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主殿,值班的太监告诉我康熙在另一座偏殿中办公,我便循迹走去。转过几道回廊,我迈进房门,转过屏风,只见康熙身穿一身黛绿夹沙褂,只披了一件石青锦袍,正斜kao在榻上专心看着手中的奏章。

我有些愣怔地看着两年不见的帝王,他更加成熟了。十四岁少年的稚气已经消失不见,亲政以后更是积累起了无与伦比的皇威,即便如今身着便服,举止随意,仍然掩不住那一身傲气与尊贵。我在电视电影中见多了各色各样的“皇帝”,如今方知后人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模仿都不能表现出真正帝王气势之万一,皆因身在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纪,是绝对体会不到睥睨天下、众生生杀于心的那种感觉。

我愣在屏风旁,直到他察觉屋里多了一份气息,抬头看来。

见到是我,他笑开了颜,坐起身来说道:“曦敏,怎么这会儿就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我定了定神,拿过一床夹被走到软榻前给他盖上,嗔道:“这会子天冷,皇上怎么不多穿点衣服?要是染上风寒可怎么得了?”

他眉笑眼也笑,拉着我在他旁边坐下道:“方才刚进屋子的时候只觉得闷燥发热,便拖了些衣服,后来看得入神,既不觉得冷,也忘了加衣。”

我皱了皱眉头,道:“虽然国事要紧,皇上也不能轻忽了龙体啊!再说就算皇上忘了,下面那些奴才们是怎么办事的?难道就不知道提醒皇上一声么?”

他笑看着我道:“也不怪他们。朕批阅奏章的时候是不让别人打扰的。况且那些人粗手粗脚,哪里有曦敏你心细如发?”

我心里“咯噔”一声,忙站了起来下跪道:“奴婢不知皇上规矩,擅自闯入,请皇上降罪。”同时不由感叹。皇帝不让人打搅他办公,门外的一干奴才们岂会不知道?却没有人跟我提起,分明是想让我进来送死看我热闹。这还没有回宫呢,便已如此遭人嫉妒,要真回到皇宫又会怎样?

他把我拉了起来,说道:“哎,曦敏你也不用紧张。朕说的‘别人’又不是你,只要你想来,随时来就是了。朕还巴不得你随时随地都待在朕的身边呢。”他又拉着我坐在他身边,看着我只是笑。

我突然觉得有些臊热,看看现在我们两人的位置气氛都有些暧昧,急忙岔开话题道:“皇上,奴婢不在的这两年,皇上可有好生将养?可有准时进膳?还有没有因为那些繁琐的国事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晚上睡得可好?……”

“曦敏!”玄烨无奈而又好笑的打断我,说道,“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就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哄小孩子似的喋喋不休,不由自己也笑了起来。

他见我笑了,这才浅浅地笑道:“这两年朕都很好,只是想你。没你在身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论是谁来服侍朕,总没有你那么贴心仔细。”

我抬头,望进一双溢满情意的眼睛,觉得承受不住只能又别开眼去,淡淡说道:“那是皇上习惯了,习惯奴婢的服侍,才觉得别人都不如意。”

我听到他似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并不真切,仔细去听的时候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又问道:“你呢?这两年,你过得可好?”

我笑了笑,说道:“谢皇上记挂,一切都好。”一个女孩子家,无依无kao独立营生,说不苦那是假的,但说了又如何?

