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无风也无云的世界忽然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云霎时就将湛蓝的天遮了个密不透风,少年的脸笼上层幽幽的光焰,似水银发透出种浓重的冷意。

“别自视太高……在我眼中,你与蝼蚁无异,又怎值得我多费手脚?”

音清冷,如冰凌碎裂,令人忍不住想继续聆听,却又不禁感到阵阵寒意。

“既然不是你,那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笑歌扬扬眉,凝视他良久,方轻轻阖上眼帘,嘴角忽弯出抹戏谑的笑,“随便诈你一下,也值得生气?不过……看来以后我得多诈你几次,省得每天总看一种风景。 ”

半晌才听他笑了一声,很是不自然。 她没有睁眼细看,否则一定会发现妖怪大人的手正紧紧攥着衣角,乃至于指节也微微泛白。

云朵渐渐散去,复lou出湛蓝的天。 离弦暗暗吁了口气,悄悄在衣上擦擦掌心泌出的汗,心却依然跳得很急。

“喂,妖怪。 ”

她突然又开口,离弦刚松下来的神经立马又绷紧。 压根忘了要纠正她的称呼,只警惕地望着她的嘴巴。

“那个……我那一世的爸爸妈妈……”话到一半又停住,眉尖微蹙,似不知该怎么问才好。

“很好。 ”离弦垂眸,银白的睫羽轻覆住蓦然盛放的金色昙花,表情淡然,语气也淡然。

很好。 两个人都是一枪毙命。 没受什么罪。 为了引开追杀者,他们丢了命。 但,要保护的女儿平安无事,想必他们离去时也很安心。

“哦。 ”她依旧没有睁眼,神情却轻松许多,“那他们后来来找过我吗?”

聪明如她,怎可能会猜不到结局?只是仍留了希望吧……离弦别转脸望着深不见底地湖。 良久,方轻道。 “找过……但是没找到。 ”

有时候谎言比真话更难出口。 他只是不想看见这女子脸上lou出失望的表情,虽然她胸膛里搁着的不过是块石头。

“要是那时候我再多等等就好了……”她幽幽地叹,忽然间却又低笑出声,“不过若没经历过那些,想必我也不会学到那么多东西吧……喂,妖怪,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偶尔换下风景。 弄点鸟啊啥的在天上飞也好啊。 还有啊,既然你能变出椅子和茶来,拜托也给我变几本书看看吧。 成天没事做,我估计我真会疯掉的。 ”

“……怪女人。 ”

话虽那么说,离弦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挨着她慢慢躺下,轻笑道,“这算什么?不想着怎么逃出去。 倒在乎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你这种人,就算被扔到荒山野岭,也会有办法让自己过得惬意的吧。 ”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再说了……”她一翻身坐起来,嘻嘻一笑,长而媚地眼里荡上丝狡黠。 “你能逃出去一次,一定能有第二次——打破封印这种高难度的事交给有经验地人来做,大家才会放心嘛。 至于我……我啥都不会,当然是乖乖在一边待着,这才不会影响到大局呀。 ”

“……无耻。 ”

“彼此彼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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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看天上飞六只白鹤够不够?不够我再加几只。 ”

“除了白鹤,你就没别的创意了?翠鸟啦、兔子啦……什么都弄一些吧。 ”

“喂,锅碗盆飘都有了,还缺什么吗?”

“又不煮饭,要那些做什么?话说。 你非把屋子弄得跟麟祥宫一样干嘛……看着真不舒服。 ”

“喂。 别总看着水发呆,还缺什么不?”

“哦。 够了……”

“喂,什么都有了。 为什么你还是不高兴,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喂!你都两天没开口了,想闷死我吗?”

“喂!笑歌,你说说话好吗?”

“喂……”

天高旷,湖如镜。 看着抱着书坐在水边默默出神的红衣少女,离弦突然有种无力感。 忿然的质问或是撒娇也似的蹭着她的脸,得到的却仍是同样恍惚地笑脸。

这样的情形越来越频繁,更多的时候,她仿佛连感觉都失去,沉默得像块石头。 即使他关闭了水镜,即使他发怒令风云变色,她仍是呆坐着,凝视着那水面,清丽的面容上隐隐流lou出种寂寞的神情。

即使得知实情,也可冷静面对。 只是没有了仇恨和责任的支持,便丧失斗志,如同一个空壳子……是石头心的问题么?

不会爱也不会心痛,所以很容易就从角色中跳拖出来。 但,被血肉包裹了那么久,就算是石头也该会有些微的软化吧?如若不然,她又怎会流lou出那样地表情?

