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当空,金黄的琉璃瓦亭顶流光四溢,很是刺眼。风里夹着凉意,微腥的泥土味儿夹杂着草叶特有的气息随风而来,本该是清新怡人,笑歌却觉得有些反胃。

柯戈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任务也丢给紫因,这让她很伤脑筋。要不是她佯作恼怒不许他夜里再蹲房梁。他大约真会寸步不离。

梳妆更衣自己动手,可以解释为兴趣所致。三餐清淡,甜食mi茶戒除,可以解释为以前吃伤了,想换换口味。就连拒绝太医每日问诊,尽量避免和任何人肢体接触,也可说成是太忙,无心顾及他事。

但,要硬逼着这个濒临崩溃的身体时时表现出和往日一样的活力,实在勉强。

远远瞧见亭中那一白一青两个身影,她刻意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道:“人多不好说话——柯戈博,莫礼清,你们在这儿等我。”

柯戈博一怔,她已是去得远.了。行走如风,一如往常。只是肩背绷得紧紧,透出些不自然。

“柯公子,您有没有发现,皇上最近.似乎……”莫礼清终忍不住开口,疑惑地注视着那团妖艳的红旋进亭中去,欲言又止。

“不对劲?”

莫礼清像是吃了一惊,慌忙摆.手,“也不能这么说,许是操劳国事,太伤心神……”瞥他一眼,尴尬地低下头,“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着皇上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不太一样。”柯戈博睨眼望着亭子那边,“今早你比.我先到的芜菁殿,她可有让你为她梳妆?”

“嗐,别提了!我特意比往日早到一刻,皇上照样已经.衣冠整齐,坐在厅里看书了。”莫礼清沮丧地道。

“这样啊……”他皱了皱眉,“那她批折子的时候不是把.朱笔弄掉了一回么?我见你捡了给她,怎么又突然缩手弄得那折子也脏了?”

“那是……”莫礼清眼.皮一颤,蓦地合拢了嘴唇。半晌方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手抖了下。”

柯戈博那细若柳叶的眼儿微微睐起,像被倒映着月的池水被搅乱了,光碎裂,漾出些迷离。

离弦失踪的头一天,一直神不守舍。半夜突然出现在他的床边,莫名其妙叮嘱他一定要看紧笑歌,随后就再不见踪影。

而笑歌听说离弦不见了,居然什么都没问,照常理政开会。只是从那天起,她似乎就刻意地同他和紫因保持距离。哪怕他悄悄接近想拉一拉她的手,她亦像是早有察觉,不动声色地避开去……

如今回想起来,点点滴滴皆是可疑。难道离弦和她之间有什么约定不能叫人晓得?抑或是在他和紫因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两人已有……不可告人之事发生?!

柯戈博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摇头否定,却又忍不住仔细回想——倒也确是有他和紫因都不在的时候。

他正自胡思乱想,莫礼清忽然轻声道:“其实那会儿是我不小心碰到了皇上的手。皇上的手……很冰。”

不是凉,是冰。厉厉的寒气,仿佛会刺得人流血般,沾上一星半点,就连心也蓦地停跳一拍。

莫礼清此时想起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可怕的感觉,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冷战,“柯公子,您看能不能劝劝皇上,让太医过来瞧瞧?”隔一会儿,又道:“不晓得可是我眼花,当时皇上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睛好像……好像是红的。”

柯戈博眼神一凛。莫礼清还待再说,被他一瞥逼了回去。

“这事不要再提。你多留神一些,若是还有同样的事发生,记得告诉我。”他的脸色很差,语气郑重急切,似乎这些信息所代表的意义远比莫礼清想象的更加严重

莫礼清只得点头应了,眼睛盯着亭中那抹红影,无由地,心头荡起种奇怪的不安。

笑歌却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他俩注目的焦点,因为,此刻她显然正是面前这兄弟两个的矛盾中心。

认真说起来,笑歌很讨厌听别人这样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回答这一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当对方对计划一无所知,又不是随便可以应付过去的人,就意味着需要她作大量的解释。

碰上她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很有耐心。但近来精神不佳,连带着心情也跟晴雨表一样多变,所以走进御花园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不过,显然紫因已很好地完成了先来此陪紫霄小坐背后所隐藏的任务。而代她作答的结果就是,从她踏入亭中开始,争吵中的两个突然沉默。一个低着头,一个盯着她,长久地沉默。

梅花石桌旁的凳子没有kao背,她料着支持不了多久,索性移到围栏下的石条凳上坐了。冰冷隔着衣物透进来,她感觉很舒服。歪倚着栏杆,阖目呼吸着风里的凉意,整个人似乎轻松许多。

血蛟长居阴寒之地,体质寒凉。离弦失了肉身,即使化为实体,人界的气温变化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对她这个栖息在人类躯壳里的半妖来说,妖力每侵入身体一寸,寻常的热食成了毒药,连阳光和温暖也变作种无形的伤害。

讽刺的是,人类的体质使然,她也同样受不了冰寒。

血蛟的妖力想同化人类的躯壳,人类的躯壳顽强地反攻,她承受了半个多月的煎熬,疲累不堪,急需解拖。可,事情还没结束,她无法解拖。

许是她的泰然自若太过,许是看出一切不可挽回,紫霄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你没话对我说么?”

