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昭殿里,层层明黄的软烟纱帐自窗前垂坠而下,有细微的风从那雕花绘龙的窗子涌了进来,将薄软的半透明的帘子轻轻拂动出优雅的弧度。

玉椅之上,年轻的帝王雪白的蟒袍逶迤而下,暗银的滚边纹出牡丹富贵的纹路,乌发如瀑,仅用素白的发带束着,映衬着华美霜冷的颜容,眼角泪痣比沸腾的血液更艳丽,长长的广袖自玉面光滑的扶手上自然垂下,只露出一截霜白的指尖,五指修长似冰,轻扣着刻着山河万里纹路的扶手,一身尊贵帝王之气展露无遗。

只是这样坚冰般的一个人,在微微垂首听坐在他下首的蓝衣男子说话时,竟是也有一分微微柔和的松融。

甄侦心里就这么冷不丁的咯噔了一下,刚才那个未成形的想法似乎又更深刻了一点。

听得动静,阜怀尧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他们,已经又是那个铁血酷厉的天仪帝。

甄侦敛去心中波动,和苍鹭一起行了个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须多礼,坐吧。”阜怀尧淡淡道。

“谢陛下。”两人像平日里一样各自寻着位置坐下,心里忖度着天仪帝这番带着永宁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像是看清了他们的想法,也不解释,只对阜远舟道:“这两人你都见过的了,重新认识一遍吧,这是影卫中的巨门之首子规和贪狼之首苍鹭。”

一句话让甄侦和苍鹭目光波动了一下。

虽然影卫完全效忠历任帝王,不过为了避免皇帝出什么意外,没有将影卫传承给下一个继承者,所以通常都会在皇族里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熟悉而不参与影卫事务,预防有个不测时可以教导下任君主。

阜怀尧此举,莫不是意思就是打算选阜远舟作为这一人选么?

阜远舟也飞快地看了一眼兄长,不过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冲子规苍鹭二人点点头,当做招呼,目光在甄侦身上流连了稍久一些。

各人各有各的心思,不过都没有说出来,自然得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排好后事了吗?”正当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来的时候,阜怀尧没有进入正题,却是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甄侦愣了一下,才道:“爷放心,臣已经安排了。”

阜怀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双唇动了一下,眉尖就轻蹙了一瞬,“他有家人吗?”

记下直属于自己的那批影卫的资料的甄侦摇头,回道:“没有。”何乌是他的代号,也是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补充:“不过有心仪的人在巨门里。”就是刚才抱着何乌眼神绝望的那个年轻影卫。

“……他若是想离开,就允了吧。”性冷如冰的帝王眼里也有转瞬的悲悯。

影卫中很多人都是如此,无家无室,若是有个不测,当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连补偿都没有办法补偿。

想起了那年轻影卫瞬间空洞的眼神,甄侦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臣替他谢谢陛下。”

苍鹭的手摩挲着冰冷的剑身,暗暗地叹了一声。

他和子规都是影卫,每一次鸣起响箭,看见自己熟悉的弟兄了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他们拼尽全力所守护着的帝国,都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阜远舟能够从他们的话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在长长的衣袖下握住了阜怀尧微冰的手。

阜怀尧看他一眼,轻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无力保护自己的子民……沮丧无用,他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走,直到真正天下太平的时候——即使穷达一生做不到,至少他一直在路上。

甄侦突然俯身跪下,暗红的衣袍在青色的大理石上铺陈开来,泛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子规没有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万死难辞其罪,甘受责罚!”

阜怀尧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完成?”

“是,”甄侦虽说是请罪,不过言辞倒是从容,“文试之时有巨蟒袭击,影卫何乌受命前去追踪放蛇之人,并且暗中查探对方的幕后之人,却在今日下午失去联系,于今夜发现在城外七里处,不久后殉职。”

“也就是说,”阜怀尧的指尖在描着山河万里的扶手了轻微地叩击一声,“线索断了?”

