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楼上雅间的人却依旧没出来。

卢傲上去两趟都被门口的仆从挡了驾,只得拉了小二去柜台后问询,“你当真瞧清楚了?她果然不是大小姐?”

“嗐!掌柜的,我骗您作甚!我送菜的时候特意看了她好几回,像是有些像,可你啥时候见过咱们大小姐低眉顺眼跟人说话来?袁尚书都管她叫六姑娘了——我敢拿我的脑袋担保,那绝对不是大小姐!”

小二拍过胸脯,听得楼上有脚步声下来,忙换了笑脸迎上去,“袁大人这就吃好了?”

袁尚书一抹油光光的脸膛,大力一拍紫因的后背,又揉了揉笑歌的头,笑呵呵地道,“以后这俩孩子上佳玉吃饭,都记我账上——这小子跟我干闺女很快就要变一家人了,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喜酒喝!”

瞧着笑歌温顺的样子,卢傲.那点疑惑也烟消云散——眉眼虽像,可贵为公主的大小姐哪会自降身价去认个尚书当干爹?更何况她心高气傲,连白大将军出马她尚且不买账,又怎忍得下区区一个刑部尚书这般粗鲁对待?

笑歌不动声色,将他们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送走刑部尚书一行,施施然同紫因入轿归家。

她自控能力极强。旁人在侧,纵.是酒意上头也不lou分毫,等轿帘一落,低头皱眉,攥紧了拳,努力回忆着席间的谈话以保持意识清醒。

紫因向来不喜同人应酬,这一遭也没饮多少酒,自.是没这等感触。心有不甘,仍是将夜云扬列入了忍耐极限范围内。别人误解他无所谓,但若矛头指向笑歌,他无法坐视不理。行到半路,忍不住推推她,“这事你不跟那呆瓜说清楚,届时只怕他又要恨你入骨……”

“嗯。”多一个字都觉累停,完全没心情跟他解释此事.根本无关夜云扬谅解与否。

紫因揣摩着那个“嗯”字的意思,没多会儿又道,“尚.书大人喝了不少酒,你跟他谈那些事似有不妥。若是他明天清醒翻脸不认,你也拿他没办法。”

“嗯。”她敢开口,没.有九成把握怎么可能?混刑部大牢的不是省油的灯,难道她是?只是头晕得厉害,不想说话罢了。

紫因猜不透她的心思,急得大冷天也出了一头的汗,“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还以为来的是……是那个人——袁尚书有天大的本事,能管的唯有刑部。就算我回去,也不可能将其余四司全数压制。你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儿,会不会太过冒险?”

这小子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呢?笑歌咬紧牙关支撑着,半晌方道,“回去再说。”

袁尚书瞧着不清醒,下楼时却脚步稳健,想必仆从也不是吃素的。在路上说这些太不谨慎,还是须得柯戈博在侧才可放心。

撩开窗帘一角,冷风冲进来,直往脖领里钻,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裹紧狐裘,低头用力捏摩着手指,脸色愈显苍白。

紫因觉出了异样,忙揽她入怀,将那一双冰凉的手笼入他的袖内捂着,又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夜色浓重,周遭静谧,彼此的呼吸声和轿夫们踩踏着雪的细微声响也听得十分清晰。笑歌胃里的难受劲儿已然过去,被那带着麝香气息的温暖包围着,眼皮沉沉总往一处黏。

离瑞云街口尚有段距离,轿子却停了。紫因未及出声询问,厚毡帘幕忽地xian上去。有人探进头来,浓眉大眼蕴了喜色,鼻梁两侧的雀斑也欢快地一跳一跳,“六姑娘,我来接你了!”

那大嗓门震得笑歌一阵眩晕,眼睛刚睁开,人已身不由己地被拽出了轿子。

柯语静大笑着拍了她的脸两下,又给她紧了紧狐裘,随即一躬身把她背了起来。也不理紫因和其他人,将笑歌往上托了托就大步流星朝前去,嘴里还抱怨道,“你这人好没良心!来了也不回家看我,倒先跑去别处同人喝酒!可怜我穿这么少还在雪地里等了你半天,要是我就此一病不起,出嫁你替我去!”

