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火气一下子消个精光,苏日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想的?”

阜远舟苦笑一声,“你觉得我这辈子还有娶亲的可能?”

苏日暮自然是知道他的执拗,目光顿时复杂起来,“那你和你皇兄说什么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跑出宫来?

阜远舟顿了顿,旋即颓然地道:“我和皇兄吵起来了。”

苏日暮这回是真的惊到了,阜子诤这家伙简直能评上一个玉衡二十四孝弟弟的称号,居然会和阜怀尧吵架?!

阜远舟还是觉得一阵心乱,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的叙述没有往日那么条理清晰,苏日暮还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心头涌上来的是说不上的滋味。

阜远舟知道阜怀尧喜欢他,甄侦也说他的陛下喜欢阜远舟,可是……

在这一刻,苏日暮才真正明白阜怀尧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文武百官仰其鼻息,天下万民皆是依托于他一身,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皆在他一人身上,没有人有资格去批评他无情,因为他对天下人掏心掏肺,掏到最后,连亲情爱情都一并付诸出去。

见惯了尔虞我诈腥风血雨,苏日暮素来不相信有多少人能大仁大义舍己为天下,此时此刻却真正敬佩那个一身冰冷的玉衡君王——而且,更可怜他。

不管他是被迫还是自愿担下这幅重担,他都做的太好,好得凄凉,好到连感情都被快被磨光在一次次的帝王权术里。

苏日暮注视着他,眉尖蹙起了小小的褶子,意味难言,“你皇兄只是在准备这件事,事情还没有成定局,这么沉不住气,子诤,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阜远舟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哀恸,像是新愈合的伤口被撕裂,血丝盘踞在眼底,叫嚣着悲伤,“因为那时候母妃没死。”

苏日暮微怔,随即近乎狼狈地躲开他的眼——撕开伤口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阜远舟继续喃喃道:“我不要再有第二次。”

儿时的时候,苏家有个马夫,养马的技艺十分厉害,却是个有些痴呆的疯子,总是会抱着马儿呢喃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有一天,他似乎清醒了片刻,眼睛亮的吓人,他问过去挑选好马的苏日暮和阜远舟:

——你们一生中有没有做错事的时候?有没有因为做错什么而失去某样视若珍宝的东西?有没有尝过心脏被挤压成碎末的滋味?有没有如五雷轰顶一般震撼到无法反应过!?

那时候他们年少轻狂艺高胆大恨不得飞天摘星水中捞月,自然回答是没有,他们从来都是坚定的走着自己选择的道路,既然选了就不容许自己后悔,自己的苦自己挨,自己的石头自己搬,就这么坚定地往下走,连迷茫的机会都不会有,心痛、五雷轰顶的感觉似乎从未有过……可是,后来呢?

后来苏日暮失去了苏家,上千怨灵在噩梦里徘徊一生不得解脱;阜远舟没了母妃,二十一年的信念二十一年的坚持通通化作齑粉。

因为失去过,才会那么害怕,就像是被蛇咬过的人,战战兢兢看着盘踞在脚边的井绳,明知不是毒物却依旧从心底生出恐惧。

他阜远舟一刻还在担心昨晚的逾越是梦境还是现实,下一刻阜怀尧就关怀备至地为他准备了一场选秀……多像是历史重演,前一刻他还在宗亲府地牢里等待蛰伏而出的机会,下一刻却得知被至爱的母妃舍弃。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半生信念,一杯毒酒,一朝生死,一夕风云变化,他才猛然发现仍然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命运就是这么喜怒不形于色,它让他出生于泥泞生长于底层,却在之后宠爱他至极,把他托起来,让他站得比绝大多数人更高,后来,他才发现它只是为了让他摔下来时更疼。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子诤。”苏日暮蹲下来,平视他的双眼。

阜远舟也不由自主看着他。

苏日暮的唇嗫嚅了一下,最后低声道:“子诤,放手好不好?”

阜远舟浑身一僵。

“他是皇帝,这点你比我更清楚,”苏日暮说,“他有江山社稷,也会有三宫六院,我知道他喜欢你,照顾你,宠信你……可是他没有理由爱你。”

阜远舟声音沙哑地问:“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日久生情,一眼成魔,都不需要理由。

“如果你们想要在一起就需要理由。”一个能说服天下大部分人的理由。

“闻离,我只想陪在他身边。”阜远舟呢喃道。

苏日暮的表情有些难过,“可是你已经开始失控。”

狼始终是狼,厮杀,掠夺,占有,这些都是本性,不会因着长久不沾血而变成温驯的狗,子诤,你已经不再满足于一味的守候。

以前不阻止是因为苏日暮相信阜远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再理智……而阜怀尧,太狠,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都在所不惜。