声音嘶哑,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来时她略瞟过一眼,他颧骨高突,眼窝深陷,似乎消瘦不少。胡子拉沙,边幅不修,已不见昔日清逸傲然。

“你想听我说什么?”笑歌依旧闭着眼睛。他的视线灼热,她不睁眼也能感觉到。大约是心里明知已不可能,却还抱了一线希望挣扎。

笑意随着她挽起的唇角漾出,无奈地,却带了些嘲弄的意味,“事到如今,你想听我说什么?很抱歉我骗了你,请你回到我身边,我一定能让你忘了从前,忘了她?还是说不要把那个孩子放在心上,那是个意外,你只是受害者?”

本不想这般刻薄,又禁不住要刻薄。她就是这种人,体谅不来别人的心情,何况这本也不是她的错。

紫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忽地起身,恨声道:“难道是我的错?”

“霄……”紫因扯他袖子,带着种哀求的神情。当时确是出于私心,还有一点点的报复,不想将所发现的秘密告知,可没想过他和她之间会出现这样的僵局。

紫霄忿然将袖子抽出,斜睨弟弟一眼,心痛,还有被欺瞒的愤怒,“看我一直在你们的谎言里挣扎,很有趣吧?你们把我当做了什么?傻子?笑话?”

倾尽温柔与耐心,将那假货当成珍宝来关怀呵护,只因为不曾料到真正的她会是借此把他当做棋子样耍弄。

紫因说她不是自愿离开,他可以相信。但就算她也是这场骗局中的牺牲品,为什么当她明了一切之后,选择的是紫因而不是他?

“我们没有!”妖娆的桃花眼蓦地黯淡下来,求救地看向笑歌,“她身不由己,我也是无意中发现……”

是啊,她身不由己。那他呢?如果不是出于嫉妒和防备,他为什么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仍对哥哥避而不见?

紫因的喉咙里忽然如梗了刺,讷讷地再也说不下去。

笑歌突兀地笑了一声,往阴凉处缩了缩,却不言语,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了弯弯的影。

不慎碰掉了支翠雀衔玉钗,一侧的头发松松垂下。她索性伸手将青丝全数解开,披于肩头。春衫轻薄,殷红如血,眉若远山,黛色深沉,衬得她的脸愈发白似淬玉,风大些似乎就会随之消散无影。

紫霄的心软了半边,为着那声笑又不能自已地恼怒起来:“很可笑吗?看我对个假货费尽心机?是!我承认我有私心,就算我嘴上说得再好,我也不希望有人同我分享。但你们呢?如果不是为着皇位,你们打算继续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到底在气什么?”笑歌蓦地睁眼,乌黑的瞳仁里漾出缕鲜丽的血色,左眸内的金昙花闪耀着冷冷的光芒,“有谁逼你做那些事么?别告诉我,你同她有了骨肉是被迫,撇下妻儿日日沉溺于暗香阁的莺莺燕燕里也是被迫。”

他一愣,面色阴晴不定。沉默良久,又不甘心地咬了牙辩解:“若非我不知情,事情又怎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正是因为我发觉了,才不肯回公主府——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明白。”笑歌忽然笑得有如花绽,蘸了血色的眸子盈盈然透出抹艳色,妖异动人,“那你回来吧。”

紫因心底一震,望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什么?”紫霄的怒气扑了个空,心中似乎喜悦又仿佛茫然,不知为何脑海里会浮现出那个总是光着脚胡乱跑、甜甜唤他作哥哥的少女的面容。

“以后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补偿你。”笑歌柔声道,“至于那个错误,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他一惊,按着桌沿的手不自觉地颤,“你、你要对她做什么?”

“你舍不得她?”她抬眼望着他,似乎很是惊讶,“不会吧,她只是个假货而已,难道你对她动了真心?”

“……不、不是。”

“嗯,这样很好。”笑歌笑了一笑,眸中血色渐渐褪尽,“假货就是假货,本不该出现,自然也不该……呵,小因,手脚利落些,我不想再看见世上还有和我长一样面孔的人存在。”

紫因愣了一下,当真起身就走。紫霄忙闪身拦住,回头瞧见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顿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坏了孩子……”

“那又怎么样?”笑歌哂笑,“假货就是假货,有了孩子也不会变成真的。她不该存在,她的孩子当然也一样。”

紫霄心乱如麻,眼前一时是她媚色动人的眼,一时是那少女娇憨可人的笑。下意识地抓住紫因的手臂,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那是……那是我的孩子!”