豪迈版的“深闺”怨气刺激得紫因并一干旁人都忍不住狠狠地抖了抖。

笑歌残留的那点昏昏然也叫她的大嗓门给冲飞了,伸手重重拧了她的脸颊一下,“张嘴就没好话!亏你还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笑嘻嘻地抱紧她的脖子,又道,“要我替你嫁是吧?行啊,我替你这一回,我家那几个,你替我去嫁。”

柯语静的怨气立马没了,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就是把我哥也给你,你也才成两次亲,我倒得折腾三回——不划算。”

两个一来一往,听得旁人止不住地笑。袁尚书家的那个小厮还脆生生地来了一句:“刘小姐慢走,日子定下来莫要忘了通知我家老爷就好。”

得了赏钱,领着轿夫笑眯眯地撤了。紫因几个箭步赶上柯语静,披风一解就要往笑歌身上覆。却有一领大氅抢先把她盖了个严实。

细若柳叶的眉眼含了笑,老妈子似的絮叨却又开始了:“你看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笑!一个姑娘家满身酒气夜半才归,像话吗?小三也是!你在旁边守着还让她喝那么多,难道你是去当摆设的?”

他噼里啪啦教训得正起劲,柯语静蓦地纵身飞掠,一个起落就冲进了敞开的大门里。进内厅把笑歌放去太师椅上,摇头抹汗,“那真的是我哥吗?太可怕了!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他比我娘还能说!”

“正常,所以说他闷骚嘛。”笑歌耸耸肩,把大氅并狐裘都拖下来扔到旁边的椅子上,抓了怀炉往椅子里一窝,觑着坐在一边没吭声的柯达人嘻嘻一笑,“哟,花大叔,好久不见!”

柯达人立马破功,跳起来就瞪眼,“你个死丫头居然还敢回来?!老子今天不收拾你就不姓柯!”

“花大叔怎么会姓柯嘛,您老人家怕是说错了吧?”瞧着柯语静和柯戈博一左一右把他夹住,笑歌笑得那叫一嚣张,“还是说您觉得花这个姓不好,打算投奔柯家了?”

“死丫头,你再说!你再说老子就揭了你的皮!”柯达人被四只手抓住,要跳脚也跳不了,挣了半天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上去,嘴上却恶狠狠地道,“算你运气,我现在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赶明儿我们再算账!”

见柯语静有空位不坐,非巴巴地跑去笑歌那边坐扶手,还把半拉身子都黏过去,他又恼火起来,“那死丫头香得很?你都要出嫁的人了,少跟那死丫头胡混,小心被她带坏!”

“坏还需要带?”柯语静大乐,爪子一伸把笑歌揽过来,“我俩这叫志同道合情投意合蛇鼠一窝……反正谁别想把我们分开!”

笑歌被雷得凌乱了一把,干咳一声,把她贴过来的脸推开,“小静,乱用成语不是好习惯。”

“那天作之合沆瀣一气一丘之貉会好点吗?”

强悍得连柯达人都泪了,抱头默:“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丢下你们母女不管,不应该只派人送钱回去而不买些书一并捎回去,不应该……”

“别理他,每天都要抽上那么几回他才舒服。”柯语静不为所动,凑到笑歌耳边嘻嘻笑,“我就说我哥挺沉稳一人,怎么忽然就跟老妈子一样了,这么看来,倒是有原因的。”

柯戈博耳尖听见了,皱眉,“瞎说八道啥呢!我哪像老妈子了?我顶多就是说了她几句——你自己问问,我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哪有跟这死老头一般没完没了重复的?”

