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风云(上)

他蹙紧了眉,看着换了一身浅草色旗装的云珠,原来醉后酡红酣然的小脸已变成了眉宇忍着不适的苍白,不由有些怜惜:“你怎么来了?头痛吗?”躁郁的心却为她能赶过来而舒缓不少。

“怎么能不来。”她笑了笑,轻声道:“没事的,别担心。富察格格怎么样了?”

她在他面前从不称呼他的格格妾侍为妹妹的,弘历勾了下唇角,道:“齐太医已经开了催产药,里头又有平嬷嬷在,应该不会有事。”

“齐太医医术高明,定能让富察格格母子平安。”云珠记起来道,“我方才听说救了富察格格的是她身边的宫女春花是吧,她如何了?”说这话时看向高露微和珂里叶特.果新。

高露微和珂里叶特.果新一怔,谁会去关注一个奴才,何况又不是她们自己身边得用的。弘历自然也不会去关注一个小小的宫女,只是他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可看待高氏和珂里叶特氏就不同了。

对主子来讲,一个奴才的生死自然是无关紧要的,只是人的善良是能区分贫富贵贱的吗?她们的自责和对富察.芙灵阿关心都成了在他面前的演戏,不过是博取他的好感、撇清自身的责任罢了。

云珠一见她们的神色便知春花是没人管她生死了,面上也不动声色,只是走到齐太医跟前对他道:“这儿还有个受了伤的宫女,劳烦齐太医给看一下。”

齐太医掩下诧异的眼神,也不觉得给一个宫女诊脉是有份的事,躬声道:“是。”

“你带齐太医去。”云珠招来一个小宫女吩咐道,换来了小宫女感激兴奋的眼神。这些奴才,不管得不得用,有没有背景,对主子尽不尽忠,她们也有兔死狐悲的时候。不用看,她也能感觉得到,见到这一幕的奴才心中已存了她体恤下人的印象。以后她以嫡福晋的身份,借着主持中馈的便利,赏的罚的,都只会增加她赏赐大方、规矩严明的好分数。

意外的是春花的情况似乎比富察.芙灵阿来得危险,她摔到了头,脑子里受了震荡有淤血,齐太医对这方面不太擅长,只开了几贴镇神化淤的药,让人给她熬着喝看看,三天内若能苏醒就没事,若不能苏醒便会成为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即是现代的植物人,历朝历代也有这样医学上的例子,只是不多。

听了这个回复,云珠淡道:“是个忠心为主的奴才,好好照顾吧。”

“是。”

即便是富察.芙灵阿的心腹,与春花一处长大的秋月也忍不住对她心生感激,平嬷嬷顾着产房里的主子,这厢院里里外外都要她处理,春花她是顾不上更没那权利去请太医开药……那样一来,春花是肯定熬不过去的。现在有了云珠的这番话,春花便有了一线生机。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富察.芙灵阿生下了爱新觉罗.弘历的第一个儿子,爱新觉罗.永璜。

这样的一个长子,由于出生日期的不祥,弘历从一开始的有点期待变成了不喜。雍正心中对鬼神之事颇有忌讳,但对一个无知的小孩还不至于做出什么让人踩低他皇室血脉的事,只是按例赏了芙灵阿几匹绸缎、药材。

皇后和熹妃也象征性地赏了些杭细、高丽布,不知是不是忌讳这个孩子并没派人来看。云珠却不睬这些的,一些按规矩走。为防后患,她还特地在弘历面前跟尚嬷嬷交待:“富察格格也辛苦,给她的赏嬷嬷都挑今年新得的去。”

弘历微皱了下眉,却也不好说什么,永璜出生日期不好,却也不能完全怪到富察.芙灵阿头上……算了。

“你也给自己留一些。”

“我还能亏了我自己?!”她笑横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还不高兴呢?别太在意了,君子自强不息,人的命运如何主要还掌握在自己手上,只要教养得好,孩子也能成材。”

“你说得对。”他微笑着回握着她柔嫩的小手,反正将来能继承他一切的人只能是他的嫡子,他和云珠的儿子,其他的,他何必太在意。不高兴的,只是怕此事影响自己在皇父心中的地位罢了……也是自己多虑,只要自己够优秀,皇父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小格格生的孙子,他重视的也只会是自己跟云珠的孩子。

直到富察.芙灵阿母子平安,一切事情稳定后,云珠的赏罚才到。

对造成富察.芙灵阿早产的珂里叶特氏主仆二人,因不能断定其是否故意(这个云珠心知肚明)罚了她们半年月例,珂里叶特氏抄写《女戒》《心经》二十遍,兰喜杖责十下,以儆效尤。

“无意杀人也是杀人,不能以此逃脱责罚。”这话镇住了乾西二所的所有人,只要犯错,不管有意无意,都要接受惩处。

高氏主仆则事发处理得当,云珠赏了不少新年锦缎。可惜到高氏手上的大多是她哥哥高恒借苏州织造进贡到宫里的含了浸染药物的锦缎,不但不能用,而且将来送给别人用后查出事来还可能成为她下手毒害她人的证据……

高露微收下了赏赐,等尚嬷嬷李玉走后,上前准备将东西归置起来的翠袅发现了什么似地将所有赏下来的锦缎都查看了一遍,惊愕地走到高露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高露微心中一凉,顿坐在榻上,久久才道:“翠袅,你说,福晋会不会知道了?”

