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说服他们?我全无主意。很多事情不是用逻辑可以决定的,按照之前的经验,我在后方掩护是可行的方案,就算出了意外,由我一个人来面对生死总比所有人都遭遇危险要强。但是老头子“一家人,谁危险都不行”的说法又有哪种逻辑来证明他的不对呢?

每人分了一些鱼干,开始做着闯关的准备,我完全心不在焉,机械的嚼着,感受不到任何味道。

“把东西让他背上”老头子吩咐母女俩。她们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纷纷走过来把剩下的鱼干,打包的衣物等好些个包裹挂在我身上。为了赶路,带上的都是没什么分量的东西,一点不重,只是鼓鼓囊囊的让我全身胖乎乎的像背着个龟壳。我疑惑片刻之后就明白了老头子的意图:第一是逼迫我跟他们一起走;第二是在万一遭遇子弹的时候,这些东西算是一层保护。

“这样我就没法走路了”。我装作对老头子的意图一无所知的神情,将那些东西逐一挂回大姐和阿姨的身上,唯独留下了鱼干。我的逻辑很简单:万一有变故,我一定会选择离开他们,引走危险。那样的话,干粮是我最需要的。

越是需要时间来考虑对策,时间就溜得格外的快,天色很快昏暗了,山里的夜色说来就来,黑暗如同坠入水中的墨滴,很快的弥漫开来,却依旧是越来越浓,很快就让山梁、草木都朦胧起来了。

“你带队,现在就走!”老头子对我说道,母女俩都站起了身,老头子随即走到她们的后边,俨然排好了队伍。

一前一后,我和老头子把母女俩夹在中间,这似乎是合理的队形。可我们的行动目标注定了一旦遭遇变化就只能往前冲,后面的就更加危险。

“你走前面,我跑的快”,我说完就站到了老头子的身后。

老头子没再坚持,走到前边带着大家开始前进。我们没再说什么,似乎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彼此几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相互都明白这是生死的一搏。

慢慢下到山沟,河滩似的石头乱布成一条灰黑的通道,这是我们的生死路,过了就是天堂,过不去就是阴阳路。我跟着他们的脚步,心跳一阵一阵的慌乱,说不清原因,惟独未能想到这可能是凶兆。但太过美好的期盼掩盖了一切,只顾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迈进,关键的节点越来越近,我们已经接近了他们的正下方,再往前几十米,纵然被发现,我也不用往回跑了,可以边阻击,边往国内的方向撤。

一切都平静得异常,两侧的草木、脚下的石头、连同不受约束的野虫都全然死去了一般。

一道强光尖锐的撕开夜幕,从正前方三四十米的距离射向我们,是探照灯,

“突突……”枪声响起,是机枪。

“快趴下!”我大声喊道,猛烈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却还能清晰的看见老头子张开了双臂往前奔去,子弹打在他身上溅起一团团的血花,在白光的衬托下,俨然一副悲壮的黑白画。

“快回去!快跑啊……”我在这瞬间里失去了任何判断,冲着母女俩大喊,慌乱里趴在一块岩石后面架起了枪,却无法确定那可恶的枪口在哪个位置。

阿姨推倒了大姐,自己兀自站着,在老头子倒地之后重演了刚才的一幕。我冲出去拉过大姐,冲她喊道:“一直跑,别回头!”

我开枪了,这是胡乱的射击,目的就是吸引子弹,好让大姐有逃跑的空隙。子弹在我身前的岩石上击出无数碎末,溅在额头上像从油锅里溅出的油花,火辣辣的生疼。

隐约看见了枪口的火光,没有时间仔细辨认,我连续开了两枪,然而机枪声依旧,在我身边打出成片的火星。

第三声枪响之后,机枪终于哑了,第四枪,灯光熄灭了,趁着黑暗,我快速往后退却,借着岩石的掩护,边退边寻找着大姐的下落,一直退到了山坡,也没有发现大姐的痕迹。

正要回头去找,两边的山头都射出了灯光,在山沟里来回探寻着。紧接着就炮弹的呼啸。没得选择,我拔腿就往山坡上冲去,只有越过山坡才可能躲得过炮弹的追击。

他们真够强悍的,居然能够很快的发现我的行动,炮弹开始有明确目标的朝我飞来,在即将跨越山坡的一瞬间,我被爆炸的气浪掀起,几乎是横着飞越了山梁,迷糊里感觉自己像一截木头从山顶滚落,陆续有东西撞在膝盖或额前,然而一切都很恍惚,如同半睡半醒之间。

冰冷的晨雾钻进胸腔,让我在瞬间惊醒。全身没一处不疼,右脚的脚踝肿得像发酵过的面团。我一寸寸的支起身子,干粮还在身上,枪却没了踪影。大致回忆了昨晚的的噩梦,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接近山谷的低洼处,回头去看那山梁,足足隔了几十米。

