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虹回到了布拉格小屋,等待着她的是李昌盛的账单——他已经去了德国——和瓦哈洛娃的奚落。wWw.QuanBeN-XiaoShuo.CoM过了几天,小房子也没有了,她仓皇地来到我们这里,谁料到竟从此生死相依。

1994年的新年之夜,瓦哈洛娃邀请我和汪虹去她家吃年夜饭——据说她从不请大陆中国人去她家里。不是歧视,是胆儿小:此时大陆黑社会已经在布拉格闹得鸡犬不宁,杀人、绑票、勒索事件层出不穷,而瓦哈洛娃刚刚从中国人身上赚了些钱,当然心存忐忑了。

我准时前往。瓦哈洛娃已经包好了饺子,做好了凉盘,斟好了红酒。这是我第一次见瓦哈洛娃的丈夫吴和以及他们美丽的女儿丽丽。吴和很亲切,一身的书卷气。他一年多以前作为捷克政府代表团的翻译去过北京和上海,他拿出在中国得到的名片,问我其中哪些人会对中国未来的经济发展起重要的作用?我说依我个人的观点是这位——我抽出上海市长朱镕基的名片,补充说:“这位先生已经是中国的副总理,不久前还兼任了中国的央行行长。这是一个有着铁腕的经济学家,他就任央行行长的消息一出,大陆的美元黑市价格应声而落。”

吴和笑着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因为我也很喜欢他。”

他又和我谈起在大陆的见闻,说有的大商店服务态度还是不好,“店大欺客——我知道中国有这样一句成语。现在的捷克驻中国大使是我的同学,他说我的汉语**能听懂,李鹏能听懂,可友谊商店的售货员听不懂。”

我们都笑了。

吃过饭,他请我到他的书房坐下,告诉我他正在翻译《诗经》。他打开余冠英先生注的《诗经》,指着两行诗给我看: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他说:“我不明白这样的诗有什么好?怎么能流传两千年?”

我想了想,说:“如果单从字面上看,确实未见得有多好,但因写了黄昏,便别有意境。黄昏思远人,悲之至也。这是写黄昏心境的第一首诗,从此以后,中国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描写黄昏的诗词佳句不胜枚举,但都以此为滥觞。像白居易的《闺妇》,‘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暖绿鬓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开日又西。’像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日昏黄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像韩偓的《夕阳》,‘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赵德麟的《清平乐》说得更好——‘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真让人感慨不已。”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说:“我也没几个黄昏了。”

我说:“怎么会,你健康得很,而且也不算老。”

他笑了,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做学问,而偏偏要当商人呢?”

“没干过的就想试试,”我说,“做商人会有许多不同体味的,你们的米兰·昆德拉不是说‘生活在别处’吗?”

我们的集装箱陆续到了。

所有中国人的集装箱都陆续到了。

1993年底——1994年底,几十万个集装箱从中国的上海、天津、宁波、厦门、广州各个港口启运,里面装满了拖鞋、凉鞋、旅游鞋、球鞋、连裤袜、丝袜、线袜、牛仔裤、健美裤、沙滩裤、内裤、丝绸衬衣、法兰绒衬衣、镂花水洗丝女衬衣、水洗布男衬衣、彩色文化衫、印有图案的文化衫、120克重以下薄如轻纱的白色文化衫、廉价的童装、手帕、胸罩、领带、款式很好但一用就坏的旅行箱、手提包、长毛绒玩具、掏耳勺、打火机、清凉油、过期的方便面、据说可以壮阳的蜂王浆……经汉堡、不来梅、鹿特丹,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小小的欧洲内陆国捷克。

捷克人经营的纺织品商店纷纷关门,捷克最大的纺织厂也宣布倒闭。在廉价的中国鞋进入捷克之前,捷克是欧洲重要的鞋类出口国。如今,鞋厂接二连三地破产。

“攻陷捷克。”一位愚蠢的中国驻捷克大使馆官员曾经喜不自禁地对我说。

意大利皮件工人曾经上街游行,抗议不知疲倦的中国浙江农民日以继夜大地工作使他们的工厂倒闭;俄罗斯远东堪察加半岛上的俄国小贩们曾因16名中国倒爷儿在当地兜售便宜的纺织品而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高呼“中国佬滚回去!”

