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这是来替谁挂号呀?”周易递了支香烟给老人。

老人点着了周易的中华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掐灭了,道:“我是替自己挂号的,人老了,浑身都是毛病。最近前列腺出了点问题,老伴死得早,孩子们工作忙没和我住在一起。只得自己来挂号。烟不错。”老人扔掉烟头,继续絮叨:“反正离放号还早,咱们聊聊。”

“好的。”周易点点头,伸出手去,“我叫周易,铁厂的工人。”

老人和周易轻轻握了下手:“我叫蒯江北,退休干部。”

周易笑笑:“看得出来。您老的气质摆在那里的,手掌其软如棉,五官中带着威严。以前绝对是做官的。”

“呵呵,年轻人,看不出来你还会看相。”老人呵呵笑着,“以前也做过一任芝麻绿豆大的官吏。”

“那也不错呀!村官再小也是干部。”周易道:“如果我是你,派人来挂个号就是了,哪里轮得上自己动手。就算您老已经退休,可以前的下属和关系都在那里,让他们来办还不容易?”

“给别人添麻烦不好吧?”老人道:“人老了,招人嫌。去麻烦别人,别人口里不说,心里不定怎么骂娘呢!我可丢不起那个份。”

周易感叹,“世界上的事情大抵如此,人一走,茶就凉。真真是十分可恶。”说完话,周易又递了只烟过去。

老人摆头,“不抽了,你没见我刚才只抽一口就扔。既过了瘾,又没伤害身体。”

“对了,看你的模样不像是车间里的工人呀。”老人继续说。

周易呵呵一笑,摊开手掌,“你看看这茧子,就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我就是车间的工人。”

“不是,我觉得你真不像是普通工人。”老人固执地说。

周易心中一阵惊奇,看不出来,这个老人家眼睛蛮厉害的,这都看得出来。自己以前的确不是车间里的工人,“老人家,你退休前在什么地方上班。”

“我嘛,说起来和你还是同事呢。”老人在周易诧异的目光中得意地一笑,“当然,我没在铁厂干过。不过,在钢铁公司联合企业其他部门呆过一段时间。”

周易呵呵道:“看样子,你还是我的老前辈了。”一阵秋风吹来,翻起老人家的白发。老人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周易心中有点难受,老人这么大年纪了还来排队。他心中突然一阵冲动,说:“老人家,难得我们投契,这么晚,你还来排队。这样吧,我一起帮你挂号,你回家去休息。明天一大早你过来拿单子。”

“算了,小伙子,还是我自己排队吧。”老人呵呵一笑。

“怎么,你不相信我?”周易看着老人,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老人有点歉意,“非常感谢你的热心。小伙子,相逢是缘,反正时间还长。我孤老头子一个,就算回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没什么事情,不如我们一起排队,聊聊也是不错的。”

“那好,咱们好好聊聊。”周易又递了支香烟过去,道:“可不许再丢了,浪费。”

“呵呵,其实我挺喜欢抽烟的。医生不让。”老人深吸了一口,很惬意的样子:“好,不丢了。对了,我们聊什么?要不就聊聊铁厂和你的工作吧。”

“有什么可聊的。”周易哧地一声冷笑,“这个企业放在大城市本身就是一种错误,那里有将重工业放在城市里的?这里又不是原材料基地,铁厂要生产需要从很远的地方运输矿石,路上的费用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老人摆摆手,“这个是以前的体制所决定的,不是你我能够讨论的。成本是高了点,不过还是能够赚点利润的,只要好好经营。还有,集团公司这么大的规模,以规模促效益。怎么说也是行业中的龙头。”

“傻大黑粗而已。”周易继续冷笑,“都是初级产品。这种产品能耗高不说,任何一个规模的钢铁公司都能够生产。也不需要这么大规模。打个比方,古代的人织布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到了现代转移到工厂中自动化流水线作业。生产的还是棉布,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在数量上有区别而已。”

“可数量就是效益。经济学上有个命题——产量越大,成本越低。”

“成本的压缩终究有个底线。”周易递了瓶矿泉水给老人。二人各喝了一口,然后席地而坐。站了这么久,排队的人大都累了,纷纷掏出塑料布铺在地上,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更有甚者还搬来了马扎。周易接着说:“其实,我们的经营者都陷入了这个伪命题中,只想到节流,而忽略了提升产品本身的附加价值。成本摆在那里,怎么也有个底线。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想办法让产品本身的价格越来越高。那样,此消彼涨,相比之下,到一定的价位之后,成本就可以忽略到不被人重视和计算的程度了。”

“不要说这些虚的。”老人道:“道理你我都懂。说点实在的可以直接把握的东西。”

周易道:“个人认为,铁厂这种东西能耗高产能低还污染环境,生产的也是初级产品,集团公司自办完全没有道理。像生铁这种生产原料完全可以在市场上订购采买。我还听说,铁厂年年亏损,若不是有公司其他赚钱的行业支撑,早就到了倒闭边缘。公司背着这个包袱完全没有意义。抛开这个不赚钱的东西,将资金和人力都投入到铁种型材中去才符合商业规律。”周易越说越激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以前那个良好的工作状态之中。

但老人蒯江北的的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到周易头上:“如果让铁厂破产,那么多工人,那么多工人家属怎么办?这可是我们管理者和总公司的责任。”

“可是,企业办社会的模式已经被历史证明是一种失败的产业模式。社会的责任属于社会,而不属于公司本身。没有这些负担,我想,公司应该活得更好。”周易冷酷地说:“我也是铁厂的工人,我妻子也是。铁厂一倒直接影响到我和我的家庭。可我还是觉得,铁厂这种初级产业不该在集团公司内出现。”

