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寿临小步走进这庄严之地,躬身道:“陛下,左相带一人求见,说是举荐一名贤士,报效于朝。”

听得这话,阜怀尧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左相李俐做事一向谨慎认真,不知是何方贤才让他这么激动得直接带进宫来?

他身体不好,多次请辞宰相之位,被阜怀尧用暂无合适人选接任的理由安抚下去了,这回莫非是找到一个适合的经世之才了?

这么想着,阜怀尧道:“宣吧。”

寿临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宣旨了。

阜怀尧忖度着能让李俐看重能够接任相位的隐士贤才有哪些,顺便琢磨琢磨那些人能不能和阜远舟友好相处——毕竟有才能的人多半脾气古怪。

他比较希望阜远舟能够接下右相的位子,掌管文武百官天下民政,因为阜远舟是天生的守国中兴之才。

几个念头在脑子中转过,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阜怀尧抬起眼帘看去。

斯斯文文一派书生风范的李俐走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微臣见过陛下,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天仪帝如是道,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一衣朱黑的布衣男子,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脸容不怎么出众,倒是周身举止不俗,自有一派尊贵之气,即使站在天下至尊面前,也宠辱不惊,其气度若说是高才志士倒是不假,不过有些眼熟,而且……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一种异样的违和感?

阜怀尧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瞬,问:“李卿,这位是……”

李俐笑道:“请容微臣为陛下引见,这位是嵩山隐士尤安居士费倾费先生。”

闻言,阜怀尧微微动容,搁下笔,站起身来,“原来是费先生,久仰大名。”

难怪眼熟。

被称作费先生的男子这才微一躬身,不慌不忙行个礼,足以看出傲气所在,“草民见过陛下。”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粗噶难听。

“费先生不必多礼。”阜怀尧倒好像没有发现他嗓子的问题,安之若素道。

嵩山尤安居士,确实是个经纬之才,先帝年轻时也曾去请他出山,可惜他不肯出仕,今天怎么……

虽然心下不解,不过他素来礼贤下士,还是一边起身向下走去,一边示意寿临给他们看座。

不过他们两个都没有坐下来,费倾反而再度躬身道:“费某厚颜前来,是有一物相求。”

“哦?”阜怀尧似乎有些意外,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先生不妨说来一听,若能做到,朕大可尽些微薄绵力。”

“我相信,这样东西,陛下绝对有。”费倾忽地笑道,仰起头来望着他,眼里笑意盈盈。

阜怀尧的动作猛地一顿,一双明锐冷冽的眼像是刀一样刮在费倾身上。

“陛下?”这回是费倾觉得有些意外了,这双眼带来的压迫让他不由自主地汗毛微立。

阜怀尧慢慢踱开几步,暗金琼玉垂珠冠上的玉珠碰撞出清冽的声响,却也及不上他的声音的清冷寒凉:“崇临,你果然命大。”

一言既出,满座俱惊。

心知自己武功不行的寿临反应极快,连惊都顾不上,下意识就想叫禁卫军过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费倾”点住了穴道,只能惊恐又焦急地看着众人。

“倒是个忠心的狗奴才。”“费倾”这般道,含着讥讽的粗哑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显得莫名诡异。

阜怀尧瞥了一眼寿临,再看看处在局势剧变中心依旧稳定如山的李俐,冷笑一声,“崇临的暗棋,倒是下得妙啊。”

是他失策,完全没看出李俐是阜崇临的人。

李俐望了望这个从来不敢直视的尊贵帝王,眼里闪过一抹愧疚,“各为其主,陛下……”“见谅”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双寒星双目里没有一丝波动,阜怀尧移开了视线,看向那个布衣男子。

他一皱眉,挥手示意李俐离开。

李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着主子的吩咐去转移那些禁卫军的注意力了。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被点住穴道的寿临和阜怀尧以及那个布衣男子。

微风轻荡,吹得窗边架子上的牡丹花摇曳生姿。

布衣男子看了一会儿那几盆牡丹花,旋即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的那张刀刻一般的坚毅颜容,和阜远舟三分神似,赫然就是已经畏罪自杀的阜崇临!!!

他如是问:“大皇兄怎么认得是我?”

江亭幽的易容术,他还是很相信的。

阜怀尧并不显得多么吃惊,只叹息了一声,“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尽管感情不如阜远舟,但毕竟相处了十几年。

“让我死的时候,大皇兄可不记得我是你看着长大的。”阜崇临讥诮道。

“置朕于死地的时候,崇临对朕这个兄长也不怎么留情。”阜怀尧淡淡道。

阜崇临眸色一晦,“你似乎知道我没死?”