我挣扎着往上爬,想要找回我的枪,还想看一眼昨夜的现场,老头子和阿姨定然离去了,仅存的希望是别让我看见大姐。在这区域看见她,铁定会是冰冷的尸身。

心里很明白,如果连大姐都不在了,我连愤怒的力气都不会再有。

接近山梁,我发现了枪,它躺在草丛里,枪管上布满了露珠,像似无助的泪滴,握在手里,冰冷异常。仔细查看,已然没有一颗子弹。

没有子弹的枪还能有什么作用?这只是理论,我依然需要它,像是一种寄托,或者是模糊的希望,我说不清楚。

我从山梁上看下去,没有看见老头子和阿姨的身躯,只在几块石头上看见乌黑的一片,那是他们的血,在晨雾里赫然有着乌黑的光泽,在我眼前蠕动、蔓延着,像是不屈的叮嘱。

心痛一阵一阵的在身体里抽搐,我全然忘却了身体上的伤痛,好在那些凌乱的弹坑四周都没有大姐的痕迹。只要还有希望,伤痛不会是我的负担。只要大姐还有幸存的可能,我就没有崩溃的理由。接下来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大姐!

然而,她会在哪里?

我用枪身当做拐杖,沿着来时的路踉踉跄跄的往回走,留意着山林里的任何风吹草动。或是一丝山风、或是伸腰的枝条、抑或是早起的鸟雀都让我的神经突突的悸动,希望与失望轮番交织,莫名其妙的的让我在凉爽的清晨汗如雨下。

眼前的景象清晰一阵模糊一阵,总在我定睛细看的当儿突然恍惚起来,像是眩晕一般。

一直到午后,离开那噩梦之所已经四、五个山坡了,没有一丝大姐的蛛丝马迹,绝望和疲惫连同午后干燥的暖阳将我彻底击倒,我蜷在一处山溪边的草皮下开始昏睡。

胃痛像一条尖牙利齿的毒蛇,一阵一阵的撕咬着我的肠胃,逼迫我在下半夜的光景里清醒过来。

深山莽莽、夜色茫茫,从未有过的空虚、孤独和无助纷纷袭来。胃痛加上心痛,催促着眼泪婆娑如雨,我趴在草丛里,佝偻着身体,恸哭如丧家的狗崽。哭声像游离的魂灵,从身体里穿梭出去,再从黑夜里游荡回来,吞噬着我的知觉,粉碎着我的骨髓,一点一点耗尽我所有的力量。

谁是这可恶的神灵?布置下这叫人痛不欲生的恶局,却又不顺手带走我的灵魂,我情愿以任何一种可怕的方式死去,无所谓怎样的苦痛,只要立即死去即可。我已经厌倦这一切,已经承认了自己无力回天的现实,我屈服了,我五体投地的认输了,你还想要怎样?

里外都是疼痛,醒来悲泣,昏迷里依然心碎,我在昏昏噩噩里轮番了无数次,天亮了,天又黑了,哭累了睡去,惊醒了再哭,忘却时间、忘却身体,忘却天地……。

在一次身体的蠕动时,一阵奇异的冰凉从腰间传来。伸手摸去,是那块残玉,在黑夜里透着莹莹的绿光,像是冤魂的眼睛。

我眼睁睁的看着它,这吉祥的玩意似乎也是灵媒,让我与老头子他们能够说上话,阿姨的声音也陆续传来,惟独没有大姐。我在一瞬间赫然醒悟:还有大姐,还有希望,死是不着急的事,且等等再说!

把鱼干塞进嘴里,我明白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这是心死之后的重生。熬到天亮,眼睛依旧在光亮里阵阵恍惚,我清楚:这不再是人的眼睛,假若寻不着大姐的音容,这眼睛怕是会永远怕光,如同鬼眼。

这在我身体里重新活动的魂灵来自何处?它可不像是老头子的狡黠、阿姨的温顺,它像是冰冷的利爪,攫取着我的心肺,使我失去任何人性的感受、没有复杂的情愫,只有目的,只有冰冷的力量。身体只是这种力量的木偶,如果我大开杀戒,这魂灵就是死神的意念,而我就纯属死神的傀儡。

这是必然的!但可惜,我有枪却没有子弹,若不然,我即刻回头寻见那万恶的据点,将他们送去阴曹地府。

再次把钢刺握在手里,我在深山里胡乱的兜着圈子,绕过很多处越军的驻地,依旧没有我想要找见的线索。幸而我不再被失望过度纠缠,已经抱着一根希望的稻草开始麻木,大姐一定还活着,我确信这一点,除非见到尸体。

如同一个游魂,游荡在莽莽山野,很多时日过去了,我重复着同样的搜寻,不同的是范围越来越广,离边境也越来越远,鱼干渐渐所剩无几,胃痛照例歇一阵来一阵。

某天的夕阳离去不久,我在山凹里发现一只麂子,它从一个小岩洞边走出来,警惕的四下张望。我躲在几十米外的树干后面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慢慢走到一处几乎干涸的溪边,在几块石头的缝隙里汲水解渴。这是我的机会,我开始猫着腰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