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和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人仿佛不一样了。此刻他眼眶略深,额前短发略微凌乱地散了下来,遮挡住他一半的眉,他的眼睛布了层血丝,身上军装领口处的第一个扣子解开,露出了里层的白色衬衣。

毫无疑问,疲惫显在了他的脸上。但他看起来沉默而自持,和先前整夜面对自己老父亲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柔和耐心截然不同,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垂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他的那只手。

左手的小指上,现在多出一截泛着乌沉沉铁色的指套。

她重新抬起目光,对上了他的。

“拉纳先生,非常感谢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来感谢您,谢谢您为我父亲做的一切。”她清晰地说道。

“这没什么,”他回答,声音低沉,“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有责任来这一趟。”

短暂的沉默后,欧也妮对他微微一笑。

“无论您自己怎么看,我依然会记您的情的。”

菲利普定定地望着灯火里的葛朗台小姐。

他知道她先前曾流泪过,但是现在,这张带着微笑的脸,看起来却素而干净,找不到先前流泪过的半点痕迹。她只是消瘦了。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人相比,现在的她,眼睛更大,下巴更尖,肩膀仿佛也变得更加瘦削,仿佛只要一个手指,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勾到自己的怀里似的。

“您……”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改口道,“请您不要过于难过,保重身体。”

“谢谢,”欧也妮吸了口气,把因为他的这句话而骤然涌出的泪意逼回去后,说道,“我不会难过的。毕竟,父亲年事已高,谁都会有这样一天的。何况,他现在很高兴,所以我必须对您说感谢——我知道您不会在意的,但我必须向您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事实上,菲利普·拉纳并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听到娜农讲述了情况之后,几乎没考虑什么,他立刻就放下了手头上的一切急务,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过来,仿佛这就是他分内的责任。

现在,她用这样谦恭而诚恳的态度向他表达她对他的感谢,这是他从前从未享受到过的待遇。但是很奇怪,他却没有为此感到有丝毫的高兴。反而,他体察到了发自自己内心的一种深深的失望,甚至,在她这样充满感激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局促起来,尤其是,当他想起他陪伴了整整一夜的她的老父亲在看似清醒又看似糊涂的状态里对自己说出的那一句话时——仿佛她已窥破自己这趟过来,其实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目的似的。

“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他急急地解释,“我只是听娜农说,您的父亲心愿未了,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这样离去,所以才过来的。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欧也妮顿了顿,再次微笑,“所以我才要向您表达感谢。您的仁慈和善良令我非常感动。关于芒泰贝洛的产业,等我父亲走后,我会尽快归还给您。”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望着她。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掩饰自己内心的方式。

她也没再说话了,视线微微下垂,最后落在他胸前军服的第三颗金色纽扣之上,仿佛在研究这粒纽扣的样式和上头的纹路。

天色将明未明,这座昏暗的的老宅里,破败而狭窄的楼道上,就剩两个人在这样一团昏黄烛光里相对而立,静悄悄,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一阵风,忽然从不知道哪里的墙壁缝隙里钻了进来,火苗摇动,投在旧墙上的两个黑色人影也随之摇晃,就要从墙上走下来似的,欧也妮仿佛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另手,护住不停摇晃的火苗。

“拉纳先生,您大概已经累了,您去休息一下吧,”她的眼睛看着火苗,嘴里飞快地说道,“我听娜农说,您事务缠身,今早就要赶回去。正好,七点钟的时候,索缪会有一班出发的火车。楼下已经替您收拾出一个房间了,虽然也没多久了,但您还是可以稍微休息下,等到点了,我会叫人叫醒您,不会耽误火车的。烛台给您。”

她把手上的烛台朝他递了过去。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他接。她抬眼看向他,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分不清是本色还是投在他眼睛里的烛火之光,凸出的喉结在解开了第一个扣的军服领口处上下滚动。

“您是还想说什么吗?”

略一迟疑,她望着他,轻声问道。

“欧也妮……”

他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了一步,脸上现出一种压抑着的难言之色。

“事实上,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容我开口……”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胸膛起伏,等情绪终于显得平静了些,他凝视着她,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走了。等以后,倘若我有幸还有这个机会,我会再次来找你。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在法国政府清偿完您的债务前,我丝毫也不敢懈怠。”

说完最后一句仿似带了点玩笑意味的话,他抬抬眉,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在这一刻,欧也妮仿佛又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从前那种叫人恼火不已的轻佻风流劲儿。但是很奇怪,时隔五年,在索缪这座旧宅的这个破败楼道里,当他在她面前再次流露出和周围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的这种笑容后,她竟然并不觉得刺目。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她压住心头忽然涌上的一阵莫名伤感,微微笑道,“祝您一切顺利。”

