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这等事?她所认识的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瘦老头,和这小伙计口中与恶霸无异的王会主果真是同一个人?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吧。 如果他一直以来都如此,就算她不知道,惜夕又怎可能会不知道?

笑歌皱眉暗忖,嘴中却道,“听说虽然阳鹤行会势力很大,但每年除了纳税和节礼,很少与官府打交道。 再说无辜伤人这种事归捕盗衙门管,与户部也扯不上关系。 捕盗衙门怎地会突然改口,难道……”

“嘘——”

那小伙计急忙阻止,又四处张望一回,方微微躬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姑娘一定刚到阳鹤没多久……捕盗衙门到底也归刑部管。 说句不好听的,刑部和户部都姓‘紫’啊!你说扯不扯得上关系?”

这小子太不谨慎了!根本不清楚她的身份就贸然说这样的话,如果遇到的是别人……

笑歌淡淡瞥他一眼,轻道,“麻烦你帮我去瞧瞧衣服做好没有。 不好意思,我极少出门,对外面的事不是很清楚,而且……家父也不喜欢我在外头待得太久。 ”

就此打住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小伙计的话匣子硬生生被关上,心内很是郁闷。 阳鹤城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如此谨慎又有自制力的极是少见。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这才走开。

没多会儿便见他用托盘盛了套白色的衣服出来。 笑歌抖开一看,三圈金滚边和盘扣都打得异常精致。 那条同色地腰带也缝得十分漂亮,做衣服的人显是花了不少心思。

货好,打赏自然多给。 等待小伙计打包的时候,笑歌心念一动,顺手指着外间架上挂着的布匹笑道,“这些布料我都要了。 钱先付,不用包。 就搁在你们这儿。 等我有空了再过来挑样式做。 ”

“您这是……”小伙计惊讶地张大了嘴,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财神到门当然赶不得。 可他瞧笑歌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太有钱的,忍不住就低声提醒道,“姑娘,莫说这些个布料加起来起码要四百两银子,就是做成衣服怕也有好几十套,您自个儿穿……”

“自己当然穿不了,拿来送朋友就不嫌多——你们这儿的东西不错。 价钱也挺合适。 连手工费算下来,买和做还是在一处比较划算。 ”

笑歌微微一笑,淡道,“要是过些日子你们东家身子好点了,我再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长期合作……这是六百两,剩地算定金吧。 抱歉,出门没带多少钱。 不介意的话,下次我来了再补。 对了。 家父不喜欢张扬,这件事请暂时不要对外人提起。 ”

并非可怜与施舍,而是相信自己地眼光。 肖家的店子虽小,位置又偏,但这手艺在阳鹤不是数一数二也可以排在前十以内。 她向来不做亏本生意,这次也不会例外。

小伙计把打包的事也忘在脑后。 颤着手捧了那张银票看过不知多少回,方肯相信这是真的。 绝处逢生的喜悦冲得他脑子发昏,感激得只会赞她是好人。

交了定金要立契,他忙进去引着个中年胖大婶出来。 那女人也激动得很,摁过手印又郑重地在下头盖了肖老板的私章。 笑歌收好单据,心情舒畅许多。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也许点心铺还没开张,她就会成为肖氏成衣铺地第二个老板。

小伙计和胖大婶大约也瞧出点端倪,感激的笑脸立马加进了不少殷勤的成分。 笑歌却依旧保持着那种不卑不亢的友好笑容,随便聊了两句之后便以不便继续打扰为由告辞。 这更是让那两人对她的好感止不住地成倍上扬。

但。 正当笑歌拿着衣服走到门边时,对面却忽然哄乱起来。 悦海赌坊的蓝布门帘被高高xian起。 十多个官兵模样的人正押着四个缁衣男子往外走。

鉴于自己隐瞒的身份,笑歌对官兵不大感冒。 她急急刹住去势,不动声色地退回店里来。

“咦,是他们啊?”小伙计凑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蓦地低呼了一声。

瞥眼满脸疑惑地笑歌,他忙低声解释道,“我认得他们。 今早他们到过店里,进来就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残废姑娘,好像是叫、叫……哦,好像是叫‘小阁’吧。 还说那姑娘偷了他们门主的什么东西……切,一看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人!连那姑娘的长相都说不出来,还说人家偷东西,十有八九是栽赃欺负人,活该被抓!”

说不出长相,是因为样貌太过平凡,所以日子一久,就根本想不起到底长的什么样了吧?

笑歌下意识地摸摸脸,轻轻扬起半边嘴角——倘若四五日不照镜子,连她自己也会忘记的相貌,他们又怎么可能印象深刻呢?

