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二女。

男的眉略飞,鼻挺秀,许是使用了太久的易容药物,皮肤有些黯沉,但俊朗依旧。右鬓边一道小小的弯月疤,痂早是落了,留下淡淡的白痕。

女的一个是瓜子脸,月牙眉,虽美目紧阖,却仍有种嚣张的艳丽。另一个生得清秀可人,粉嘟嘟的小圆脸庞稚气未拖很是讨喜。

这三张面孔对紫因来说很陌生,却叫柯戈博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们!?”

笑歌但笑不语,眼风往门那边一飘,紫因立时会意。搬了凳子过去,一只耳朵监听着外头,一只耳朵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封了哑穴,弄醒他们。”

柯戈博神情复杂地瞥她一眼,依言照做。

那三人缓缓醒转,迷糊一阵。大约是忆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下意识挣扎着张嘴呼喊。不闻有声,大惊失色,转头四顾,视线落在笑歌脸上,便如上了钉,取也取不下来。

笑歌披上件绡金飘红枫的.外袍,款款行近,一笑如三月春风,“花月姐,珠鸾,久违了。”

不施脂粉也艳丽的脸唰地惨白,.花月惊恐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珠鸾的唇轻颤,目光却无法从那平淡无奇的眉眼上挪开。

白云舒忽然膝行向前,身子一.歪将花月护住,目光不善地瞪着笑歌,颇有点要拼命的架势。

原来如此。笑歌忍不住笑了,缓缓蹲下,戏谑地拍拍.他的脸,“看不出你还挺有骨气……总算没白在西六待那么久啊,小白。”心情平静,从前果真只是场游戏。

白云舒本存着侥幸心理,只道与她只打过一次照.面,她未必认得出。此刻听她一语揭**份,浑身一震,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笑歌与柯语静是什么关系,明眼人都知道。若是.叫柯语静晓得他帮着玉满堂弄得笑歌差点变通缉犯,不将他剥皮抽筋也好不到哪里去。

笑歌莞尔,“怎么.了?为什么不敢看我?莫非你是背着小静偷偷溜出来的?还是说,擅闯皇陵陷我于不义这件事……你也有份?”

白云舒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仍是不敢抬头看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这种说话的腔调很是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同何人相似。

花月蓦地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望着笑歌拼命摇头。既是不让她们说话,就说明笑歌根本不打算听她们解释。定下皇陵行动的那刻,她便已做好了事败身死的准备。但,怎么也不能连累这照顾了她们一路的男人!

离弦的警告似又在耳畔响起,柯戈博猛地抢上前来,低喝一声,“这等忘恩负义之徒,留他们何用!?”却是不理花月和珠鸾,单揪住白云舒的衣襟,照头就要一掌劈下去。

“你试试。”笑歌淡淡吐出三个字。眸光在掌落下之前飞快地射向他,凌厉如刀,锋锐寒洌。

柯戈博扬起的手僵在半空,想落竟是不敢。笑歌微笑,柔似轻风,仿佛先前那狠厉的神情与她无关。视线越过花月,停在珠鸾脸上,眼神渐渐柔软,“珠鸾,还好落入刑部大狱的不是你。”

这样的话暧昧不清,意义不明,不同的人听了自有不一样的感受。当然,真正的意思只有她清楚——信赖谈不上,但,幸好,出卖她的并不是曾在她身边待过的那一个。

珠鸾咬得下唇泛白,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轻轻落下。

笑歌摸摸她的头,叹口气,“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不是你的错,我不会为难你。”转头一瞟惊疑不定的花月,半边嘴角就慢慢扬出个诡异的弧度,“不过花月姐你,我可就不能不好好答谢你了。”

手轻翻,指间就多出抹寒光。白云舒还不及反应,笑歌已笑眯眯地一把捏住了花月的下颌,迫她仰起了脸,“我这人素来知恩图报。谁要是给了我‘恩惠’,就算去到黄泉,我也一定会还给你……花月姐,你是不喜欢你的鼻子,还是眼睛?或者,你喜欢脸上多些漂亮的花纹也可以。虽然我的手艺不好,但我绝对会很用心。”

见惯了这女子温和恬淡的笑容,却不知她竟还有这样可怕的一面。花月望着笑歌蓦然深沉的眸色,知她不是说笑,顿时惊得花容失色,面胜纸白。身子抖颤似风中的落叶,惊惧惶恐,昔日的聪慧和胆气也不知去了哪里。

“啊,我真傻!封了哑穴,你还怎么回答?”笑歌故作惊讶地一拍额头,笑着冲脸色阴晴不定的柯戈博招招手,“柯戈博,帮她们解开穴道吧——没事的,谁要是不懂规矩乱开口。每说一个字,我就给花月姐的漂亮脸蛋添一朵小花……繁花似锦,想来必是美妙得紧。”

太像了!怎么会那么像?!这种手段,这种语气……长歌?她是长歌?白云舒心慌意乱,盯着笑歌的脸死命地瞧,想要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柯戈博踟蹰半晌,终是上前将他们的穴道一一解开。笑歌顺势拉住他的手,缓缓起身。拿眼角余光觑着那一男一女,她似笑非笑,附到柯戈博耳边低语,“恶人,认真演。鸳鸯成双,一劳永逸。”

白云舒和花月,显见得是郎有情妾有意。顺手撮合,也算是给过去那段荒唐划上个句点。

她惹的祸,白可流也有参与。趁现在捞了这顺水人情,麻烦的后遗症都留给老狐狸。以后爱咋地咋地,跟她再没关系。

柯戈博心稍安,暗道看来是离弦多虑,她对那男人根本就不在意。他的眼底荡起丝笑意,微倾了头凑去她耳畔,戏谑地轻语,“长歌,你舍得?”

