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暮收到消息低调地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大雨滂沱的下个没玩没了,天地间一片漆黑的苍茫,只有屋顶飞檐处安放的一个个鸱吻还一动不动地驻守在它的位置上。

皇宫里,专给外臣留宿的风物楼还点着灯,苏日暮随手拍开袖子上溅到的雨水,跨进门去,只看到大厅里一个蓝衣锦服的男子在静静喝茶。

“大半夜的,搞毛线啊?还让不让人睡了?”见是阜远舟,他就忍不住边走边抱怨了。

这甄侦也真是的,白天开始就不见人影,把他丢给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这会儿还不消停,深更半夜的要他来皇宫接人,难道他自己不认识路么?!

阜远舟抬眸看他一眼,无视掉那些废话,朝身后的一个房间努努嘴,“人在那里睡着,你去叫他起来吧,不过估计得费点劲才能叫起来。”

苏日暮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甄侦这家伙是暗杀出身的,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怎么还能叫不醒?唔,不对,这货强悍得像小强,前几天挨了一鞭十九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要是能走能跑,有必要叫人来接他么?

这般一想,他就有些紧张了。

“这丫的该不是又受伤了吧?”

“出了点事,”宿天门的事情阜远舟还不想说,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只是小伤,不过体力消耗得很厉害,才会叫你过来。”

苏日暮瞬间炸毛了,“不是追杀就是挨棍子,这混蛋不是文官吗!为什么整天会干这些不着调的事情?!皇帝这不是欺负人么!!”

“……”阜远舟无语地看着他,“你好意思说他是文官么?”那个文官有这么好的身手的?

苏日暮龇牙:“不准人家多方面发展啊!”

阜远舟磨牙,“……重色轻友这种事不要做得太过火了!”

白袍子书生不屑,“这种事你比我做得顺手多了!”

阜远舟无奈,懒得和他抬杠了,摆摆手道:“得得得,赶紧把人搬走,别在这里秀恩爱了。”这不是诚心酸他么?!

苏日暮却没动了,看了看那房门,确定没什么动静了才把好友往旁边拽了拽。

“干嘛?”阜远舟被拽得有些莫名其妙。

苏日暮盯着他,“我说子诤,你给我说实话,甄侦到底是什么人?”

阜远舟一愣,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苏日暮在原地踱了几圈,微微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但是这么成天出这事出那事的,我这不是……这不是闹心吗?”

阜远舟目光动了动,“这会儿知道闹心了?当初死活要和我呛声的是谁?”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闹心的,”苏日暮嘀咕,顿了好片刻才道:“他整天神神秘秘的,我就是觉得、觉得有点不安心。”

阜远舟轻微怔住。

见状,苏日暮不解,“怎么了?”

阜远舟挪开眼,喃喃道:“闻离,你这么在乎他,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才好。”

苏日暮越在乎一样东西,他和这个世界的羁绊就越深,怕只怕,感情投入得越多,便越收不回去,失去的时候就越痛苦。

由此想到自己和兄长的前路未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的事情太多而自己太累,阜远舟只觉得一阵悲从心来。

“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我早便说过了,不管他是谁,于我来说都不过是个整天催我戒酒吃药的混蛋罢了,你说的没错,因为在乎,所以我才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苏日暮笑了笑,脸上有种特别的神色,说不出是不是深情抑或是伤感,“再说,还能有什么身份比我们两个的更叫人目瞪口呆呢?”

阜远舟眼中迅速泛起一丝苦涩,像是满月的海潮一样淹没了曜石般的瞳仁。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的,仿佛要将天地吞食了似的。

“我有跟你说过,玉衡暗地里有一批势力仅供皇帝驱使,与此同时也制约着皇帝的一言一行,你还记得么?”阜远舟冷不丁的起了话题。

苏日暮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回忆起以前偶尔提过的欣喜,“嗯,记得,贪狼,巨门,禄存,摇光四支影卫队伍。”

“四支队伍的影卫之首是谁?”阜远舟又问了。

“苍鹭,白鹤,飞燕,子……”苏日暮说着说着,就卡住了声音,缓缓眨了几下眼,才补充完最后一个字:“……规。”

阜远舟一摊手,意味深长道:“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猜的。”按规矩,他是不该说的。

苏日暮脸色莫测。

苍鹭展翅,飞燕还巢,白鹤垂首,杜鹃泣血……影卫的四大象征,他早该想到的!