太销魂了,这家人……笑歌望屋顶无语。本以为她那一家子就叫极品了,原来更极品的还在这儿藏着。

茶沏好,甜食摆上,柯戈博还端上来一大锅香喷喷的鸽粥。他不客气地指挥着紫因关门关窗斟茶盛粥,自己却和柯语静先占了笑歌两旁的座儿。

“我给你说,我可想你了。真是的!要不是书呆子啰啰嗦嗦,我一早就领着兄弟们去北地了。我买了好多mi饯,只吃了一点,其他全给你留着呢……”

“你们刚才跟谁喝酒了?哪个不开眼的又惹你心烦,叫我们去收拾不就行了,何必还舍近求远?对了,呆瓜跟小陆他们住,珠鸾先回你那儿打扫房间,我一会儿跟你回去,小三就留在死老头这儿吧……”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愣是两个人就弄得屋里跟唱堂会一样热闹非凡。笑歌抗议了两声没人理,终忍不住低吼,“打住!吃饭不许说话!”

“可是这是粥啊,不算饭嘛……你就一点不想我?包里那对玉簪是送给我的吧?虽然没书呆子送我的好看,不过我很喜欢呀,真的……”

“小三,你盛那么满做什么!热气半天下不去,你叫她怎么吃啊!我说,我不管你和小三怎么跟人说的,太危险的事你不许做。这才刚消停一会儿,别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柯达人孤独地坐在角落,抱头狂默,“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丢下你们不管,养不教父之过,你们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太强大了……笑歌内牛满面,差点就圆满了。猛地一拍桌子,暴吼,“有什么话,等我吃饱再说!”

BOSS发怒,威力无穷,一家三口集体收声,世界终于清静了。

笑歌长吁口气,舀了一大勺粥就送进嘴里。结果烫到舌头,捂着嘴大皱眉头,刚安静下来的兄妹俩又开始咋呼,炮火集中攻击紫因。柯达人大约是没法管儿子娶谁,却不肯眼看着有太多人跟儿子争,也抖擞精神来帮腔。

一舌难敌三口,紫因寡不敌众,被摧残得痛不欲生。笑歌却毫无同情心,趁乱大吃大喝,赶在那一家三口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之前吃了个肚儿圆。

热食下肚,浑身舒畅。她满足地叹口气,扎手扎脚瘫在椅子里,感慨,“有家的感觉真好。”

柯语静顿时感动了,抱着她的胳膊呜咽,“那我不嫁了——你都回来了,我干嘛还要出去住?”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吹去!”笑歌赏她一个爆栗,没好气地报以白眼,“不过隔了几条街而已,又不是见不着,你发哪门子的神经!”

“那我带着你一块儿嫁好了——把我哥我爹和兄弟们也带上,反正书呆子家大,不怕没地方住。”

“……”英明神武的雪蛟第一恶女彻底被打败了,挣出手来拍她,“少废话,赶紧吃!一会儿还要说正事!”

在柯语静的概念里,笑歌所谓的正事除了恶作剧再不会有别的。许久不曾联手整人,她很是寂寞。此刻一听立时精神大振,二话不说抬起碗哗哗哗就喝了个干净。

三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脖子,直想不通那碗粥她到底是吃进去的还是倒进去的?

“我吃饱了!”她豪迈地把筷子一扔,看他们犹在怔忡,不耐烦地拍桌催促,“哥,你们赶紧的!别拖后腿!”

浓眉一耸,连鼻梁两侧的雀斑也透出股凶恶劲儿,逼得那三个不得不放弃形象加快速度,三十秒内就搞定了任务。

柯语静满意地拍拍手,“看,都吃完了!”扭头递杯茶给笑歌,两眼嗖嗖往外发射好奇死光,“说吧,要阴人还是要干架?”

这丫想得到的正事就是这些么?

笑歌止不住嘴角**,深吸气定定神,抿口茶又清清嗓子,方抬眼望着柯达人,正色道,“花大叔,我问你一句,你是打算安安稳稳同我们过日子,还是要回宫里去?”