“长歌……”笑歌轻转眼眸一瞥他,半嗔半喜,“不早是你的了?”

柯戈博登时犹如饮了琼浆,服了灵丹,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又凑过去作势欲语,哄得笑歌贴耳来听。他忽然低笑一声,唇轻轻擦过她的耳沿,又迅速撤离。

“神经病!”笑歌一阵脸热心跳,佯作气恼白他一眼,嘴角却微微一翘。目光滑过地上神色各异的三只,扬扬眉,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这等龌龊法子,亏你想得出……”

远在门边的紫因没发现方才那一幕里的个中奥秘,止不住地好奇:连她这种大师级人物听了都会脸红的,究竟会是什么法子?

“龌龊”二字一出,花月和珠鸾明显想歪。白云舒心底一惊,顾不得多想,又慌将花月护去身后,“你别乱来!”

“哎呀,四朵花!”笑歌粲然,晃晃指间的刀片,一步步逼近去,“小白,你不妨再说点。花月姐一向爱美,你多送她几朵,想必她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快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去,白云舒咬紧牙,恶狠狠地瞪着她。相似的地方是不少,但他认识的那个女子不会武功,而眼前的丑女却能将刀片耍得这般溜,必无联系。

花月偷偷看过地形,也估量过形势,心道这回凶多吉少。不肯再让他出头,便又拿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沉声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不用你多事!”

“嗯,确实是这个理。”笑歌笑了,轻提裙摆,脚一抬,毫不客气地将白云舒踹到一旁,慢条斯理地道,“莫急,小白。答谢完花月姐,自然就会轮到你。”

花月急了,昔日玉满堂头牌的傲气也回来了。仰起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六姑娘你听明白!所有事都跟他没关系!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的,拉你当垫背也是我的主意。如今钱妈妈已不在,你有什么怨气就冲我一个人来!”

“好得很,够爽快。”笑歌微牵嘴角lou出点讥诮,略俯身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的脸,“可是,花月姐,恕我多嘴,问你一句——如今的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谁都没见她有什么大的动作,甚至离她最近的花月也仅是感觉有微风拂过脸庞。眨眼间,却见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慢慢现出条淡红的弧线。血珠盈聚,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恰似桃花一瓣,艳的妖异。

“真是失策,原来我的本事还不到一刀一朵花的境界。不好意思,花月姐,只好试试五刀一朵了……小白,你不cha嘴,我实在不好出尔反尔。四刀只够四片花瓣,你还是多说些话成全我吧。”

好狠!这话一出,就算打死那个叫小白的男人,他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吧……紫因暗暗咂舌,忽听得有人上楼来了,忙轻咳一声以示警戒。

白云舒跟着西六的汉子们混了那么久,江湖经验也多了不少。闻声知是有人kao近,心底一喜。

他正要开口呼救,眼角余光瞥见笑歌正笑微微望着他,竟是已一手扼住了花月的喉咙,而另一只手携着那抹寒光正慢慢朝她的右眼贴近!

白云舒不禁呼吸一滞,蓦地阖紧了嘴唇。笑歌毫不吝惜地冲他报以赞许一笑,刀锋恰停在离花月的眼皮不足半寸的地方。

脚步声经过门前并无停顿,径直往走廊另一头去。听声响,不止一人。紫因无由地皱了皱眉,又阖目静静聆听了一会儿,方转过脸朝笑歌点点头。

“看来今夜不宜叙旧……”笑歌淡道。撤开手,看着花月伏地咳得眼泪直流,轻撩嘴角lou出点笑意,“柯戈博,留下珠鸾,其余打昏。”

语音犹存,白云舒和花月已然倒地。笑歌翻手一下,缚住珠鸾的绳索便断作几截。

收了刀片,笑歌扶起珠鸾,还替她掸掸衣服上的灰。抬眼见珠鸾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嘻嘻一笑,推她到桌旁坐下,又拍怕她的小脸,“珠鸾,回魂了!夜宵再搁就凉了!”

珠鸾如坠梦中,愣愣地望着笑歌。笑歌也不多言,冲紫因和柯戈博招招手,“快过来吃完睡觉好养膘——看你们瘦成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们呢!”

她说着话,手也没闲着。启开食盒,端出四碗犹冒着热气的面条,瞅一眼却忍不住皱眉,“怎么那么快就沱了?收了银子还送次货来……啧,明天天不亮就走,再不给那小子赏钱了!”

