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眼退出了很远,在一个草丛里开始商量。

大眼的意见是等到下半夜,悄悄摸进去,放好炸药包,点燃导火索之后就跑。

但是我很担心,不是担心炸不掉这堆军火,而是担心来不及撤离。因为不清楚这里堆放的都有什么,万一有炮弹和炸药包、手榴弹之类的,那将会是一场规模巨大的爆炸,会殃及四周的居民不说,我们也跑不掉。

大眼也很担心,但很快就很坚决的说没问题,说他带的导火索足够长,能够拖延比较长的时间。

于是,我们决定等,不是下半夜,是黎明,那时候才是值守的士兵最困顿的时候。

夜里很冷,我们紧挨在一起静静的等候着,心里想着任务即将完成的喜悦,连同着我对即将到来的大爆炸的担忧,担忧会毁掉附近的很多人家,更担心这其中就有雪鸳、有我的孩子。

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充当军火库?我开始感觉纳闷。

码头那边突然传来了马达的声音,我和大眼找了个高处去查看,有几艘船在靠近码头。

“班长,可能是他们派兵来了”,大眼焦虑的说道。

“别急,看看再说”,我说。

还真给大眼说中了,第一艘船很快靠了岸,从上面跳下很多士兵来,借着码头的亮光,我发现这些人全是军装却似乎没有武器。极有可能就是派来取这些军火的,或者就在这里完成武装然后开赴前线,也或者就在边缘地区开展袭扰行动。

不能等了,必须马上行动。

我让大眼赶紧去安放炸药包,自己去山坡上开枪吸引看守军火库的士兵注意,也拖延码头的士兵靠近军火库的时间。

大眼只带着炸药包和他的56,剩下的装备全交给了我,临走,我拿了一颗手榴弹给他以防万一。

一口气冲到山坡上,胡乱选了个位置架好枪,我就扣下了扳机。刚刚抵达码头的士兵尚未抖落旅途的疲惫就倒下了一个。还没下船的赶紧钻回了船舱,沙滩上的就赶紧散开找地方躲。那几艘还没靠岸的船晃荡了几下就调转了船头再度离开了岸边。

我调转枪口去寻找大眼的方向,希望能够给予他掩护,然而那边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为了争取更好的角度,我再度往山顶上爬去,一直到了山梁,还是看不清仓库的具体位置,只好又调转枪口来狙杀码头附近的士兵。

似乎是一道惊雷,整片海滩连同两边的山坡在一瞬间如同被照相机的闪光灯照住了,白花花的刺眼,从地面腾起的火焰通红通红的直冲半空,然后从上而下的扩散开来,俨然又是蘑菇云。

我知道大眼得手了,心却刺痛起来,这么短的时间,他应该很难逃离这样的大爆炸。

无数燃烧的物件从火焰中被抛射出来,甚至有飞到我的头顶的,只是强烈的冲击波很快将我推下了山梁,炽热的气浪似乎能在瞬间将人烤熟。

等我再度爬上山梁,眼前全然是一片火海,无论是山坡还是码头,没有一处不跳动的着火苗,连同方才靠了岸的那艘船,所有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

大眼完了!

这个念头清晰过来之后,我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站起来。这叫什么事?每次出任务都要牺牲战友,可偏偏自己安然无恙。

惟一能够祈求的就是希望雪鸳不在这里,希望夏渔村还有别的角落,若不然,这一次不但丢了战友,还毁了雪鸳和孩子,来这的路上又亲手杀了阿媚,叫我怎么去面对?

尽管前一日还下过雨,但山坡还是架不住烈焰的烘烤,草木全都开始燃烧起来,我不得不转移,再留下去就只能烧死在这里了。

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下到山沟,无数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景象在眼前晃动:

烧焦的房屋、哭泣的孩子、熟悉的泪眼……。

仿佛逃离恶魔的利爪,我一口气奔出了几里地,黑暗里摔倒无数次,也被草木荆棘划破了无数的口子,意识清醒,但感觉麻木。

任务完成了,九班又没了。

回到连队该怎么向连长报告?我无法考虑这个问题,也根本不可能考虑出什么结果。

或者,我不用再回连队!

心头猛然一动,既然自己已经杀死了所有认识的人,丢失了九班所有的战友,只剩下一个李大伟也是和我一起才受了伤的,我又何必再回连队?