“这,不可能吧?”这么秘密的事,就算自己跟青婀是高家在内务府培养的心腹,没到主子身边伺候得她告知,她们也是想象不到的。

高露微定了定神,“你说得对,这定只是凑巧。”估计福晋是看自己最近受宠为在爷面前表示自己的贤惠才将新得的好东西赏给自己。可惜了,外人看来丰厚的赏赐对自己来说有如鸡肋,不知什么时候能用到。

……

云珠平和的态度及处事,雍正和弘历都看在眼里。

春花没能熬过去,拖了几日还是死了,知道生了儿子却又因为那样一个受人诟病的生辰而倍受冷落的富察.芙灵阿本已大受打击,听了这个消息更是消沉,只让人厚赏了春花的家人,却不敢将此事张扬出来。

芙灵阿哭道:“春花救了我跟小阿哥一命,我却连她的身后事也不能办得体面些,我对不住她……”

春花忠心耿耿,跟了她十来年,早跟她的臂膀似的,如今她一死,她在这乾西二所便少了个得力助手,处境更是艰难。

“主子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平嬷嬷这些日子强撑着打点里里外外憔悴不少,劝慰道,“这也是不得已,小阿哥本来是贝勒爷的长子该极受重视才对,可惜出生得不是时候,若再加上春花的事……只怕会惹来更多的流言蜚语,于事无补不说,还会带来更多的弊处。”

“主子不必伤心,奴婢觉得这说不定是件好事。”秋月给富察.芙灵阿端来了补汤,道:“主子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生个阿哥有个依靠么?本来主子生了小阿哥已惹了众人的嫉妒,若小阿哥生辰八字好又占了长子的名份,指不定能顺利养大……如今小阿哥却正好避过了这些风险。二来,主子是怎么生下小阿哥的相信贝勒爷还有皇上心里都清楚,心里定对主子和小阿哥有些许的愧疚,这也是份保障,小阿哥虽不被看重,可毕竟还是皇孙,将来爵位也不会少。”

“秋月说的在理。”平嬷嬷赞许地看了秋月一眼,劝道:“主子还是养好身子,精心照顾小阿哥,等过段时间这风头过了,再争取怀上一个才是正理。”

芙灵阿给她们俩这么一劝说,深以为然,按下了心中的愤怨哀伤,只静心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调理身体,对云珠给小阿哥举办的简单的洗三礼、满月礼也没有吭声。不过,她对高氏和珂里叶特氏的恨却深深地埋在了心中。

皇四子弘历的格格富察氏因意外在五月五日产下长子的事如何拂过河面的一阵微风,除了在水面泛起微微的涟漪外,很快在皇家的刻意压制下淡化了过去。

打听到这个消息的理郡王弘皙虽然有心利用此事捏造一些不利弘历的谣言,不过他又眼馋海关这块肥肉,相比之下朝堂势力及未来利益占上风,便全力斡旋,努力让倾于自己的宗室、官员去争取其中的官职,要是能掌握住其中一、两个通商口岸衙门就更好了!

雍正六年八月,海关总署正式成立,海关总署下设海关衙门,分别在天津、青岛、宁波、泉州、福州、广州等六个通商口岸处,负责关税及检查进出口货物有无违禁物品。

对违禁物品也列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并就相挟带违禁物品的数量进行了相关的严厉处罚,海关衙门有漏查现象一经发现,处置更是严格,并采取责任连坐。

这个新成立并独立开来的机构所需官员数量、品级及相关奖惩条例全记入大清律法里,严格执行。雍正命果亲王允礼为第一任海关总署正卿,正二品。下有满汉副卿两位,正三品,各海关衙门主事为少卿,正四品……

雍正皇帝是江山图治海晏河清的,可大清要中兴,就要推新政,人力、人心缺一不可,现在这种情况已渐渐达到他理想状态。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改土归流,整肃吏治这几年在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岳钟琪……何世璂等封疆大吏督抚大臣辅助下已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虽然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处,可毕竟还是缓解了百姓的生活压迫,稳定了不少地方,也略增了国库。

只是,这些还不够。目前外患未靖,用军已迫在眉睫,只有先处理了这个,他才能腾出手来清积弊,理赋税,整河道……

现在的他没以前那么傻,自己日夜忧心熬得心力交瘁还得不到别人体谅,做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他是皇帝不错,可他没必要将这种重力一个人承担,也不能将它们全部压在他身体还不够健壮的十三弟身上,他捡着能说的现状、待解问题摊在得用的兄弟及心腹大臣面前:朕就是要开创一个大清盛世,可朕不是神,朝政、地方钱税、大军粮草……你们说吧,要不要出力?!

弘历听得热血沸腾,不想名垂青史的皇帝不是好皇帝,而这种种的困难,还有未来美好的前景,他要跟他的皇父一起开创。

解决八旗供养问题、整顿八旗事务,从先帝时就是一个问题……同为儿子,他们不能说不做,皇帝推行的种种新政,若非横空出了个“神瑞”,此时在士林老臣及宗室之中的名声只怕糟糕至极,即便是百姓感恩、黎民称庆又如何,青史笔头永远掌握在士子手中……

只是接下来的官绅一体纳粮、税改还有废除八旗供养……任何一项都将是引起朝野议论、激起学潮动乱甚至为千夫所指的事啊,他们能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

看着上头一脸冷毅决然的皇兄,允禄突然想起他前几年那冷面阎罗的名声及掩藏在冷酷下疲惫憔悴的种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久久才道:“皇上要做什么奴才一定支持,皇上想让奴才做什么,奴才也会尽力去完成。”

一直以为十三哥得皇上重用是他们之间感情亲厚,现在看来,还是十三哥更理解皇上的理想,也一直在默默支持他吧?!他爱新觉罗.允禄也不是一个心中只有私利的人,他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庄亲王一表态,所有亲王郡王都出列下跪表示坚定跟随。

马齐及张廷玉等雍正的心腹大臣也默默地跪到了旁边,他们之中大多是因为坚定地跟着皇帝的步伐走才有如今的权势爵位,是不是有那个理想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