柯戈博捏着筷子翻白眼,“你都玩了快半个时辰了,能热着就很不错了。”小吃只能哄哄嘴,闹了一晚,也确实饿得够呛。管它沱不沱,埋头就吃起来。

“咦,有这么久吗?我感觉我才刚刚起了个头啊。”笑歌诧异。把筷子塞进珠鸾手里,又递一双给紫因,还顺手摸摸他的脑袋,“你去夜市没吃什么,还喝了那么多山茶水……赶紧吃点热的暖暖肚子,不然晚上够你折腾的。”

得了这一句,做陪客当小厮也值了。紫因心里甜丝丝的,破天荒没对面前那碗辨不清原形的东西表示不满。腹内闹着饥荒,举止依旧不失斯文,还转给笑歌个动人笑脸,“好吃。”

柯戈博甩来记鄙夷的眼风,小声嘀咕,“等你吃上外焦里嫩,还能把这话再说一次,我就佩服你……”

笑歌权当没听见,看珠鸾发呆,伸手去她眼前晃了晃,“你不饿?”

“吓傻了吧?”柯戈博也伸长了手跟着晃,“你变脸比翻书还快,正常人哪适应得了……她不吃给我,我肚子还饿着呢!”冷不防爪子上挨了一下,悻悻缩走,“我也就说说而已……”

珠鸾蓦地回神,就想把碗往他那边推。笑歌拦住,柔声道,“他跟你开玩笑的。快吃吧,空着肚子可睡不着觉。”

“……嗯。”珠鸾急急低头掩饰着又要夺眶而出的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只心头像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

笑歌并不动筷,笑微微看着她吃完,又把自己那碗推过去,“先凑合着吃吃,等到了九原,我再带你去吃好的。”

珠鸾怔怔地举着筷子,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下来。哽咽着唤了一声“小姐”,蓦地抱住她大哭起来,“珠鸾、珠鸾对不住您……”

“傻瓜。”笑歌哄小孩一样轻拍着她的背,低道,“多大点事,值当你哭成这样……玉满堂没了,不是还有我在吗?等到了家,你跟刘老三先帮花大叔打理一段时间的杂货铺,得空了就去肖氏成衣铺陪老板娘说说话——别瞧她现在病蔫蔫的,没出事之前,成衣铺的货都是她亲自去福东进的……”

“求您、求您别再说了!”珠鸾哀恸不能自已,“我不配……小姐,我这种人不值得您操心……”

她自小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得钱老鸨和花月收留,仿佛见了曙光。

加入玉满堂实属自愿,和那么些遭遇相仿的姐妹朝夕相处,当初何尝没有“劫富济贫,救苦救难”的宏图大志?

曾希望能同花月一般足智多谋、杀伐决断,也曾想拥有头牌那等风光。但,她毕竟不是青楼出身的花月,习惯那种藏住真心同人虚以委蛇的生活。

有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嫁人生子,平平稳稳终老……这样的念头会越来越强烈,全因着笑歌的出现。

那个样貌平凡的女子,总叫人猜不透心思。在一起时间越长,越会不由自主为她所吸引。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似乎连空气也充斥着欢乐。哪怕旁人觉得绝对不可能做得到的事,到她手里,似乎也变得轻而易举。

生活也可以有别样的精彩,是这个笑容恬淡的女子教她的。可是这一切……

珠鸾泣不成声,手却舍不得松开那温暖。清洌而熟悉的香气温柔地包围着她,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怀抱是真实的。那样的安稳、美好,连痛苦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珠鸾。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好。”笑歌微微启口,笑容恬静,“如果我对你承诺了什么,那只是因为你能为我创造的价值远比我付出的高。而没有价值的东西,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她轻轻推开一脸愕然的珠鸾,淡道,“珠鸾,我就是这种人。你若肯留下,即使将来会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我也不会有半点愧疚。倘若你不想成为我手里的一件工具,不用给我理由,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你有选择的自由,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太狡猾了!太巧妙了!

柯戈博和紫因默默握拳。这种情形下,真话比谎言更能打动人心。那儍不拉几的小丫头十有八九会把这个当做是变相的开解,然后愈发愧疚,自此对她死心塌地,进而小兔子也变狐狸,最终成为二代惜夕……

果不其然,珠鸾一抹眼泪,攥紧笑歌的衣袖,毅然决然:“小姐说什么都好,珠鸾心里自有计较。只要小姐不嫌弃,从今往后,小姐叫珠鸾往东,珠鸾绝不会往西。哪怕天下人都与小姐为敌,珠鸾就是死也不会再离开小姐半步!”

啊啊啊!这么快,就又有一大好“青年才美”往非正常人类的小道上飞奔而去,还是万死不辞死不悔改的那种……

柯戈博和紫因望天流泪,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笑歌一袭红衣懒洋洋窝在椅子里,二郎腿一翘一翘好生得意。丫鬟打扮的珠鸾略俯身,反手半掩口,用那把脆生生的小嗓音笑曰:“小姐,个人意见……”

这世界,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