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将黑暗一点一点从高穹冲刷下来,几乎要那些摇晃的烛火都吞噬了去。

皇宫,议事殿。

甄侦连夜赶进宫的时候,乌黑的发和暗红的衣摆还滴着雨水,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脸色也不太好。

庄德治、连晋、庄若虚、楚故、燕舞、周度、商洛程以及枢密使韩谷已经到了,看到甄侦进来,都面面相觑了一下,连一直闭着眼睛闭目养神的庄德治都睁开了眼看他。

“甄侦,爷这么急着传召我们进宫是做什么?”眼看着正主还没到,周度忍不住问道。

这会儿时间可不算早,连右相庄德治都来了,这阵势叫人实在轻松不起来。

甄侦脸上没有惯来的温柔笑意,也没回答周度的问题,从众人身边走过时,绣着杜鹃泣血图的衣袂带起的风卷起了浓烈的血腥气和未散尽的杀伐之气。

他走到圆桌最前方平时拿来架设图纸的架子前,刷拉展开一幅地图。

燕舞看了一下地面,看到那拖曳的水迹竟是渗着缕缕暗红色,他惊呼一声:“小侦你受伤了?”

甄侦转过身,找了个离旁人很远的地方坐下,道:“不是我的血。”他此时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像是刀子一样能把人的脸刮疼。

连晋往架子上看了一眼,发现那只是普通的诸国分布地图,便没再细究,而是伸手拦下准备走前去的楚故和燕舞,道:“别靠近他。”

“嗯?”也打算过去看看的周度也被庄若虚拦下了。

商洛程飞快去打开窗,冷风携着大雨带来的水汽冲了进来,将那浓郁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

“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连晋皱了一下眉对楚故他们解释,望着那个一身暗红的秀美男子,注意到了他指缝里黑色的毒药和红色的血迹的残留,眉宇之间皱褶蹙得更深,“甄侦你杀了多少人?”

这杀人杀多了,短时间内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行动的,在战场上浸**多年的连晋自是最明白这种事。

甄侦平息了几下微微急促的呼吸,风吹散了那些围绕在鼻翼边的血气,加之身处于好友俱在的安全之地,他缓和了一下绷紧的神经,好一会儿才答道:“不知道,没数。”

从傍晚到不久之前才结束的恶斗,前前后后单是围杀他的人就不下百人,还不算侯在外面埋伏他的外援的那些,一路兜着圈子杀回来,对方的人多得叫人吃惊,他身上的暗器都已经耗尽,早就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才回到皇宫的了。

“怎么回事?”楚故问,他记得下午的时候甄侦还往府尹府跑了一趟,察看了一具女尸之后就风风火火离开了,难不成他是跑去做什么杀人灭口的事了?

楚故的话音未落,议事殿的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纷纷抬头看去,便见白衣霜冷面容华美的年轻帝王踏步进来,身后的蓝衣男子腰佩银剑丰神俊逸,二人联袂风华,甚至让一殿明亮的烛火都暗了暗。

“把衣服换了,其他事等下再说。”阜怀尧进门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便径直走向那摆了地图的架子处。

阜远舟接过没有武功的寿临手里的衣服毛巾和姜汤,走前去放在甄侦桌前。

甄侦说了一声“谢谢”。

阜远舟看了他一眼,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个乌溜溜的药丸给他。

甄侦认出这是在上回阜远舟离宫出走不小心损了内伤之后,秦太医一脸阴沉地配制给这位三爷醒脑提神补气的药,他便接过来放进了嘴里,然后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味道……果然…………非常醒神……

以优雅示人的甄学士飞快拿过姜汤一口闷了下去,呼了一口气,才去旁边的房间换下湿透的衣服。

“……”阜远舟看了看空了的瓷瓶,收好,绕过偌大的圆桌站到了阜怀尧旁边。

阜怀尧看了他一眼。

阜远舟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阜怀尧的表情隐隐带着复杂,不过最后只是坐了下来。

阜远舟好像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坐在他旁边。

连晋不解——不过一下午没见,这两人的气氛这么怪怪的???