阜远舟紧了紧攥住的拳头,“我知道。”

若他能把这心思守得一生,也算圆满,就不会这么痛苦。

现在他明知道前面是个坑,却只能眼睁睁放任自己往前走,然后一头栽下去,撞得头破血流,爬也爬不起来。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放弃?”放自己也放他一条生路。

“如果能放弃,我又何苦等到现在……”阜远舟嘴角挽起一抹苦涩。

苏日暮咬咬下唇,“有些事,不是不放弃就可以做到的。”

阜远舟眼里渗出了哀凉,“我爱他。”

苏日暮一愣,“我知道你爱他,但我也知道这份感情让你们都不得安生。”这是一份让人既痛又绝望的感情,因为得不到,痛苦的,是两个人的,绝望的,是终生。

分明有这么多路可以走,他却偏偏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

何必呢?

“我舍不得他难过,”阜远舟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平静,“可是我仍然爱他。”

“你会万劫不复的。”你爱他爱到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已经在下地狱的路上了,”他笑了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笑了,淡然又落寞,“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一生挚爱,所以我想拉他一起下地狱。”

“子诤……”苏日暮怔怔地站起身来。

阜远舟的目光的确很平静,但苏日暮就是看到那层平静下掩藏的从未消退的疯狂。

苏日暮想,他真的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明面上对事做人均是温润君子如玉,可偏偏感情却永远是疯狂的,先是德妃,后是阜怀尧,前者是他的母亲,后者给了他一次新生,除非死了,除非爱了,否则没有人能改变他将那个人当成是自己的信仰。

他能为德妃处心积虑谋夺帝位,也可以为了阜怀尧丢下野心勃勃。

不管有多少绝望挣扎,离开那个人才是最不可忍受,阜怀尧是阜远舟无论牺牲了什么都绝对不能失去的,如果离开阜怀尧,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他的爱——从爱上那一刻起,就成为一种疯狂的执念,无死无以解脱。

……

皇宫,御书房。

“找不到?”阜怀尧皱紧了眉,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眼底的担忧毋庸置疑。

下面跪着的影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硬着头皮重复:“宁王殿下离开了甄府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属下无能,暂时还无消息。”

阜远舟抓着朱笔的手紧了紧,“苏日暮怎么说?”

“苏大人说他不清楚。”

“……继续找。”

“是,属下告退。”

御书房里顿时又寂静了下来,冷冷清清的,几乎落针可闻,安静得有些可怕。

阜怀尧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却不会再有人伸手力度适中地轻揉他的太阳穴。

你已经失控了,对吗?

远舟,你怕了吧……可是,我也是人,你在害怕失去的时候,我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

京城,天福客栈,地字号房。

赵衡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整个人都瞬间警戒了起来,确认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戴着之后才起身做若无其事状去开门。

年代久远的房门发出“咿呀”的一声,开合的缝隙渐渐变大,露出了门外蓝衣俊美男子的高大身影,他并没有佩剑,看起来就像是个温和的王侯公子。

出乎意料的人让赵衡一愕,霎时又惊又喜,但又不敢鲁莽,赶紧侧身将来人请进屋来,再往外扫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之后才回身关门。

那男子随意在桌边落座,赵衡俯身便跪了下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属下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人正是影卫们翻遍京城在找的永宁王阜远舟!

他伸手将这个忠心耿耿的前永宁王府侍卫统领扶起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赵衡差点又跪了回去以示忠诚,“为殿下效劳是属下的福分,担不起殿下的过誉。”

阜远舟淡淡地看着他低着的头,“你跟了本王多年,也要跟本王来这套虚的吗?”

赵衡赶紧摇头,“属下不敢。”说完,就立刻去斟茶送到他手边。

阜远舟也有些渴了,拿起便喝。

偷偷觑着主子苍白瘦削的脸颊,赵衡担忧地道:“殿下重伤未愈,应该多休息休息才是。”

“本王有分寸。”阜远舟道,好像刚才被苏日暮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他是的,“上次你让苏日暮给本王的那份名册到现在还没有改动么?”

“有,”赵衡道,从身上拿出一份不薄的册子,递过去,“这是昨天最新送来的。”

阜远舟拿过来,翻开大致地浏览了一轮,“少了三家啊……”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赵衡不知道他满不满意,只小心翼翼道:“江湖上的紫危楼情报能力太强,属下们的动作不敢太大。”

“本王知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阜远舟道,略想了想,“查一下紫危楼的背景,不过不能打草惊蛇,别被盯上了。”

紫危楼这个情报组织是江湖一绝,是这五六年才蹿起来的新起之秀,消息迅速情报网庞大又买卖公平,不过其楼主身份神秘,背景不明,希望不会给他的计划添麻烦才好。

赵衡点头,“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