“您也一样——”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迈步从她身边走过,皮靴踏上咯吱作响的一级一级楼梯,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声音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

这个五月的清早,太阳刚刚出来,路边草叶上沾着的露水还在滚动,当菲利普登上索缪发出的第一班火车去往奥尔良的时候,在索缪的那座旧宅里,在神甫和女儿的陪伴下,老葛朗台枕着昨夜刚刚到手的一笔庞大地产,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以后,欧也妮再次成为一个孤儿。

半个月后,在老葛朗台的葬礼上,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吊丧者——夏尔·葛朗台,那位在六年之前带着对伯父和堂姐的满腔愤懑和怨恨而踏上去往印度船只的堂弟。但是现在,他显然已经忘光了自己当初曾在这里遭受到过的侮辱和伤害,以及他当时发下的誓言。他身上穿着庄重的丧衣,面上带了悲痛的表情,为当初曾被他暗暗痛骂为老狗的伯父的去世而落下伤心的泪水。在丧礼过后,他向自己的堂姐献上了最真挚的慰问,请她节哀——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半点勉强和羞愧,而是真正出自他的内心。原因很简单,在经受了赤道的烈日洗礼,干过走私、贩毒、买卖人口诸如此类所有能够以最快速度赚钱的许多勾当,最后终于赚到了三桶箍得严严实实的金末子之后,夏尔·葛朗台,他曾经接受过的所有关乎道德和人格的教养全都已经彻底消失了。只有金钱才是主宰——葛朗台家的这个祖传血统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甚至超过了他的伯父葛朗台。在他踏上法国土地的第一秒,听到了关于安茹省的欧也妮·葛朗台女勋爵的令人震撼的消息后,他立刻就毫不犹豫地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他原本有点忐忑,唯恐这个堂姐会比从前愈发冷酷地对待自己,因为和她今日的财富地位相比,自己连同所有他结交过来的能给他增添进驻圣日耳曼区的机会的那些人,统统都卑微得不值一提,况且,当初曾在她这里受到的侮辱确实令他印象深刻。但是令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堂姐竟然不复从前的咄咄逼人。她身穿黑色的丧衣,面罩黑纱,大半张脸孔被黑纱挡住了,除了能感受得到的苍白的脸色,他无法窥探更多。在听完他关于纪尧姆商社债务的尾账纠纷的委婉诉苦后,她只仿佛透过面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让他顿时想起了当初离开时她曾提醒过自己的那句话——但是他现在根本就不愿意回忆自己曾答应过的那句话了。让他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金子去替父亲清偿剩下的一百多万债务,这还不如杀了他来得更痛快。在金子面前,尊严算什么?体面算什么?

他的卑躬屈膝并没有白费,这个富有得吓人的堂姐真的答应替他清偿自从他回到巴黎后就被债务人如苍蝇般盯住的那一百多万债务,“不过是出于维护葛朗台这个姓氏的尊严,”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他随口丢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转过了身去。

夏尔·葛朗台带着满足和遗憾离去了。他满足的是,终于保住了自己的那三大桶金子,他遗憾的是,在来之前的曾在脑海里短暂幻想过的说不定能凭了自己今日富有男子汉气概的外表来赢得堂姐芳心的企图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经彻底破碎了。

自己在她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个路人而已,所以就连鄙视和冷酷,她也不再施加给自己了。

他觉得有点失落,又有点愤愤不平。

“一个脾气古怪,令人难以接近的女人而已!迟早会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处女!大家在背后都这么议论她!”

他这样安慰自己,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欧也妮带着娜农回到了弗洛瓦丰。她也知道了,那个早上,菲利普·拉纳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地离去——就在一个月前,不甘失败的普鲁士人说动了一直蠢蠢欲动的英国人一道,对法国保护下的荷兰王国的王位问题进行干涉。在和平了数年之后,战争不可避免地再次爆发。

“是时候了,必须要用我们的鲜血和炮火去夺取一场彻底的胜利,从而换取真正的和平!”