“现在知道了。”之前一直不确定,阜怀尧垂了垂眼睫,“江亭幽说的主子是你?追杀苏日暮的是你?包括暗杀考生、官员的人也是你?”虽是问话,不过更像是陈述句。

阜崇临冷笑,声音像是沙子磨刮着喉咙,“是又如何?”

阜怀尧看向他,“你的嗓子是被那毒损了的?金蝉脱壳,隐忍不发,计中连环,倒真的是我阜家好儿郎。”

“别拿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一听这话,阜崇临就恨声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个模样!”

以一己之威踩在苍生之上,好似天生便是那个该位及至尊的人!

阜怀尧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好似带着悲悯。

阜崇临毕竟不是凡物,稍一激动之后便冷静下来,道:“大皇兄还是不用拖延时间了,守着你的那批影卫……我相信江先生的能力。”

江先生……阜怀尧眉头一挑,看向御书房大门,正巧看见那个深衣广袍的静雅男子大大方方走到那里,折扇轻摇,冲他微微一笑,自在翛然。

江亭幽。

这个时间刚好换过班,苍鹭也就这半个时辰不在,以江亭幽的武功和毒功,其他影卫他恐怕都不放在眼里,而且禁卫军没事也不敢走进御书房,阜远舟又不在……

他旁边有几个眼神呆滞又狠戾的孩子,而守在御书房周围的一队队侍卫已经倒了一地,若外人不靠近也看不真切。

这就是从府尹府牢里劫出来的孩子吧,当真如楚故禀告的那般凶残。

明明是一面倒的坏局势,阜怀尧却看不出半点紧张,还是那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能叫人恨得直牙痒痒,“这般好算计,崇临想必谋划了不少时日了吧。”

影卫的值班时间,影卫之首的身份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查的。

恶意扰乱科举,堕了新帝威名,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今天的武举上面,在府尹府劫狱,派人在擂台区捣乱,种种举动只是掩人耳目,使人将兵力一遍一遍往武举现场那边送去,阜远舟、连晋、甄侦、飞燕、白鹤、众多大内高手甚至是连家军等等都都被调走,皇宫出事也一时久远不及,阜崇临则借助李俐这颗暗棋在皇宫里**畅行无阻——不过若是靥穿愁没被拆,阜崇临打的主意大概就是将武举现场的人全部毁了了……

呵,真是费尽心思,其计划之缜密,让阜怀尧都想要赞上一声好。

“你想要的,就是这皇位?”阜怀尧问,视线落在高高的龙椅上,眼角掠过一抹飞讽——世事当真弄人,得到的弃之敝屣,得不到的梦寐以求。

“我想要的,还有你和三弟的命。”阜崇临冷笑道。

“哦?”阜怀尧心头一跳——阜崇临果真不肯放过阜远舟。

阜崇临用那种阴毒的眼神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容里面满满的恶意,“至多半个时辰,所有人都会知道当今天子被劫持在御书房里,大皇兄你说,三弟会不会赶回来?”

阜怀尧寒浇筑一般的狭目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微不可见的无奈,“远舟亦是败军之将,你该恨的人是朕,又何必屡次为难于他?”

闻得此言,阜崇临却是冷不丁地朗声大笑起来,好片刻才止住笑声,弯着嘴角望向他,瞳孔里浸**着冷夜的黑,寒凛凛一片,“阜怀尧!你让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若轻易弄死你,不叫你也尝尝这种滋味,我怎么甘心?!”

阜怀尧好像觉得很可笑,“那又和远舟有何关系?”

阜崇临却成竹在胸,又唤回了尊称,“大皇兄,除了这江山,你最在乎的出来三弟还有旁的人么?”他兵败服毒之后看见从来七情不动的兄长露出的那个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白衣纹龙的帝王站在原地,身姿笔直,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阜崇临似乎能察觉出他心中的动摇,笑得更欢了,“我倒想看看,没了江山和没有三弟相比,你究竟更伤心哪个?”

阜怀尧沉默不语。

“抑或是,你都无所谓?”阜崇临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掌心贴在他胸口,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冷漠的人的心跳,曾经的恭肃王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原来心还会跳啊……”

阜怀尧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反正都是无用功。

阜崇临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简直像是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想了,“大皇兄,等你死了,我定要拿你的心脏好生研究研究,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结了冰,不然,怎么会长成你这样无情的人呢?”

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这个人露出过一丝温和的表情,永远都是那般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许在阜远舟面前有的,不过他不是阜远舟,从没见过。

“弑父杀亲,”阜怀尧也不生气,淡淡开口,“朕倒觉得,你的心恐怕更冷上一些。”

阜崇临的眼里瞬间被怨毒充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