“并不完全断了。”甄侦话锋一转,这般道。

阜怀尧等着他往下接。

阜远舟不知为何有些不详的预感。

“何乌只留下三个字,”甄侦缓缓半抬起了头,目光似有似无地看了上首蓝衣佩剑的男子一眼,秀逸柔雅的颜容在半边在垂坠的乌发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唯有声音字字清晰,“耳,宫,王。”

苍鹭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微微愕然地看向阜远舟!

阜怀尧眼神轻动。

阜远舟脸色一变。

整个夙昭殿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流动的风都顿住了脚步,明黄的纱帏不在轻微浮动,殿里压抑得令人难以言语。

……

与此同时,京城城中,一家看起来寻寻常常的民宅里,后院的亭子中。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个杯子。

石桌边有一个人,身穿深色的儒衫,一手拈着瓷杯,一手拿着折扇轻轻敲击在石桌边缘,听调子依稀是北方游牧民的曲子,他举杯,轻抿入口,意态静雅,好像只是在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一般。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布衣,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是他目带精光,双额太阳穴鼓胀,俨然是个内家高手,而且若是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他的脸皮不太自然,像是这张人皮不是他的似的。

自斟自酌了一会儿,江亭幽才停下了动作,淡淡问道:“那个探子呢?”

“跟丢了……”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答道。

“跟丢了?”江亭幽轻扬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中年汉子有些不满,不过没表现出来,只是试探般道:“江公子,这番你私自将那探子放了回去,他见过主子的样子,万一,万一暴露了主子的身份怎么办?”

“我的暗生花莫非你没见过吗?”江亭幽没有生气的意思,依旧微笑着,反问,“你觉得,他中了暗生花,还能回去通风报信么?”

中年汉子的嘴角不自主地**了几下,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去想的事情,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为什么还要将他放回去,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探子是什么人派来的,反追踪没什么意义。

不过见识过掌上轻扇的用毒功夫,他是怎么都不敢将后面那半句话说出来的。

“我只是将暗生花的药性改了一下,本想拿他做个试验,看看他能顶上多久,不过可惜的是,你们把人给跟丢了。”

宽袖长琚的儒士腕骨一转,描着千山飞雪图的折扇轻开,悠悠挡在面前,汉子甚至能够想象他掩在扇下的嘴角会翘起一个怎么样诡异的弧度,那眼神太过自然,瞧不出一丝破绽,中年汉子看得霎时间冷汗涟涟。

他交代了自家主子吩咐下来的话,就急匆匆地寻了一个理由离开了。

江亭幽也不介意被人当成了洪水猛兽,等那中年汉子走远了,才将扇子收了起来,只是那扇子之下,唇边哪有什么笑意?

他看着天上朗朗明月,那月光似乎坠到了他的眼里,沉淀成一抹有些寒凉的情绪。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自言自语般道:“无论是真是假,你既然说了那番话,玷污了那份感情,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

夙昭殿里,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进来,在青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撒了一地的白霜。

沉寂似乎维持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瞬片刻。

阜远舟率先打破了殿内的凝滞,开口时,声音微微冰冷,“子规大人和苍鹭大人这般眼神,莫不是觉得这三个字之中的‘王’指的是本王么?”

他还是仁德君子的时候,在外人眼中总是温温润润谦谦和和的,再大的野心再大的不忿藏在眼里都让人发觉不出来,此刻他坐在帝座下首,俯身看着他们,一袭墨蓝绣纹锦服,袖口和衣摆用暗银的丝线细细密密纹上了银龙穿水腾云的绣饰,银冠黑髻高结,形容峻逸之极,口吻凉意迸发,连眼里都快能结出冰来,任是谁都知道他已经动了怒。

苍鹭立刻把自己的那份愕然收了起来,道:“下官不敢。”

不过甄侦却是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何乌能力过人,子规相信他定是见到了那幕后之人,才会遭此毒手。”若不是知道何乌有能力,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不让同伴拖了他的后腿呢?

“子规大人如此肯定?”阜远舟冷笑一声。

甄侦慢慢将何乌的死状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江亭幽虽然是敌人里的地位重要的人,却没亲自动过手,这番引得他出手,定是何乌知道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可惜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

阜远舟皱眉。

甄侦却是骤然话锋一转,“何乌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中毒的,敢问三爷,那时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