这是被再次任命为战时临时大元帅的菲利普·拉纳将军在国会中发表的宣战宣言中的最后一句话。

————

两个月后,当葡萄园里的的葡萄藤上开始挂出一嘟噜一嘟噜青绿色的小颗果实的时候,发生在法国东北角的这场战争也告之结束。

仗打得非常漂亮。

凭着即便撤退,他也会是走在队伍最末、绝不丢下一个士兵的风范,被法*队奉为“罗兰三世”的菲利普·拉纳将军率着一支三十万的庞大军团,在法国和荷兰王国的交界地带,彻底击败了英普联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是,随之,一个令全法国人都为之牵挂的消息跟着传了开来。

大战结束,在弗里西亚群岛附近,将军乘上一艘巡逻船时,遭到残余败退敌人的炮火偷袭,巡逻船沉没,菲利普·拉纳将军失踪。虽然已经全力搜救,但迄今,尚无生还消息。

这个消息是由前来拜访的格拉珊太太带来的——虽然早就已经断绝了从前的念头,但她和索缪城的所有人一样,依旧是葛朗台小姐最忠实的拥戴者和关注着。当她从自己丈夫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连帽子都来不及戴正,立刻就坐了马车,和自己的儿媳妇一道,赶到了弗洛瓦丰。

她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葛朗台小姐刚接见完一批访客,正在指示新聘请来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就是她的秘书,帮她处置今早送来的一叠她还来不及自己处置的信函——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来信,有银行对账函,以及铁路公司关于近期要在巴黎召开股东会议,请求她予以批示。

格拉珊太太不顾礼貌,大声地说出了那个把她曾吓得目瞪口呆的新闻。

“圣母啊!拉纳将军要是真的死了,那对于整个法国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啊!我敢说,就连陛下也会伤心得不知所措!我听说,陛下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格拉珊太太嚷嚷的时候,一直留意观察着葛朗台小姐的脸色。

令她失望的是,葛朗台小姐竟然没有露出任何她预料中的样子。她今天穿着束腰的深蓝长上衣,显得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头发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编在了脑后,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痛苦或者强颜欢笑的痕迹。当格拉珊太太试图再次表达自己的震惊时,葛朗台小姐的脸上终于露出严厉的不快神色——这种神色,和老葛朗台如出一辙,格拉珊太太甚至觉得有点害怕——又害怕,又失望,立刻识趣地住了嘴。

当娜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哭了出来。

“哦——他不会出事的!”她哽咽着嚷道,“他还答应带我去香榭丽舍是坐马车哩——那么可爱的一个人,他不会死的——嗷——嗷——”

娜农在外头伤心地嚎啕大哭时,欧也妮吩咐完秘书最后一件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刚才脸上的那种仿佛带了面具般的表情立刻破碎。

这个房间,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当她叫了工匠来翻修这座房子的客厅、起居室、餐室,把那些弄得崭新如初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整修自己的这个显得有点陈旧的卧室——当娜农或工匠们以为她忘记,好心出言提醒时,她只说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边上不再有索缪人的窥探目光,不再有娜农的嚎啕哭泣声。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睛。等觉得自己终于恢复了足够的力气后,一步一步走到了窗户跟前。

窗边的那张书桌上,放着一封几天前就从巴黎送来的信。

信是罗启尔德写给她的,在信中,他用委婉的语气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并且说,宫廷和国会现在已经有点乱了,大家都有点惶惶。倘若他真的就此死去,这对法国政局,极有可能会造成一次不小的震动。

窗外的花圃里,玫瑰绽放得如火如荼。往事一如昨天。清晰得闭上眼,眼前仿佛就会浮现出他们最近一次在索缪老宅里分别时,他最后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

倘若能再次看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想她不会再觉得那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

半个月后,欧也妮来到了法国西南热尔省的莱克图尔,在一个名叫普利多夫的乡下,她雇来的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座古旧的房子面前。

这是一座能与自家索缪旧宅相媲美的老房子。但和索缪宅子给人一种阴冷凄凉感不同,这座三层的老砖房,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爬满忍冬和常青藤,栅栏围出了阳光照耀下的小花园。一条整齐的石头路,延伸在她脚下。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旧木门。

车夫是当地人,他告诉她,这就是菲利普·拉纳将军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如今,这座房子里就住着将军的祖母。她也是拉纳将军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她拥有伯爵夫人的头衔,但却一直不愿离开自己的故乡。一年当中,拉纳将军会过来探望祖母几次。

上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伯爵夫人的眼睛已经坏了,她还不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但愿您不要打扰了她的生活,小姐。”

车夫临走前,不放心地对着欧也妮叮嘱了好几遍。

欧也妮沿着静静的石路,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木门走去。想象着孩提时代的那个男人,也曾象自己现在这样,踩在脚下的这条石路上往门里去,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

她到了门前,试探着敲了敲门。很快,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亲爱的,进来吧。”

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

欧也妮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坐在窗边。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撒在她和一只窝在她怀里瞌睡的老猫身上。她回过头,看着欧也妮的方向,微笑着问道:“您就是雇来的要替我念书的丽娜小姐吧?您终于来了,太好了。请坐吧。原来那个给我念书的小姐嫁人了,萝拉又不认字,所以只能登报重新找个会念书的小姐。您肯来这乡下地方替我念书,我很高兴。”