以冷静、理性、善良著称的波希米亚人没有这样做。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微笑着接受了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礼物——短暂的欢迎之后便是长久的冷淡。

道理非常简单:供求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再加上老百姓对伪劣商品深恶痛绝。

我的一个福建朋友——他即因大量商品积压而破产——对我举例说:“一个家庭一般说来买两套茶具就够了,你的茶具又好又便宜,那么好,再买两套。这已经是极限了,不管你以后再怎么便宜,不会再买了。对吧?可我们是按一个家庭消费一万套茶具这样一个标准来发货的!”

当年有一位聪明的上海朋友,他在1993年底的生意**中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在卖完最后的存货准备回国时对我说:“我负责任地讲,从现在开始一个集装箱也不要发,捷克的中国货十年也卖不完。老兄,《红楼梦》里怎么说?要退步须得抽身早呀!”

然而,十年了,中国货还在天天发。

一百年也卖不完了。

我们的货卖不动了。

汪虹的捷克客户不再上门,打电话过去也只是答应抽时间来看货,但似乎总也抽不出时间来。万般无奈,汪虹便把吴霞和侯玉花都找了来,让她俩帮忙销货。

她俩干得还都不错,吴霞买了一辆大货车,自己不发货,带着小玉从中国人的公司拿货跑外地批发市场,什么德国边境、奥地利边境、波兰、匈牙利哪儿都跑,拼缝儿,还真赚了不少钱。侯玉花还是一个人,干不了吴霞那样的活儿,就在一家超市门口练了个小摊儿,也是从中国人的公司拿货去卖,生意也过得去。

因为是汪虹的朋友,我给她们的价儿都极低,她们都挺高兴,尤其是侯玉花,积极性空前高涨。我们没少给她送货,她也勤来结账。

有一天下午,她坐吴霞的车一块儿来了。那时我们住着一大house,两层,有十一间房子,还有一个能停三辆车的院子和一个一千多平米的花园。我和余阳正在楼上说话,听见她们三个在下面客厅里嘻嘻哈哈地笑,也不知乐什么呢。等我和余阳下楼,这姐儿仨已经在厨房做起了饭。

吃罢饭告辞,汪虹送她们出去,还听见吴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嘱咐:“别忘了啊!”

汪虹回答:“忘不了,你们放心吧。”

我问汪虹:“干嘛呢找你?”

汪虹说:“没啥事儿,侯玉花让我帮她找个男人。”

对这样的事情我们已经毫不惊奇,不管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在布拉格都很难单独生存。不要说开大车跑外地这样的大活儿,就是练个小摊儿一个人也很困难——不说需要勤去批发市场找货,厕所总要上的吧?一个人就没办法。当然,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一块儿干也行,但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况——在难以言喻的寂寞和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异性的抚慰就更显得重要。

在布拉格的中国人都是成双成对,但几乎没有一对是真正的夫妻。这种因为生存需要而临时结成的伴侣,华人社会称之为“傍肩儿”。这个名字起绝了,它极其形像地说明了两个人的关系:在路上肩并肩行走。“傍”当然有“依靠”的意思,但它绝不是国内盛行的那种“傍大款”的“傍”,这种“依靠”是互相的。

我有一位姓史的朋友,他到布拉格不久便有了一位小鸟倚人的傍肩儿,很漂亮的,在国内是一所中学的英语教师,姓潘。小潘已经结婚了,遇上出国大潮,不免心动。先是想让老公出来试试,但老公不肯,说按道理你先出来才对,你有英语呀。她想也对,便来到了布拉格。到了才知道千难万难,就跟史先生傍了肩儿。小潘后来跟我很要好,什么话都对我说。她说每天夜里就怕被电话铃惊醒——因为时差的关系,国内电话一般都在深夜或凌晨打来。遇到这种情况,她和史先生谁都不敢去接,她怕是史先生的太太,史先生怕是她的老公。俩人经常在黑暗中相拥着,任那铃声不屈不挠地响。

