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回来的时候,客厅里其余人已经走了,只剩惶恐而兴奋的庭长依旧等候着她。

“欧也妮小姐!”

他用颤抖的声音发出对她的尊称,语气是毕恭毕敬的。

“谢谢您还等着我,”欧也妮朝他笑了笑,“您请坐,我有事要和您说。”

在欧也妮坐下后,庭长终于也跟着坐了下去。

壁炉里的柴火还没烧尽,此刻仍哔哔啵啵地烧着。火光跳跃中,庭长忐忑不安地等着她开口。

他当然绝非老葛朗台嘴里的“蠢蛋”,索缪人似乎天生带着精明。庭长早就看出来了,这两天突然到来的那两位陌生来客显然就是自己的强劲情敌。而且,尽管他非常不愿意,他还是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无论从财产、地位抑或相貌、打扮、举止来说,自己被这两位葛朗台的追求者比得犹如成了一只住在地里的土拨鼠。就在他感到灰心丧气、甚至难免带了点妒恨情绪的时候,突然,事情却来了个这样的转机。

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他隐隐地知道,这一定是因为葛朗台小姐和那两位追求者——尤其是那个更年轻的公爵之间仿佛出了点问题,这才导致自己有机可乘。

他为自己获得这样的机会而兴奋,不住祈祷自己的猜测能够成真。

坐下来后,起先,她一直没说话。他偷偷观察她的时候,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的目光落在壁炉里正在跳动的火光上,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之中。

庭长心里虽然焦急,但不敢催促,唯恐一个不小心,她就改变了主意。

终于,她转过了头,再次朝他笑了笑。

这是最近一年多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心里一阵激动。

“克罗旭先生。”

她终于再次开口。

听到她称呼自己这个本姓氏,庭长不禁有点失望,但丝毫没有表露,依旧表现得聚精会神,恭恭敬敬。

“您愿意和我结婚吗?”

当这句已经梦想了千百回的话真的从女继承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庭长的眼睛放光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扑到了她的脚下,跪了下去,整个人不停颤抖。

“我将是您最忠心的仆人!”

他仰起头看着她,激动地嚷道。

欧也妮让他先坐回去。等庭长的情绪终于从他乍闻喜讯的巨大惊喜中稍稍平定些下来后,她脸上的笑消失了,看着他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克罗旭先生,我愿意和您结婚。但有条件。我草拟了一份文书,列出大致内容,您可以看一下。如果您能同意,那么我就可以结婚。”

她从裙兜里取出一份预先写好的文书,放在了桌上。

庭长急忙拿了过来,凑到烛火前,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为职业的缘故,这些条文的阅读和理解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抬头,激动地说道:“我完全接受!”

“您看清楚了吗?如果以后没有儿女,那么我和您的双方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全部将以互赠形式合在一起,一方去世后,剩下的一方将会完全获得互赠的财产……”

“我完全赞同您的这个条款!我也完全尊重您的任何意愿!毫无保留!心甘情愿!”

庭长的双眼闪闪发光。

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幸福啊!

娶到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他不需要继承人,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条款之下,儿女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一种损害。因为一旦有了儿女,倘若葛朗台小姐一死,属于她的财产将不得不悉数落到儿女的头上。相反,倘若他们一直没有儿女,等她死了,她所有的庞大家当就全都属于自己了。到那时候,倘若有需要,他再去娶妻生子也是不迟……

和所有富裕幻想的财富追求者一样,克罗旭先生的眼前已经展现出了一副瑰丽的迷人前景。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描绘出了妻子去世后自己的美好前景。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黄金宝座上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样子,并为此深深迷醉。他是如此一厢情愿,但却唯独不去想想,他比眼前的这位小姐要大上十岁,为什么就一定是她先死,而不是自己先被上帝召唤了去呢?

欧也妮凝视着眼前这位因为沉浸在巨大幸福里而显得坐立不安的先生。

“克罗旭先生,您可以不必这么快就答应下来,或许需要更慎重的考虑。我并不急着需要您的回复。”

“不,不,我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他以更坚决的态度说道。

欧也妮笑了笑。

“我们结婚之后,我希望能各自保持私人空间,互不干涉。作为对您的回报,我会全力支持您的事业。”

“我完全同意!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和无私!”庭长嚷道。

“克罗旭先生,接受这样一桩婚姻,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完全清楚!”

欧也妮站了起来,“那么您可以回去了,带着这份文书,回去给您的叔叔看一下。他是公证人,对这方面的文书起草和措辞应该比我更有经验。当然,我也会正式聘一位律师作为我的代理人。一个星期后,请您和他再次过来,我们双方可以就正式文书的内容做最后确认并签字。”

“完全听从您的安排。”

庭长手里紧紧抓住那份文书,兴高采烈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女继承人深深鞠躬之后,转身朝外走去——他的两个叔叔,现在大概正焦急等待他回来,好听听女继承人把他留下来到底都说了什么。