不过,这样也好。 只要她的合伙人和员工能记得她,旁地人不记得也无关紧要。

且见官兵押着人走出去一段路,笑歌正打算出门。 悦海赌坊里却又出来个白色的身影。

笑歌淡淡一瞥,不由得愣在当场——千山暮雪般孤傲的白,眼角眉间透出入骨的媚,薄长一弯红唇紧抿做条线,冷是冷,却如斯诱人。

紧闭的殿门外,那双黯淡的桃花眼犹在眼前晃动。 想不到今日却是在这种情形下遇见他。

笑歌呆呆地看着紫因那熟悉的脸孔。 那一瞬,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与他。 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却仍是明白——从这边到那方,仅是几步路的距离,但实际已是条道跨不过的鸿沟。

紫因大约是感觉到了她地视线。 眼波微转,那双桃花眼里如蕴了冰雪。 沉郁得叫人心惊,全看不出他这个年纪该有活泼色彩。 他微侧了脸朝她看过来,却仅是轻轻一瞟又飞快地移开去。

果然认不出。 不,该说……果然还是认不出!情也好,恨也罢,两副躯壳两世人。 紫因还是紫因,红笑歌却已成了过目即可忘却地一个普通女子。 自然留不住他地目光。

笑歌看着远去的那抹白,自嘲地笑笑。 出了肖氏成衣铺。 无目地地信步闲逛——若不能平息心中的怅惘,回去也只是徒增他人的烦恼。 她不愿,也不想。

红笑歌是红笑歌,小阁是小阁,记忆地痕迹不是打乱现今生活的借口。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冬日地街市大约只有富贵大街那边依旧热闹,笑歌不想再尝试那种相见不相识的挫败感。 特意选了冷清的小巷慢慢地走。

心里藏了太多事,无人可倾诉。 一个人的时候,那些纷乱的记忆便会像疯长的藤蔓般涌出来。 虽然已经告别了红笑歌的身份,很多事很多人却仍是躲不了,避不开。 不是感觉不到他们身边有危险在暗暗滋生。 但,想帮,又该如何帮?

笑歌轻轻叹了口气,无意间瞧见前方地岔口处有个女子正左右张望。 似乎正犹豫该走哪一边。 两厢目光一对上,那着了艾绿小袄素色裙的女子便忽地低下头,匆匆往左边行去。

笑歌却愣在那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 如果说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遇见紫因算是正常,那现在呢?为什么在这种偏僻的小巷里,她也能撞见春雪?

她长吁口气,故意把脚步放得更慢。 到岔口时下意识地往左边望了一眼——如她想象的一般。 春雪已走得不见人影。 她可以大大方方转左直行,过三个街口就能到家。

至于为何春雪会在此处出现,她不想探究。 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没必要再自找麻烦。

笑歌是这样想的,可老天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离巷口只差十步路而已,她身旁那扇紧闭的大门内却蓦地传出些奇怪地声响。

阻止好奇心的警钟还没敲响,她的脚已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完全是偷儿的习惯作祟,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左手早是半拢着耳朵,差两寸就将贴上门板去。 霎时间。 里头的声响争先恐后地涌入耳内。 由不得她不听。

最初像是几个人在争执,声气压得很低。 间或有一句大声些的。 也分辨不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约摸听得出是女子地声音。 不多时争执声渐大,还夹杂着扭打声和呼痛声——

“快!把这小蹄子绑严实啰!看她还敢不敢撒野!”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你们已经害得我无处可去,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呸!究竟是谁不肯放过谁?我们才要问你到底想什么样呢!我们奉命行事,你也心知肚明。 现在大家都已不再是那府里的人,你做什么还要跟踪我们到这里来?”

“我跟踪你们?明明是你们跟踪我,还递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帖子叫我来这里……算了!这些不提也罢!但我妹妹跟这些事无关,只要你们肯放了她,我任凭你们处置就是!”

“你意思是我们抓走了你妹妹,还威胁你到这儿来?哈!春监事啊春监事,撒谎你也不会找个好点的借口!我们都半个月没出门了,根本没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而今你莫名其妙就闯进来,现在倒来个恶人先告状?”

“什么!?那我妹妹……啊!你是什么人,怎么会……”

正听到紧要关头,春雪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笑歌皱皱眉头,扫视周遭不见有人,索性把耳朵贴得更近。 但就像是里头的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样,静得出奇。

她直起身子,正于推门与不推门的选择题间徘徊。 一阵冷风掠过,空气中却忽然多出来种古怪的味道。

笑歌心里无由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她将鼻尖凑近门缝,那种气味突然间就浓了许多,还杂着微微的腥,像是有很多铁器生了锈。

这种味道是……血!?

不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