欧也妮怔了怔,便顺从地默认了她的误会。

她坐到了拉纳伯爵夫人边上的一张空椅上,拿起桌上一本插了书签的书,问清接下去就行。于是把书摊在自己膝上,她开始轻声念了起来。

念完几页之后,伯爵夫人叹息了一声,露出满足的微笑。

“真好——丽娜小姐,您念得真好,比从前的那位小姐要好得多了。她大概觉得陪我这样一个瞎眼老太太念书有点无趣,所以总是念得非常快,干巴巴的。不像您。我听您念书,就仿佛看到了书里描绘的景象。”

“谢谢您的称赞,”欧也妮说道,继续念了下去。

她在念书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开始分心,四顾而望,仿佛这样,就能更多地了解那个或许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男人了——现在她非常后悔,为什么从前自己从来不肯去多为他花一点心思。哪怕她肯多花一点点的心思,现在也不至于对他了解得少到了可怜的地步——除了他的名字和他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厌烦、恐惧,想要避开的一切讨厌行径之外,他喜欢什么,他爱吃什么,他的每一次死里逃生,以及他一次次踏上战场时到底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些,她竟然全都一无所知。

倘若能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会问,问个清清楚楚。

当她视线最后停留在正对着自己的墙上的两幅人物画像时,伯爵夫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分心,“亲爱的,您是在看正对着您的那两幅画像吗?”

“是的,”欧也妮说道。

伯爵夫人的口气立刻变得骄傲了起来。

“那就是我的儿子,让·拉纳元帅和他的妻子。他们是我的骄傲。当然,您应该更知道我的孙子吧?菲利普。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从小就调皮,又善良,又调皮。把我种在花园里的玫瑰花全都拔掉了。我生气责骂他,他就笑眯眯地朝我道歉,看到他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我怎么还舍得生气?我知道他长大了一定会很了不起的。我没有猜错啊,他是我的骄傲——”

伯爵夫人用充满夸耀的口气称赞自己的孙子时,欧也妮望着画像里那个身穿戎装的黑发英武男子和他边上的美丽少妇。

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一对俊男美女。怪不得,他也长得那么英俊漂亮。

她定定地望着,仿佛想要从他们的脸上瞧出所有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特征。

“哦,您等等,我给你看一副画像——”

伯爵夫人忽然象是想了起来,放下膝上的猫,摸索着起身,往边上的一张桌子走去,边走,边笑,“您应该听说过我孙子打仗了不起,但您大概不知道,他画画也很出色呢。我这里有一副他给我的画,我给您瞧瞧——”

欧也妮扶着她,走到了桌边。看着她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一副卷了起来的画。

“您看。”

伯爵夫人把画摊开,口气里满是骄傲,“他画得好吧?”

画面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河边,正迎风而立,她的长裙被风鼓胀起来,就在她急着想压住的时候,帽子又被掀了起来,于是匆忙间,她只好抬起另只手扶住帽子,免得戴在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走。

她的身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欧也妮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脸庞迅速涨的通红。

她定定地望着画中女子,一时竟忘了说话。直到伯爵夫人再三询问,她才惊醒过来。

“夫人,能告诉我,这画像上的女人是谁吗?”

“是他的心上人啊——”伯爵夫人说道,“我一直在催促他结婚,有一段时间,他怕得都不敢来瞧我了。后来他终于来了,给我带来了这副画像,说他爱着上头的这个小姐——但是那位小姐看不上他——唉,不是我自夸,我倒真想哪天去见见那位小姐,就算她是公主,我的菲利普也足够配得上她呀,她居然看不上他——”

眼睛阵阵酸涩发热,欧也妮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把画像卷了回来,放了回去。

“她应该是爱着他的,”等心情稍稍平定些后,她扶着伯爵夫人回到座位上,声音低沉,“就象您说的,他是这么可爱,谁又能抗拒得了他呢?”

“但愿吧——”伯爵夫人嘴角噙了微笑,“您继续念书给我听吧。倘若您工作得久了,下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能在我这里看到他呢——那时候您就会知道,我对我孙子的夸赞,真的没有半点夸大。”

“是的,是的——”

不用等到下次,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可爱之处。唯一的遗憾,就是这辈子,或者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一点了。

她压住泫然落泪的冲动,继续用平静的语调念着书,念完十几页后,边上静悄悄的,伯爵夫人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那只老猫,也继续跳回到她的膝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一直盯着欧也妮。

欧也妮轻轻放下书,来到刚才的书桌旁,打开抽屉,把自己带来的那份芒泰贝洛产业书放到那张画像的边上后,最后看一眼这座干净而宁静的房子,悄悄地开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