他轻轻抬起我的下颚,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叹道:“真的好吗?你看,皮肤都粗糙了。”

我轻笑,说道:“那是奴婢老了。”

“老?”他摇了摇头,“你不过比朕大了八岁,况且这么些年来,你的容貌一点没有变过,只有肌肤,出宫不过短短两年就大不如前,女孩子家却不能好好打理自己的肌肤,那是累的。”

我心里一动,我确实因为饭庄的生意繁忙而无暇美容,但来了清朝八年容貌却一点没有变化也是事实。我本就是个娃娃脸,如今虽然年已三十看上去却仍然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以前在宫里天天保养,说是驻颜有术倒也说得过去;但出宫以后日夜操劳,却仍不显老就有些费思量了。

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我只好再次岔开话题,问起一个我困惑许久的问题:“皇上,您怎么会突然出宫的?”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道:“还不是为了某人!接到裕亲王的急报之后朕就急急忙忙赶来了,只因朕要找的这个人聪明伶俐,怕一步晚了,又让她跑了,这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着她。”

虽然早就听小六子说过他是为我而来,但同样的话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来给带给我千百倍的震撼。我自然知道现在正是他跟鳌拜斗法的关键时期,他抛下一切亲自出宫迎我,误了多少大事、担了多少风险啊!我只觉得泪意上涌,来到清朝八年里哭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天来得多啊!

“皇上……您的这番情意,叫曦敏怎么报答才好……”我哽咽着说。

他轻柔地把我抱进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温声说道:“如果真的想要报答我,就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身边好么?”

我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一时两人都无语,夕阳的余晕从窗缝沙纸间透射进来,只映照得屋里一片朦胧,而我们身影就在这朦胧的光线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延伸开去。

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小六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皇上。”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急忙推开他,也推开了那一室的暧昧。转过身寻找灯烛点亮,我背着玄烨拍了拍脸颊:今天是怎么了?老是失态,中邪了不成?

康熙的声音有些恼怒,喝道:“进来。”

小六子躬身走了进来,看见我也在屋里,愣了一下之后泛起恍然大悟而又尴尬的神情,只看得我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康熙见我面色晕红神态羞急,放软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小六子忙恭敬答道:“禀皇上,酉时已到,是否该传晚点了?”

他看了看我,笑道:“让他们拿到这里来吧。曦敏刚回来,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就跟朕一起吃吧。”

我忙躬身道:“谢皇上赏赐。”

小六子退了下去。我看了看康熙,斟酌着说道:“皇上,奴婢还有一事相求。”

他看了看我,道:“什么事?说吧。”

我鼓起勇气,说道:“奴婢想恳请皇上,放我那小姐妹离去。”

康熙皱起眉头,深邃的眼神看着我,问道:“你真的不愿让她服侍你?”

我偷偷看了看他的神色,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他的内心情绪,不由惴惴道:“奴……奴婢只不过是个下人,哪里有资格让人服侍。”

我低头站着,不敢看向康熙,却感觉到诡异沉重的目光始终凝注在我身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方听康熙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就叫她走吧。”

我松了口气,躬身应道:“是。”

吃过了晚点,我本应服侍康熙直到他入睡,但他却坚持我车马劳顿,要我早点休息。正好我也有很多话要嘱咐月梅,当下也没有多做推辞,径自去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送走了眼泪汪汪万般不舍的小丫头,我便急忙赶回去康熙身边伺候。来到昨日的偏殿却发现外面的宫女太监全部换了人,不解之下问起小六子,他才悄悄告诉我康熙昨天晚上把他们全都斩了,原因却是不明。我见他神态语意多有闪烁,哪里还不知道他要不存心隐瞒,要不心有顾忌,当下也留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整天都战战兢兢,弄得康熙一天不知瞧了我多少次,让我更是提心吊胆。晚膳的时候,我神经紧张了半天弄得手脚僵硬,打翻了康熙面前的杯子,吓得我面色惨白,终是让康熙忍不住了,淡淡说道:“昨天那些奴才但敢欺负你,还妄图陷害,朕才把他们斩了。与你无关,你务需紧张。”

我愣了一下,欺负我?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们存心要我坏了康熙的规矩,借康熙的手除掉我。谁知太低估了我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虽然可怜,我却也知道康熙此番的用意——杀鸡儆猴,让人人都知道我在他的心中非同一般,自然找我麻烦的人便会少了很多,心有歹意的人也不敢不收敛。虽感动于他的用心,我却也有些无奈与感叹——玄烨啊玄烨,你到底要我背负多少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