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欧也妮回到索缪的时候,恰逢葛朗台老爹心情不错。

老爹心情之所以不错,和欧也妮被辆宫廷马车风风光光接去巴黎接受皇帝授勋摇身变成贵族倒没有什么大的干系。虽然老爹现在提起拿破仑,没再像从前那样冷讽热嘲的,但对女儿跻身贵族圈,并没表现得太过热络。说来说去,女勋爵的头衔除了让索缪人觉得了不起之外,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别说他指望的实实在在能出产地产的封地,连笔像样的赏金都没有,这对于一辈子习惯闷声发财、视“名”为浮云的老爹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当欧也妮回来,得知她除了一个头衔,确实两手空空地回来后,老头儿就忍不住鄙视了一下此刻远在皇宫里的拿破仑——当皇帝当到这种抠门的地步,实在是叫人瞧不起。

能让他心情不错,甚至露出笑脸的,是年初时听了欧也妮的话,种下的那一大片甜菜地。

是这样的。虽然,时局的发展出人意料之外,并没有像欧也妮起先预测的那样,英国通过贸易限制去威胁路易国王满足自己的要求,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因为国内政局的巨变和接下来的那场战争,导致了包括食糖在内的一系列生活物资的价格狂涨。虽然,拿破仑已经命令他的财政大臣和经济学家一道紧急磋商去制定对策好稳住生活物资的价格水平。但,根据之前每次政变之后国内经济受到的影响来看,短期,至少一年之内,恐怕效果不大。

糖的价格上涨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老葛朗台一直密切关注。现在,上涨的势头终于延到了甜菜上头,而且更妙的是,今年种甜菜的人不多,导致更加走俏。就在几天之前,葛朗台才打发掉两个陆续上门想要提前下定金收购的制糖商。他决定再捂一捂,等价格涨到顶点,估计也就是地里甜菜可以收成的那个时候,再一笔给卖出去——完全不必担心老爹会因为捂着不卖而踏空机会。对于手里的货,什么时候该捂着,什么时候该出手,他绝对是算计精密的专家。在他从前的葡萄酒交易里,迄今,还没有一次瞧不准的买卖。

正是因为这件高兴事儿,所以,当看到欧也妮带了几个陌生人回来,听说了目的之后,虽然有点不大乐意,但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还是勉强听取了贝尔纳给他做的即兴演讲。

“嗷……你说……说什么……比……比马车要跑得快的玩意……”

每当遇到不感兴趣的话题时,老爹的结巴病就一定会准时发作。大概是装得久了,习惯成自然,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是的!在我的设计里,它的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四十公里!”

对着初次见面的老箍桶匠时,被他眼睛里发出的那种算计猎物般的光芒有点吓住了。生怕他会予以阻挠,工程师卖力地进行游说。

“也就是说,以后,巴黎和索缪之间的铁路架通的话,您早上还在索缪,晚上,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巴黎的某家餐馆里享用晚餐了!这比起您坐马车辛辛苦苦三个日夜才能去一趟巴黎,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吗?”

“一天就能到了!”

站在墙角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娜农忍不住嚷出声,“圣母啊!这到底是什么,跑得这么快!要喂它吃什么?和马一样的干豆草料?”

“它不吃干豆和草料,”工程师耐心地解释,试图让这位看起来非常支持自己的女士明白自己的构想,“它是燃烧煤炭,产生蒸汽作为动力来推进的。”

“蒸汽是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得了吧娜农!你个蠢货!我才不会为了吃顿什么晚餐特意跑去巴黎一趟!”

葛朗台打断自家女仆的丢丑后,小声嘀咕一句,显得不大感兴趣。

“运货!这对您一定有用!”工程师急忙改变游说策略,“机车不但能运人,而且能载大量的货!我听说您有大片的葡萄庄园,每年至少出产一千桶的酒。有了机车,您的葡萄酒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运到任何您想运过去的地方……”

“那就更没必要了!”

葛朗台不客气地打断工程师的话,甚至打了个哈欠,表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只要坐在家里,来自荷兰和比利时的酒商就会自己上门收购。”

贝尔纳擦了擦汗,尴尬地看向欧也妮。

“您先去休息下吧,让娜农带着爱丽也去吃点东西,她肚子一定饿了。”

打发走显得有点沮丧的工程师后,欧也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父亲,刚才贝尔纳先生已经跟您解释了很多。不管您相不相信,我对他所描绘的前景还是充满期待的。我决定投资这个项目——请您务必相信,一旦成功的话,和您辛辛苦苦种葡萄、种甜菜的所得相比,它带来的收益绝对是您所无法想象的。所以,请您不要反对。您也阻止不了我的!”