“那你想我怎么样?”笑歌袖起手来,冷冷地道,“你不会不知道我这人一向霸道吧?我的东西绝不许别人沾染半点……留在我身边,除了我,你就不能再想着别的女人。哪怕她和我长着一样的面孔,哪怕她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

看他面lou惊惧,她不禁莞尔,“放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往后不会拿这个来为难你。只要错误消失了,就不会再是错误……你要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眼波碎碎流转,轻飘飘滑到紫因脸上,却又忽地拐个弯转向紫霄。笑容里充满蛊惑,脉脉温情中留下点狡黠的蛛丝马迹,“我想了想,小因并不是消除错误的最佳人选……霄,你很恨她吧?假装是我,骗得你花了那么些心思,难过了那么久,真是该死。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我想……你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么?”

他愣在那里,如同忽然间化作了木胎泥塑,连眼珠也凝固住,只额上有汗慢慢泌出。

紫因惊疑地望望她,她反而询问似的扬了扬眉,“还愣着做什么?让莫礼清吩咐人将霍兰殿收拾出来,准备的衣物鞋袜全要雪白。在霄回宫之前,屋子使mi香熏熏——我不要他把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味儿带回来。”

她竟是当真的?紫因低下头,心里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怔怔地盯着浅青缂丝直裾上那些盘缠盛放的藤花,腿上如坠了千斤石,挪也挪不动。

笑歌起身,似好生不耐,皱眉道:“罢了,你们许久不见,想多说说话也情有可原。小因,且陪你哥哥先坐坐,我去跟莫礼清交代清楚就回来。”

她才踏出一步,紫霄忽地展臂将她挡住,低了头不敢看她,嗫嚅:“我、我做不到。”

“什么?”

“我做不到!”他突然大声道,声音里含了凄楚无奈,却异常坚定,“你可以当她是错误,我、我不能!”

她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绽着冷光,语气也似结了冰,“你再说一次?”

“我不能当她是错误,我……”紫霄痛苦地重重阖眼,“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那个软弱的,时时需要人照顾的女子是何时在他心上扎下的根?因着赌气,不肯回府面对她。夜夜笙歌,美人在侧,他却始终被那双天真的眼纠缠着,不得安宁。

他不是会委曲求全的人,并非是想着将错就错。笑歌不管何时,都会给自己预留一方天地;不管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在她面前,总是恼恨着能力不够,无计可施,甚至抬不起头来。

而那个少女给他的却是整个天空、全心的信赖,毫不犹豫将一切交付给他。

其实,他确是爱着她的,甚至远远超过对笑歌的执着。想起那个少女,心头除了烦乱,也有温暖,也有甜mi,只是……他总觉得受了骗,不肯承认罢了。

笑歌沉默着,那沉默让他胆战心惊,就如从前一般。温情融化不了她,美好的回忆也消不掉他心头的阴影。他仍然很怕她,无可否认地怕。

她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就算有人阻拦也一样是徒劳。她的坚定和勇气是他所不具备的,她的果决和智谋叫人嫉妒。

他曾那样痴想着,想把他所羡慕嫉妒着的这一切纳为己有,固执地以为这就是爱,永世不会改。但……

“你放过她,我……任由你处置。”紫霄不无苦涩地说出这句话,心头却忽然感觉轻松无比。终于走到这一步,但,他不后悔。

肩上蓦地被拍了一下,他诧然睁眼,正对上双笑意柔柔的眼眸。

“你这人太倔,不逼你,你总不肯把真心话说出来。”笑歌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和煦温暖,“现在舒服多了吧?既然心里已作出了选择,又何必抓着那些无干紧要的事不放呢?”

紫霄惊异地望着她,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女子,“你、你……”

“是啊,我吓唬你的。”她大笑,敲一下紫因的头,“小因,你傻得太叫我伤心了!他是你哥哥,可莹莹不也是我妹妹么?难道我真有那么凶残,说什么你都信呀?”

紫因飞红了脸,讪讪地笑笑,捉住她的袖子,只是不说话。她不着痕迹地转身取杯斟茶,顺势让那织锦的袖儿从他手中滑出,“不过,还好你傻,不然一定哄不到霄——你也不想想,那天他听说莹莹出事,疯了似的杀回府里……啊,对了,当时你去逮耗子,没见着我爹和我娘打……咳,总之我一看就知道他对莹莹是动了真格儿了。”

紫霄如坠梦中,呆若木鸡。紫因不服气地低道:“那你怎知霄不是对你动了真格儿呢?”

“拜托!这样也要问我?”笑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杯口刚凑到唇边,见水已结作了冰块,她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连杯带冰一起悄悄塞进随身锦囊里,转身来又复笑意盈然,“你两个除了小时候跟我见过一面意外,也就在公主府跟我待了几个月吧?那么短的时间,你们能了解我多少?不过是因为当年我给你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你们觉得我这人古里古怪,与众不同,图个新鲜罢了。而且天下人都有种坏脾气,得不到就以为真是很好很稀奇……这样也叫爱的话,那天底下真是鲜少有我不爱的东西了——我说得对么,霄?”

-----某妃有话说-------

亲们,无比抱歉。事出突然,现在才换上来。呵呵,刚刚让个胡子拉沙的怪蜀黍把我的小阑尾去掉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动不动就发炎了...啊啊,明天晚上就正式结束了,感慨一把,我去吃两颗止痛药再继续奋斗~╭(╯3╰)╮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