柯达人一直没将不做暗卫的事说给儿女知晓,看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哦。”她淡淡一笑,拍拍柯语静的肩膀,“小静,我让你准备的那些酒可以不用拿出来了。大不了你成亲之日,我这做师姐的厚着脸皮受你和沅墨一杯茶,绝不至让你委委屈屈地嫁到青家。”

师姐?柯语静一愣,反应过来就激动得不行,一把抱住她,又是笑又是咬牙,“红笑歌,你这死女人总算肯认了!”

红笑歌……红笑歌!?

柯达人惊得跳起来,带翻了椅子也不管,只顾盯着她看。先前只顾着生气,没仔细瞧过她。这回看得分明:那傲气的眉,长而媚的眼,一笑扬起半边嘴角,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坏事一般,无端就lou出些匪气——不是那一肚子坏水的刁蛮大小姐又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柯达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颤声道,“你、你……公主!?”

“嗯,是我。”笑歌揉揉柯语静的头,笑得眉眼弯弯好似狐狸,“是我在牢里顺了你的‘君之信赖’,给你的解药也是假的。你要不吃,过个一天就能恢复,吃了的话,功力就会三五不时消失……对了,官印确实是我偷的,把它藏进无空门老巢的人也是我。”

“……”柯达人纠结了。为什么这样的事,她还能在受害人面前如此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柯语静却眼睛亮亮一脸崇拜,“那宝香阁失窃……”

“是我啊。除了我,谁会晓得那两个时辰里王同史一定不在家,又怎会那么轻松就找到他藏着的宝贝嘛。”笑歌很是坦然,“我跟肖家订的布料,他居然敢叫人去毁了。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这恶女之名岂非白担了?”

睚眦必报,果然是她的作风。紫因郁闷地斜她一眼,“那你闲着没事偷官印干嘛?难道是因为那天我拿剑吓唬你……”

“什么啊,我哪有那么小气!你又没冤枉我,我干嘛拿你出气?”笑歌二郎腿一翘,睐眼笑道,“只是有人莫名其妙把我丢进大牢,刚好那天他值夜,我又看紫家的老头子不顺眼,当然就顺手给他们点教训嘛……说起来,你才是闲的慌,没轮到你值夜,你跑刑部里蹲着干嘛?要不是我费尽心思把花大叔请来做帮手,你真当你运气好到会遇见神秘的好心人?”

她懒洋洋往柯语静身上一kao,拨拨眉毛,又道,“当然,你以怨报德吓唬我,我也不可能真的一点气都不生。所以我想想还是换我干爹上台,让你多点事做,不会整天那么清闲在我家附近晃悠。”

“啊啊,你啥时候多了个干爹?是谁啊?换上台……难道是现任的刑部尚书?哇!怎么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柯语静惊讶地叫起来。

“是啊,就是刑部的袁尚书嘛,今晚刚认的——他自己跑来认亲戚,我可没耍诈啊。”

这段小cha曲并不足以转移那两个“受害者”的注意力,柯达人憋闷了半天憋出一句,“就算你要救这小子,干嘛要连累无辜的人?无空门好端端就遭致灭门,你就不会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笑歌嘻嘻一笑,“我要不灭他满门,我才会良心不安呢!”斜眼觑着柯语静,半边嘴角就扬起个诡异的弧度,“小静,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好师父么?教唆我弟偷了白老头的虎符,又买通无空门半路来抢。我不过是顺手帮我弟把东西偷回来,他们就断了我手脚筋,大冬天把我扔到城外树林里等死——光凭这笔账,灭了无空门我都嫌不够!”

“虎符!?”

这一回连柯语静都惊呆了。

“是啊,咋了?”笑歌翘了翘右脚,指指那破旧的绣鞋,笑眯眯地道,“虽然让我弟拿了半片去还,不过还有半片,我塞在鞋底里了——对了,你们还没见过吧?要不要瞧瞧?”

可号令三军的虎符天天被踩在脚下……

听者无一例外,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