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两次死里逃生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内力耗尽的感觉很难受,他慢慢等着麻痹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恢复之后而来的便是尖锐的痛楚,肋骨,背上,肺部,左手……一处都没有落下,叫人恨不得再度晕回去才好——不过既然能感觉得到疼,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吧?

因为背上虽然有伤,只是肋骨处伤得更加严重,他还是仰着睡的,倒是下面有厚厚的绵软的鹅毛垫子,不会弄裂伤口。

尽管身体一直在叫嚣着疼痛,但阜远舟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异色,只是眯着眼望着半敞开的窗子透进来的暖红余晖,心想着应该是夕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很久。

整个内殿冷冷清清的,只有药的味道四处飘散。

等适应了那股无时不在蔓延的疼痛,阜远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安放在被子里的手被人虚虚握着,对方的皮肤微凉,像是怎么捂都捂不暖。

他的心瞬时多跳了几拍,侧过头去,一片霜色的白猝不及防映进了眼。

年轻的帝王就这么静静地倚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休憩,狭长的眸闭上时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映下一笔浓重的墨彩,玄色玉冠束起了乌黑的长发,余下的青丝顺着那张湛然若神的颜容滑下,衬得那肤色苍白得过分。

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是秋日里冰冻的霜露,连周身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使是睡着了那份冰冷也依旧不变,好似真的冰雪为身坚石成心。

他身上还穿着正服,想来之前还在处理政事,脸上倦色深重,像是彻夜未眠,大抵是熬不住了,才会就这般睡了过去,连身边人醒来都不曾察觉。

即使知道这个姿势睡得不舒服,不过阜远舟还是不想搅了他难得的深眠,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手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心里柔软一片。

这样真好,阜崇临点燃火药的时候,头顶的大石砸下来的时候,在苏日暮背上意识沉沦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深爱着的人了。

至死不悔。

生死关头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从冷宫里走出来的他最是惜命,却没料到居然也有亲手去找死的时候……

以前也曾经想过自己的爱情能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还是会转变成亲情,只是在那一刻才知,自己那么爱他——无关兄弟,只是爱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唇角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样浓烈的感情,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过不管怎么样也无所谓了,反正他早已决定守护这个人一生一世。

暖红的夕辉慢慢暗淡下去,也渐渐埋没了殿内低调的奢华,外面灯笼的光淡淡透了进来。

日与夜的交替让阜怀尧有所察觉,随之便清醒过来,冷不防的对上一双明澈温柔的眼。

阜怀尧愣了一下,才惊觉过来是阜远舟已经醒了,剩下几分迷蒙的睡意也瞬间散去,站起来冲外道了一句:“掌灯。”

手上的温度一下子离开,阜远舟有些小失落。

阜怀尧没发觉,回头俯低身子看着一直盯着自己的人儿,“醒了就好,远舟,有没有哪里觉得不适?”

口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分释然。

阜远舟笑了笑,“身体有点麻而已……皇兄,你有没有受伤?”神情已经满带关切。

阜怀尧微不可察地动作一顿,随即才道:“朕没事。”阜远舟这般只会让他更加内疚,只好岔开话题,“你大概是躺久了气血不畅,待会儿就没事的。”

“远舟睡了很长时间吗?”

“一天一夜了。”真怕你……会醒不来。

幸好……

宫人已经闻声进殿,点起了明明烛火,殿内立刻亮如白昼,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阜怀尧自然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汗珠,想来也知道是伤口疼得紧了,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问:“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朕?”

“远舟也刚醒而已。”他道。

“身体还是很麻吗?”阜怀尧自然是不信,不过什么也没说,只这般问。

“还好。”

阜远舟的肋骨断了几根,天仪帝不敢乱动他,怕骨头又错了位,只能握着他的手,小幅度地搓了搓。

而阜远舟知道他一切安好,什么麻不麻疼不疼的都忘了,见他这般,曜石般的双眸在细微的光线里显得亮的惊人,带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那种温柔,在暗夜里都给人温暖的感觉。

阜怀尧不经意看见,神思便是一晃,记起这人疯症之时,神志不清如同孩童,却唯有这份独独给他的温暖是不变的。

那股细微的钻心的惶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他差点,亲手扼杀了这份温暖……

阜怀尧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后悔,只是自己呼吸起来有些难受。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阜远舟担忧地看着他,“皇兄?”