————

索缪最有钱的女继承人选择嫁给本地的另一大户克罗旭庭长,第二天,随着克罗旭叔侄的回来,这个消息立刻就从弗洛瓦丰传回了索缪。

多年的猜测和等待有了结果。大家全都无心做事了,分成几拨的人,一拨跑去向克罗旭叔侄道喜套近乎,一拨跑去银行家那里表示安慰顺便瞧瞧格拉珊太太强作笑颜的样子,另外一拨,在议论纷纷中翘首等着葛朗台老爹回来。

两天之后,葛朗台老爹独自回来了,小姐和太太并没随他一道。但和大家想象中的样子稍微不同,老爹的脸就像蒙上了一张风干的牛皮,每当有人凑上去跟他说恭喜之类的话时,他就扯扯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搞得大家到了最后也闹不清,老爹对这桩婚事,到底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

一个星期后,预定见面的日子到了。

虽然过去一个礼拜,但娜农对小姐的这个选择还是不予理解,对她接连拒绝詹姆斯和菲利普,尤其是后者,感到耿耿于怀。

“小姐!您令我太失望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回忆起当晚那个可爱的年轻人离开时的落寞背影,娜农就伤感不已,所以到了今天,知道庭长就会在他那个公证人叔叔的陪伴下过来正式签署和结婚有关的文件,她显得更加伤心。

葛朗台太太对于女儿的选择倒没什么意见。她也觉得庭长挺不错的。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的老头子好像因为这事和女儿又闹掰了。好不容易终于和好了的父女关系现在又一次面临危机,这让她感到十分烦恼。

到了上午十点,约定的时间到了。律师早早就过来。但是,今天的另外一方,却迟迟不见人来。

“啊!啊!上帝原谅我吧!但愿克罗旭先生在路上扭了脚!”

过了十五分钟,看到那对克罗旭叔侄还是没有出现,娜农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心里一边热切盼望着自己祈祷成真,一边为自己的坏心肠而感到羞愧。

到了十点半,对方还是没有出现。这就显得有点不同寻常了。

律师看向边上那个一直显得十分平静的委托人,目光里带了点疑惑。

“看来我们不必再等了。”欧也妮说道,“非常抱歉,让您空跑一趟。”

“那么,是否需要改个日期?”

“谢谢。但不需要了,”欧也妮说道,“关于您今天过来的费用,我依然还是会支付给您。”

————

到了下午的时候,庭长依然没有出现,但公证人过来了。他为早上的失约道歉之后,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原来,经过仔细商议并慎重考虑后,他们一致认定,克罗旭先生可能无法给葛朗台小姐带来终身的幸福,为了小姐的幸福起见,他们恳请她原谅他的出尔反尔。

“欧也妮,我的侄儿确实配不上您,我一直就这么认为!但愿往后您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公证人再三替自己的侄儿道歉后,笑容满面地说道。

欧也妮笑了笑。

“明白了。其实,您完全不必亲自跑一趟过来向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后,也就可以认定,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克罗旭公证人长长嘘了口气。为侄儿终于得以从一个极有可能的债务危机中解脱而感到庆幸。

“那么我告辞了。祝您愉快。”

他的表情显得更加诚恳,谢绝了主人让女仆送客的好意,转身匆匆离去。

客人离开后,撇下兴高采烈的娜农和疑惑不解的母亲,欧也妮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窗前,目光越过窗前的那片玫瑰地,遥遥望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

葛朗台小姐遭到了德·蓬丰庭长的拒绝……

不,应该说是抛弃!

就在一天之前,大家还对这桩轰动全城的婚事津津乐道着,一天之后,这个消息就迅速流传了开来。每个人都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缘故,才会令庭长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很快,大家的好奇心就得到了满足。因为一个流言正在悄悄传开。据说,在老爹回到索缪的第二天,就有人看到他独自去了安茹,在那里,他签署了一份和独生女儿欧也妮·葛朗台断绝父女关系,并取消她全部财产继承权的法律文书,还指定葛朗台太太的某个侄儿成为自己的财产继承人。不止这样,关于葛朗台小姐,还有另外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流传。据说,她几乎把她自己的家当全都投在了贝尔纳先生的机车项目上,但这个项目,照那天公开实验的情况看,想要成功盈利,可能性非常小。更大的可能,到了最后,投资进去的钱不但打了水漂,还因此负债——因为投资失败而负债累累,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发生,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也就说,曾经的索缪头号女继承人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除了一个女勋爵的头衔和一身的债务,她将一无所有。

至此,大家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追求了葛朗台小姐多年,最后时刻终于得偿夙愿的庭长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会做出这样的明智决定。

————

晚上,葛朗台回到了弗洛瓦丰。

吃饭的时候,欧也妮并没下来。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娱自乐。让娜农去拿了瓶果子酒来,他喝了两杯后,脸蛋红扑扑的,居然开始哼起了歌:“闹!闹!法兰西的御林军中——我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

太太和娜农彼此瞪了一眼。为老头儿的这个不同寻常的高兴劲儿而感到胆战心惊。

“去把欧也妮叫来!”

哼完歌,老头儿嚷道,“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长!以前都是老爹让着她而已!真想和我作对,门都没有!”

“父亲,您好像喝多了。”

葛朗台话音刚落,欧也妮已经从门口进来,看了眼手舞足蹈的葛朗台,似笑非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