住无法示人,那么,偶尔有可能显露出来的一双纤足就成了男性目光争相追逐的焦点——这也是为什么时下鞋子会被设计得如此奢华美丽的缘故。有时候,装作无意般地朝自己心仪的男士露一下穿着漂亮鞋子的脚,这也是贵妇人*的一个法宝。

基于这样的社会风尚,自然就不难理解,当香莉夫人发现自己的脚竟然与鞋子尺寸完全吻合时会产生什么想法了。

“现在,尊敬的公爵大人,请您能发扬您仁慈的品格,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衣服和鞋子尺寸的吗?”

欧也妮脸上的笑倏然消失。再次冷冷地发问。

仿佛快要溺毙的人终于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的菲利普先生急忙解释起来:“您千万不要误会!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事实上,我精于计算,对看到的任何物体都能估量出它的尺寸,误差不会超过几个毫米。您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天赋……”

见欧也妮撇了撇嘴,他急忙指着刚才那张被他踹翻的椅子,“它的长度是1.5米,宽80个公分。您不信的话,可以自己拿尺子量一下。”

欧也妮盯着他,见他似乎不像是在说谎。脸色终于渐渐有点缓了下来。

“您现在相信我吧?”他几乎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对您真的没有半点恶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得您的……”

“您不必说了!”欧也妮打断了他的话,站直身子,“菲利普先生,这么说吧。我很感谢您的设想周到。毕竟,确实让我省了不少事。但是……”她盯着他,语气严肃,“我非常不赞同您这种不考虑自己实际情况的盲目举动。比起花在我身上的这笔钱,您支持伤残军人福利事业的举动更令我觉得有价值。”

菲利普扶额,“我向您保证,我遇到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我有封地,等一切稳定后,很快就能解决……”

欧也妮笑了笑。

“公爵大人,您的心意我领了。出于维护您在外人面前的脸面,珠宝行或者香莉夫人那里的欠款,我就不替您垫付了。”

她从裙子的一个暗兜里拿出遇险准备好的一张支票。

“这是商人银行很快就要发行的支票。我已经帮您填了您所有花费的数目。您随时可以叫人过去兑付。”

她把支票递给他。

菲利普僵立,神情怪异无比。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

欧也妮顺势把支票塞到他军装上衣的一个衣兜里,过去开门。

是公爵夫人府里的一个仆人。

“公爵大人,有人找您。”

“那我先走了,再见,公爵大人。”

她飘然而去。

菲利普先生终于转过身来,“谁?什么事?”

仆人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溜了眼他身后房间里那张仰翻在地的躺椅,惶恐地鞠躬,“巴士底狱狱长派来的人,仿佛那里出了事。请您尽快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该怎样找回场子……嘛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