是啊,不回去了,等到这场火过了,我要回头去找,去找大眼的尸体,去找雪鸳的痕迹,去面对我该面对的惨象。

我在浑浑噩噩中睡去了,直到天色微亮。

出发前,大眼还担心干粮不够,可如今,他用不上了,留下的却还有很多,我下意识的去摸干粮,指尖碰到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瞧,是那张地图,但却发现地图后边多了一行小字。

捧到眼前一看,心头又是一紧,嗓子眼立马僵硬了,脑袋里嗡嗡直响,是大眼写的:“班长,导火索不够,你别难过。让连长再给九班配满人,你是个好班长”。

这一回没有眼泪,只是觉得这薄薄的纸片奇重无比,双手都难以托住,瑟瑟的颤抖着,每一个字都清晰一阵模糊一阵的,看得我感觉到眩晕。

我只当是个意外,却不料他早已心知肚明,战士为了任务舍弃生命是无需多言的,可这后半部分的关于九班、关于我的内容,就实在让人恸容了。我就那么简单的派他去安放炸药包,他却没有多说一句话,早早的把遗言留在了干粮袋里了。

九班应该配满员,因为九班实在都是铮铮铁骨筑成的,只是不该有我,更不该把我当班长。

往回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了昨夜诞生的惨象,整片海滩连着两边的山坡全是焦黑一片,连原本灰白的海边沙滩都散落着无数未烧尽的残渣,可能是是木屋的碎片也可能是尸体的部分。军火库再也看不出半点原本的影子,只剩下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凹坑,也是乌黑一片。附近堆积成的灰烬还冒着缕缕白烟。

再看那些民房,视野里最远的小木屋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白的灰、黑的炭。

也许有人来看过了,也或者这偏僻之地根本无人过问,或许他们的军队正疲于应付我们的全线推进,遭遇这等变故,也就无心细查了。留给我一片毫无生气的凄惨,让我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去查看。

大眼的尸体是不可能找到了,他距离爆炸中心太近了。我只在边缘地方循着房屋的痕迹一点一点的搜着,前后看到了十多具尚未烧尽的尸体,但都不会是雪鸳。这些尸体手脚和脑袋全都烧没了,只剩下一截肚子,半埋在灰烬中,但我还是深信自己能够区分出是不是雪鸳。

各种焦糊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我用衣服捂着鼻子,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一边找一边祈祷,希望不要让我发现任何出现过在我梦里的东西,希望找不到雪鸳。

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一场谁都躲不过去的浩劫,但只要没见到尸体,总还能编个希望骗自己。

我终究什么都没能找到,也终于有一些人前来这个地方查看,我只好悄悄离开。

根据地图,我略略估计了一个可能是双方前沿的位置,就开始出发了。这种任务是用不着报告的,我不回连队,其他消息途径也会让部队知道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决然不能回去,我只有远远的离开这些与战友们有所关联的一切,不再回六连了,我选择独自一个人去双方前沿,去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直到生命终结。

生命在某种情况下会成为一种负担,比如现在的我,但凡我在乎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一个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惦记的生命是没有存在必要的,更别提珍惜了。只是我身上还有枪,还能为死去的战友们多索回一点血债。

再没有比前线更适合我的地方了。

那将是死神恣意妄为的乐园。我应该去那里,毫无顾忌的去厮杀,倒下了也无需别的战友来惦记。

但在此前,我还需要回头走很长一段路,我想去看看阿媚,如果她的尸体还在那里,就可以为她垒座坟,她来这肮脏凌乱的世道走过一遭,怎么着也该有个安息之所。

然而这个愿望终究还是落了空,两天之后,我抵达了那个事发现场,除了手榴弹炸开的痕迹,再没有别的残留,雨水早将这里的血污冲刷殆尽,只剩我心底隐隐的失落。

我开始沿着来时的方向横行,按照估计,我们的部队应该已经推进了一百多公里,如果估计没错,我从这个方向赶去正好可以出现在双方对决的区域。

又将近走了一整天,我开始觉得疲惫,眼看也快黄昏了,就找了个山腰间的岩洞,打算休整半天。

我是在纷乱的噩梦中被惊醒的,梦里枪声不断,四处都寻不着藏身之处,醒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猫在岩洞之中,天色尚亮着,但是很快就又发现这梦并非全无来由,至少,枪声是真的。

枪声不时从山谷传来,我赶紧拿起枪,摸到洞口,从瞄准镜里仔细寻找开枪的人。

五个越南士兵正沿着山谷里的一条小道,朝我的正下方赶来,最前边的那个不时扣动扳机朝前面胡乱的开枪。沿着他们追赶的方向,我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目标:一个士兵正在疯狂奔跑,瞄准镜艰难的定在他身上的一瞬间,我的血液就开始发烫了,是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