葛朗台沉默了片刻。

“种葡萄,种甜菜!”

他忽然模仿女儿的腔调重复了一遍,眼睛一瞪,“种葡萄种甜菜怎么了!欧也妮,你是不是去巴黎转了两圈,出入一趟皇宫,你就看不起你家这个种葡萄的老大了?”

父亲居然用这种仿佛受伤的不满语气和自己说话,这让欧也妮觉得十分意外,怔了怔,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

老父亲象是在抱怨,又有点象是伤感。

仔细想想,他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一个习惯了一辈子都说一不二的铁腕老爹,现在因为自己的强势和坚持,他不得不一寸寸地退让。每一次自己的胜利,对于他来说,应该都是一个难以接受,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的艰难心理历程吧?

现在,他应该在自己又一次斩钉截铁般的先斩后奏中感觉到了受伤。

倘若和从前一样的话,再过个四五年,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而已,这个对自己一生性格影响深刻的老父亲也就要离开人世了……想起他虚弱下去时的无助样子,欧也妮忽然觉得心软了下来。

她立刻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去,双手握住他糙硬得像老树皮的手,仰视着他,改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道:“父亲,请您支持我吧。我知道您是爱我的。我也爱着您。所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机车一旦问世,它对世界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就是深刻而巨大的。当然,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但是您想想,一旦有了速度更快、更舒适,而价钱也更具竞争力的新式交通工具,谁还会乐意继续花着大价钱去坐颠簸不堪又慢腾腾的马车呢?就只算法国的账目吧。法国有四千万人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光顾,那也是四十万的客户,每人每年平均花费五十法郎的话,就是两千万法郎。除了乘客,载货也是一项大的进账。而且我敢说,百分之一的这个比率太过保守。除去成本和分给给政府的,每年能赚多少钱,父亲您算算看。”

低头一阵噼噼啪啪的心算过后,愣了片刻,老葛朗台的眼睛一下被火苗点燃。他腾地站了起来,搓着双手,激动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欧也妮!我的乖女儿!你说得确实有道理!那位贝……贝什么来着的工程师,他真的能造出你所说的这玩意儿吗?”

欧也妮笑了。

“父亲,我不敢担保,谁也不敢担保。但是他自己很有信心。我所能做的,就是全力支持他。”

“好的,好的,全力支持!”

老头子在屋子里继续来回踱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先去把公证人请来吧!在你决定投给那个家伙一个铜板之前,你也必须先要和他订立好合同。免得以后变卦。听老爹的没错,金钱面前,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是你老爹做一辈子生意得出的金句!”

这一点,欧也妮也非常赞同。不论结果如何,一切先以法律文件的形式确定下来,这样可以避免以后的纷争。

————

得知了葛朗台家新动向的克罗旭公证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好……好的……”现在轮到他成结巴了,“但是您是说,您要投资在那个工程师的身上,让他给您造……造……”

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称呼才好。

“机车!长长的,能载人,也能拉货物的机车!”老葛朗台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对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老朋友,“以后,您早上还在自家门口闲逛呢,晚上就能抵达巴黎去干您想干的事。老朋友,您想想,这难道不是一件叫人期待的事吗?”

“啊——”

公证人发出一声惊叹。在打听了更多内情,在心里偷偷帮着葛朗台小姐算了下以后可能增加的年收入后,他激动得不停打着哆嗦,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就匆匆忙忙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庭长。

第二天,在公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欧也妮与贝尔纳进行一番详细的讨论后,最后订立了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当然,即便工程师完全处于弱势的现状下,她也不是那种昧着良心趁机订立不平等条约的商人。在充分尊重投资人和知识产权人的双方权益的前提下,欧也妮和贝尔纳订立了一份双方都觉得满意的合同。签字生效后,欧也妮的那一份合同,被葛朗台收了起来,牢牢锁进了他的那个百宝箱。

第三天,在葛朗台的催促下,贝尔纳一行人就抵达了弗洛瓦丰庄园,开始了梦想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老爹好久没出场了 怪想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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