后来,史先生的太太来了,她们依然住在一起。当然,史先生的**已经不是她了,她住在另一个房间里。由于习惯的原因,有时她仍然为史先生的饮食起居操心,史太太便有不悦表现出来。有一次史先生开车从外地回来,一进家便钻进了浴室,她忘了史太太已经来了,又去替他找干净的内衣裤,拿着就要往浴室走。史太太拦住她说:“潘老师,他和你过去的事我都知道,说真的,我要谢谢你对他的照顾。但以后,”她从小潘手中拿过史先生的内衣裤,“这样的事由我来做。”

以后小潘的丈夫也来了,四个人租了一套大房子,仍然在一块儿住——生意都在一起,分不开了。两对夫妇和和睦睦,过得也不错。

我还认识一对儿北京傍肩儿,男的叫王明,女的叫席倩倩,是汪虹的朋友。汪虹说这俩人以前可有钱了,席倩倩的衣服都是去巴黎买。

一个晚上,俩人正吃饭呢,有人摁门铃。一问,是熟人,便开了门。

王明被绑票。

绑匪开出五万美金的价码,并限定了日期——过期即撕票。

这可不是唬人,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席倩倩急得要死,他们不是没钱,有五万美金在银行存着,可那是以王明的名义存的,席倩倩取不出来。绑匪又不敢押着王明去银行,怕王明一喊让警察逮住。没辙儿了,席倩倩飞回中国,磕头祷告地找亲戚朋友借钱,一百一千地凑起来,再换成美金。硬凑了五万美金,在绑匪规定的时限内飞回布拉格,赎回了失魂落魄的王明。

布拉格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席倩倩此番壮举的。不就是一个傍肩儿吗?能有情有义至此,真算得上可歌可泣了!

俩人开始了相濡以沫的练摊儿生涯。

后来,席倩倩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赌博,有钱就往卡西诺跑,不输光了不回来。不去练摊儿,也不做饭。王明都认了,一个人去练摊儿,回来还要做饭。他只是不再给席倩倩钱——你要去租录像带吗?好,我陪你一块儿去。不用我陪?也好,那给你租十盘儿带的钱,两百克郎。

席倩倩还有办法,她去借高利贷。到日子还不了,抱着王明哭。王明替她还完债,一声不吭又去练摊儿了。有练摊儿的朋友劝他,快扔了席倩倩吧。他笑了,说:“哪儿能呢!”一边儿支摊儿一边儿唱京戏:

“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

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

成为布拉格华人社会的一段佳话。

汪虹跟我商量,“我看王英武不错,给侯玉花介绍介绍?”

我笑了,“瞧你们侯玉花那样儿,不是糟践我们王英武吗?”

王英武出身于中医世家,自己也是医学院的毕业生。懂英语,长得高大英俊。太太在布鲁塞尔留学,他也去比利时呆了一段时间,因为在那边儿办不了身份,便只身来到布拉格。

他在一个市场里练摊儿,我们看他是个老实书生,经常以极低的价格供给他货。可他实在是笨头笨脑,生意总不好,月月赤字。

他有一手绝活儿——中医按摩。练摊儿挣不来钱,他就多次向我提议在我们住的house里开一个地下诊所——在捷克领取行医执照极为困难——专门按摩。还许诺说凡是年轻漂亮的姑娘都由我来按摩,我一笑置之。没想到他后来真的干了这一行,而且还和一位年轻漂亮的捷克姑娘同居了,生了一个可爱的混血儿。

汪虹说:“当然得给侯玉花介绍好的了,是我们大姐呢!”

第二天,汪虹向侯玉花介绍了王英武的情况。侯玉花表示满意,但说要悄悄看一看,光听介绍不行。

汪虹说:“我告诉你地方,看一眼就喜欢死你。可是有一条,别真爱上他——我怕你老公知道杀了我。”

晚上,侯玉花来了,说:“不行不行,王英武笨极了,根本不会做生意。”

pass了。

过了几天,她领着一个又小又瘦、其貌极其不扬的男人来了。汪虹悄悄对她说:“侯姐,这人恶心死了!”

侯玉花笑着说:“可是货卖得好。咱不是挑男人来了,咱是赚钱来了——什么时候也不能把宗旨忘了!”

此人姓刘,上海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童男子。两片黑黑的嘴唇从早到晚喋喋不休,人们都叫他“神经刘”。

从此,侯玉花和“神经刘”住在了一起,费用分担,利润共享。也买了一辆加长斯柯达二手车,两人不分寒暑,日夜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