“爷?”正主儿来了却不说话,本就一头雾水的楚故忍不住开口了。

阜怀尧微微摆摆手,“等甄侦来了再说。”

显然甄侦也很在意即将要说的事情,换了衣服之后连头发都没擦干就回来了,似乎还处在之前的围杀中难以回神,神色冷凝。

稍晚一些来的常安亲自将宫人屏退出不近的距离,确保守卫严密了才将殿门关好,影子一般守在那里。

这般严密的阵势让甄侦缓了缓脸色。

燕舞眼尖地发现地上的那些血也不全是敌人的,甄侦的手臂上就有一道大口子,似乎用热水擦了擦,也没上药,能清晰地看到伤口的走势,还在缓缓渗着血。

他正想叫甄侦要包扎一下,忽然就见他两只纤长的手指猛地插进了伤口里,动了动,似乎在翻找些什么东西,没片刻就连着血花拽出小小的竹筒状的东西。

燕舞惊得站了起来,群臣的脸色都变了。

无疑,甄侦这么一身血气地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阜怀尧蹙眉,“太乱来了。”这东西体积不小,万一耽误了时辰,卡在筋骨上长久之下会把人弄残的。

甄侦倒是眼睛也不眨,揭开了包在外面的油纸,将里面的微型卷轴放在天仪帝面前,“总不能再被他们抢走,臣才会出此下策。”为了这份东西,巨门牺牲了不少人,他这么做真的不算什么。

阜远舟倒是不意外于他会这么做,毕竟为了把这份东西传到兄长手里,他刹魂魔教可同样也折了不少人手。

而罪魁祸首的蜚语就没停止过被追杀,魔教的人不得不一再转移据点,险些暴露了行踪,直到今天下午阜远舟当机立断保全魔教而把东西转手到巨门手上,情况才好转一些。

江亭幽猜的没错,下午在街上的那场仇杀就是他安排的,那个酷似蜚语的女子就是拿来转移其他势力的注意力,趁机引巨门找到卷轴,不过敌人实在太过难缠,他们是铁了心想要把东西抢回来,派出的人数简直就像蚁多压死象一样,甄侦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却还是没能带着一众巨门影卫全身而退。

已经提前得到消息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常安匆匆拿着药箱走过来帮甄侦处理伤口。

甄侦这才卸下一口重石,这才觉得一身倦怠几乎让手脚酸软,他坐了下来,闭上眼放松自己紧绷的筋骨。

群臣的目光都集中了那个小小的卷轴上。

阜怀尧淡淡道:“连晋,翻译出来。”

连晋一愣,拿过卷轴小心地展开一看,才发现上面用的都是玉衡专用于最为机密情报记录传送的密文,他看了一下,面色就变了,神情肃然地一路看下去。

众人也没有打扰他,整个议事殿都陷入一种沉闷的寂静之中,唯听得雨声滂滂沛沛。

半晌,连晋才神情古怪地抬起头来,请示性地看向阜怀尧。

“看完了?”阜怀尧问。

连晋点头,看完之后他也明白了天仪帝深夜召集群臣前来议事的原因了、

阜怀尧扬扬下巴,示意他把事情都转述一遍。

连晋点点头,看旁边的架子上依旧多铺了一张白纸,他便拿起备好的毛笔,龙飞凤舞地拿下三个字。

——宿天门。

这是一个对于在场的大部分来说都十分陌生的名词。

庄德治也微微疑惑地捋了捋胡须。

连晋用笔在这三个字下重重划了一笔,皱着眉头道:“把这玩意儿记牢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舞率先问了,“宿天门是什么?”

众人都望向他。

连晋却摇头,“不知道。”

“咦?”周度发出了疑惑的单音。

连晋抖了抖手上的卷轴,道:“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来,宿天门应该是一个极其神秘庞大的组织,拥有众多武功好手,其中有一个地位较高的人被人称作碧先生,戴面具,善指法,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深的了解了。”

“那它和玉衡有什么关系?”商洛程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自然明白天仪帝不可能无端端为了一个什么都没弄清楚的组织贸贸然把他们召集过来的。

连晋却没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议军务时常用的圆头针,朝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扎了下去,“一个月前,大莽,沙番,突厥,沃国,东瀛同时出了一件事,”他看向群臣,“每个国家中或者是受宠的皇子,或者是举足轻重的大臣,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掳走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韩谷就已经有些不可思议地打断他的话,“这……怎么可能?”

和礼部负责的外邦来往不同,枢密院主军国大事,和刺探情报的巨门一在明一在暗,虽说及不上巨门神通广大,但也不是闭塞之辈,这等大事,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