蒯江北沉默了半天才道:“这就是老一辈人和你们年轻人的区别。道理我知道,可那种感情你们年轻人理解不到。算了,不说了。也许,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不过和老人相比,年轻人心志虽高,但实际能力却不让人放心。有的时候,语言并不等于能力。”老人看周易的目光有点轻蔑,那灼灼的目光刺得周易有点呼吸急促。一种威压在二人身边升起。

周易突然有点屈辱的感觉,原来老人仅仅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而已。他哈哈一笑:“年轻人总有成熟的一天,没有机会,老人也不过是老朽。”

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话一出口周易才有点后悔。

一样的气氛在笼罩在四周。

良久,蒯江北才哈哈一笑,对周易道:“小友,你我是怎么了,一说起这些就不和谐了。让我想起刚毕业分配到公司上班时的那些岁月,我也是天天和老人吵架。这一转眼,自己也变成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老人无限唏嘘。

周易心中有点歉意,“蒯先生,抱歉,我说话有点重了。请原谅。”

“老了,世界属于你们了。”

老人感叹。

“什么属于我们。哈哈。”周易大笑,“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工人,还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呢!”

“怎么,铁厂那边有什么问题?”老人一惊,问周易。

“没有没有。”周易回答说:“我上了总公司的中层干部培训班,也不知道能否过关。等学习期结束还要考试,考试完之后也面临着重新安排工作的问题。将来若自己学习不合格被发派回原工作岗位,那可就太丢人了。”

“喔,那个学习班呢!我也没想到公司搞了这么个东西。”老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听说是现在新上任的董事长弄出来的,别人都说这是一个黄埔军校。小友,你可要好好把握了。”

“把握什么,也没什么好把握的。”周易将双手抱在脑后,抬头望天。天上暮蔼沉沉,无月无星,“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不再做普通工人就行。”

“普通工人也是人做的。”老人淡淡地说。

“天生我才必有用,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无人知道的角落慢慢老去,慢慢腐烂。”周易有点动情,“不干番事业,来这世上一遭又有何意义?”周易又想起宛若和自己的父母,自己来这里这么久好像还没为他们做些什么。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从经济上帮助太低级也太无意义。对他们来说,丈夫、儿子是否有钱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世界上,只有夫妻之爱和父母子女之爱才是最无私的。周易认为,自己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为自己感到光荣和骄傲。

“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野心,年轻人,这会毁了你。”蒯江北冷冷地说。

“错,你们这些老人对我们有成见。”周易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排队的人群说:“蒯老,你看看,你看到了什么。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仅仅是为挂一个号而已。一张几块钱的号。然后,你再去看看那边的停车场,很多高级轿车。我想,这里很多人都不是穷人,这我能看出来。可他们虽然有钱,一样要来排队。在铁厂里,我一个月一千多。如果我辞职去干个体,我自信,凭我的能力,活得绝对比现在好一百倍。可那又能怎么样,不一样要在这里排队?但如果我是一个小官,手中有点权利。有自己的社会关系。不用很大,我就可以很轻松地走到窗口前去,说,给我挂个号,我和你们院长说过的。这就是权力。老蒯,如果我没猜错,你以前在公司也是做领导的,在位置上的时候你能来这里排队吗?不,绝对不会。也不会认识我这么一个下九流小工人了。可你现在来了,那是因为你失去了你的头衔,不得已而为之。”

老人叹气,“周易,我觉得,你走上了歧路。”

“如今的世界,有能力,一切都是你的。别人才不会评判你的道德。”周易大笑:“我自信,如果给我一个位置,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因为我有野心,野心才是人类进步的动力。”

老人叹气:“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的,我可以预见。也许,我们都老了。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看得出来。但你不是一个值得信赖和可爱的人。”

“老虎不需要像猫一样得到所有人的喜爱。燕雀也不能像鸿鹄那么高飞。大丈夫当如是哉!”

二人眼看话不投机。周易不想将气氛弄糟糕,立即笑着坐下,“老蒯,你我一见投缘,若非如此,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还不说呢!好了,既然你不爱听,我们就不谈。只说***。”

蒯江北笑笑,“对只谈***。”

周易突然问:“老蒯,你谈过几次恋爱?”

“什么几次恋爱?”蒯江北猝不及防,有点措手不及。

“少来了,看你样貌年轻时也是挺帅气的,就没被人倾慕过?”周易用手肘拐了老人一下。

蒯江北道:“我和老婆是通过组织介绍的,是先结婚和谈恋爱。”

“没劲。”

“不过,我读书的时候班上还真有个女同学喜欢我。”蒯江北呵呵一笑,“后来,我们一同参军去了朝鲜。”

“原来您老是志愿军战士呀!”周易“喔”的一声。

“本来,我想,战争结束就向她表白的。”老蒯又向周易要了一支香烟,闷闷地吸了几口,“你也知道,战场上牺牲几个人是很正常的…”蒯江北手在微微颤抖,眼睛里有浑浊的**在闪动。

周易轻轻拍了老人的手背一下:“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今天晚上,我们也不谈***了。”

老人恢复平静,问:“不谈***谈什么?”

“大家发呆好了。最见不得老男人伤心的样子了。”周易又将双手背在脑后。

“呵呵。”老人慈祥地一笑:“我儿子去美国了,好几年都没回来。以前他也爱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的。”

“你干脆意婬一下,把我当你儿子好了。我无所谓的。”

“去你的。”老人呵呵笑起来,心情好转:“对了,周易,我在公司也工作了许多年。要不,我去替你说说,让我那些老同事照应你一下。”

周易心中当然千肯万肯,但回念一想,这个老家伙已经退休了,还混得怎么臭,就他,怕靠不住,便摆个高姿态,道:“还是不要。君子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想不到你也是个有坚持的人,之前我倒是小看你啦。”老人点点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