“疼不疼?”阜怀尧忽然问,声音低低的。

阜远舟笑了笑,“不疼。”又见他突然低下头握紧了自己那只还带着些许灰色的手,以为他还在想着之前那两条蛇,便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皇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阜怀尧静静苦笑。

他从来不是阜远舟眼中完美无双的阜怀尧——他是玉衡的主子,他群臣的君王,是天下人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会演戏,会算计,会牺牲亲人朋友甚至是所爱之人来换国家的繁华盛世,他固执,他执拗,他不择手段,所求的不过是走他认为是对的路。

这样的他,注定会辜负他人的一片深情。

阜远舟刚刚醒来有些迟钝,没有察觉他心中苦涩,倒是想起受伤的原因,问:“皇兄,二皇兄他……”

阜怀尧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些事你莫要理会了,好好养伤。”

兄长发话,阜远舟自然不能不听,只好乖乖点头。

用热水绞了毛巾帮他擦了擦汗之后,阜怀尧把他小心翼翼扶了起来,将水递到他唇边。

阜远舟本想自己动手,不过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便就着兄长的手喝水了。

弄完这些之后,阜怀尧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正服,于是扶着阜远舟让他靠坐着,自己去屏风后面换一件常服了。

待他换好出来,却见阜远舟怔怔盯着自己还残留着淡淡的灰色的左手,似乎想仔细看看,不过没什么力气,几次想抬都没有抬起来。

他也察觉阜怀尧出来了,便放弃了重复的无用功,仰头冲他一笑,笑容里没有任何阴霾。

阜怀尧却骤然心口一揪,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像是针扎一样,伤口不大,就是疼得厉害。

惊采绝艳的永宁王,他从未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

“蛇毒已经解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要休养一段时间。”天仪帝一边走过去一边解释道,语速比起一向的不紧不慢,显然是快了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解释。

阜不过远舟倒是不太在意,随口道:“能捡回一条命远舟就谢天谢地了。”毕竟那蛇是什么玩意儿,他也是知道的。

阜怀尧坐在他身边,低着眉眼,看不太清眸子中的神色,他沉声道:“朕不会再让人轻易拿走你的命的。”

这话让阜远舟一怔。

皇兄这样子说……是不是代表他很在乎他?

不过是哪种在乎,都足够让他开心起来。

阜怀尧对他越在乎,他们之间的羁绊就越深。

最好深到分也分不开,两人相依相伴一辈子……

阜怀尧却不再说话,叫人送上一些流食,亲自给他喂食。

阜远舟正为刚才那句不知原因但是足够动人的话甜蜜着呢,自然乖巧得很。

阜怀尧默然不语地望着他忘记收敛因为自己一句话而高兴起来的笑脸。

阜远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赶紧把眼中的情意深重藏了藏,怕吓到了兄长。

阜怀尧只当做没看见。

阜远舟有些小庆幸又有些小失望。

阜怀尧放下空了的碗,避开他有些灼热的视线。

——你利用他一片真心助你大业圆你美名?

——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天下,才会安于现状。

——……他,心甘情愿。

既然我的大业我的抱负我的黎民我的江山你都懂,那么……就这样吧。

……

甄府,听朝小阁里,烛火融融。

白袍子的书生像是没骨头一样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甄侦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发觉苏日暮似乎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注意到他,于是开口:“宫里传来消息,说是三爷已经醒了,诸事安好。”

苏日暮被吓了一跳,不过没等惊吓过去,就被他说的消息吸引住,翻身坐了起来,“没事了?!”

甄侦顿了顿,还是点头,“没事了。”

苏日暮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心又提了起来,“那那个阜崇临的余党都抓起来了没?”皇宫真是不安全,都被人直接打进去了,不知道阜怀尧那家伙是怎么安安稳稳当上皇帝的。

甄侦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不会再出事了。”

不管多聪明的人都好,他们的弱点大抵都是感情,阜远舟因为爱所以不会怀疑阜怀尧,苏日暮因为阜远舟的信任而没有去想阜怀尧在整件事中的步步为营。

也许多多少少是猜到一些的,但是感情会阻止理智继续往下想。

也许,他该好好把握这个弱点。

甄侦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