“喂,你在想什么?”叹息自唇间逸出,离弦轻轻撩开垂到脸颊畔的银发,眼眸里的灿金昙花也渐渐失了光彩。

笑歌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微侧了头一瞥他,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算了!你爱看就看个够吧!”离弦赌气拂袖。

水镜开启,她的注意力立时被那于白雪间嬉笑着的两个人吸引过去。 但,不多时,眼神就飘忽起来,显然又陷入了沉思。

她地沉默令他无由恼怒,忍不住伸手抓住她的一绺秀发,重重一扯,冷道,“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会开心?嗯?”

头皮被扯得生疼,笑歌却只转脸来定定望了他许久,才轻扬纤手,指着水镜映现出的那个娇俏少女。 低声道,“看看她们,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不,甚至比原来要好得多……而我呢?如今在这里地我究竟算什么……”

原来少了她的谋划助力,那些人也照样可以活得开心快乐。 那她曾经的努力、现在于这个虚幻空间里的她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是不知道不管少了谁。 太阳一样会升起落下。 只是这样的事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地时候,她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坦然接受。

“有时候。 我很想冲他们大喊‘我在这里’。 可,还有意义么?”她垂下眼脸挡住荡上来地一丝落寞,笑也笑得苦涩,“根本没人需要我,不是吗?”

松开手,她地发丝自他指间滑落。 离弦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正隐隐作痛。 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只呆呆地注视着她苍白地脸孔。

她还没发觉吧?她的身影已日趋透明,似乎很快就会融化在空气中……那是灵魂涣散的前兆!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其后会发生的事……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目光缓缓滑过她的眉眼,离弦轻轻蹙紧了眉尖。

最初……他记得最初只是因了妖王的一句“也许她能替你挡去天劫”,他就毫不犹豫地换走了她地心。

给她那颗于酷寒之地冰封千年的晶石塑就的心,再灌以妖力,不过是为了让她的灵魂携了妖气。 替他挡过将至的天劫——这等万无一失的计划,曾叫他自得无比。

但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他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人类的心竟会动了情……每日地关注已成为习惯。 不知不觉,眼中就只剩下她一人的身影。

心里抱着点小小的期待,所以曾在她面前现身。 想着她也许会认出他,但当他看到她与那个清俊少年亲昵的模样。 突然就恼火莫名。

或许是他太高估自己的定力,又或许是因着她的心,他才会有了俗世地感情……封印怎挡得住他?咒术师再厉害,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 他也并非稀罕那个美丽的躯壳,想留住的,只是这个她而已!

千年的孤寂,他不想再尝试。 让她死心,对他们彻底死心,她就会永远只同他在一起吧……

手指轻抚过她的唇,那意外的冰凉让离弦的心陡地一沉。

替她做了新的躯壳。 虽然不如血肉来得实在。 但她如今失了生存的意志,就连妖力竟也无法将这个形态再维持下去了……

该把心还给她么?还是该把自由也还给她?

离弦迟疑着。 笑歌已缓缓走向桃花林。 宽大的红衣更显得那身影异常单薄。

给她再找个躯壳吧!只要她有了活下去地动力,只要她回不去那些人地身边,想留住她应该不会太难……

离弦咬着下唇暗暗地想,凝神注视着水镜上变幻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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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跟我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笑歌在那冰冷而美丽地桃花林里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然被个清冷的声音惊得回神。 抬眼看,那双浅棕的眸子里,金色的昙花正妖艳地盛放。

她被动地跟着他走,全然不明了他的喜悦从何而来。 到湖边,离弦指指那水面,神秘兮兮地笑起来,“看那个!”

灰扑扑的墙,破烂的床板,地上还有只缺了口的碗里盛着些浑浊的**。 。 昏暗的光线中,可以瞧见那角落里密密麻麻的蛛网。

一个辨不清性别的人正仰面躺在**。 衣服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破洞处lou出的肌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那人望着屋顶的眼睛睁得老大,空洞得像是两口黑黝黝的深井,全无生气。 瘦削的脸上满是泥污,细看之下才发现还混着些血迹——不是已经死了,也是离死不远。

“乞丐?”笑歌茫然地转头瞥眼笑嘻嘻的离弦,兴趣缺缺。

“错。 ”他却拍拍她的头,笑道,“是个偷儿——帮了别人却违了行规,被断了手脚筋脉,扔在鬼林里等死。 还好她帮过的人有良心,把她弄到这废宅里。 不过……呵,总之,这女孩子真是很可怜。 ”

笑歌睨眼看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你想说什么?”

“哎呀,不好,她马上就要断气了……诶,那是什么?!”

离弦的语气惊急疑惑,笑歌条件反射地扭头去看,却不防一股大力蓦地自后涌来,她立足不稳,猛地朝水里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