若不是有这份不得不为之的使命,那个表面温柔实则上比谁都要洒脱的男子怎么会跻身于人吃人的官场出生入死呢?

原来他是作为情报头子的子规啊,难怪这么招人烦呢……

窗户是半掩着的,阜远舟的目光落在那漆黑的雨幕外,“有没有后悔上了贼船的感觉?”

“嗯?”苏日暮被他的话拉回了神。

“我说过的,让你离开他。”

子规的身份背后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从甄侦背上这个称号开始,他的命就已经属于玉衡,他和苏日暮在一起,就像是一场任性的博弈。

“我也说过了,我和他并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为玉衡牺牲又怎么样?反正路是他选的,我拦不住也没理由拦他,他做老大要是都真的那么不好运挂了,我一定会在坟头嘲笑他的。”苏日暮勾起嘴角,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

……

走进房间里,看见床铺上拱起的人形时,苏日暮有意放重了脚步。

不过倒真的和阜远舟说的一样,甄侦没醒。

他走了过去,然后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那张秀美的面容敛去了平日里伪装的笑脸,姣好的轮廓显得有些薄凉,这才像是统率巨门的子规,苏日暮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刚一触到他的皮肤,手被就抓住了。

本闭着眼的甄侦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地逼了过来。

苏日暮嘴角一抽——是谁说这家伙这会儿很难叫醒的?

等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甄侦却一言不发地松开手,又缩回了被子里。

不明所以的苏日暮:“……”

确认了这个家伙是真的准备继续睡,苏日暮毛了,“你丫的叫小爷过来就是为了欣赏你的睡姿么?!”

甄侦勉为其难再度睁开眼,淡声道:“我困,带我回家。”

苏日暮愣住,随即才听出他声音里的嘶哑,就像是一个几天没休息了的人似的,也不知道是执行什么破任务去了,他无奈道:“困的话在这里睡不就好了吗?”干嘛还要三更半夜跑来跑去的?

甄侦慢慢从被窝里坐起来,连衣服都没有脱下来,明显是没打算在这里安心睡下去的,他慢吞吞的道:“不如家里舒服。”

苏日暮瞪着他。

甄侦不理他的怒气冲冲,垂下睫羽,一副马上又会睡着的模样。

苏日暮真是觉得自己败给他了,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他软绵绵靠在床柱上的身子,“得了,你赢了,咱回家。”

闻言,甄侦便懒洋洋地钻出被窝。

苏日暮找了一下,把鞋子踢给他。

甄侦穿好鞋,发觉某酒鬼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便侧过头看他。

“干嘛?”在研究着那伤口严不严重的苏日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甄侦嘴角挽起笑花,极是温柔的模样,不是素日里的伪装,而是发自真心的笑意,“苏日暮。”

“叫魂啊?”苏大才子不领情。

甄侦却没再说话,而是站直了身子,朝他伸出手,“走吧,回家。”

“……哦。”

……

三更的声音悠悠荡荡透过绵密的雨幕来到乾和宫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

阜怀尧将那份密文再细细看了一遍,此时闻得钟声,才将卷轴收起。

他看向内殿的门,还是没什么动静,倒是身边案桌边的小铜铃响了一声。

“说吧。”他淡淡道。

话音刚落,一个暗红衣饰的影卫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恭敬道:“回禀陛下,欧阳佑所说之人已经尽数查过,一切都对得上口,没有发现问题。”

年轻的帝王望向他,面色无波无澜,“那欧阳佑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影卫道:“他的师傅只有一个关门弟子,除了他的师兄师姐便无人见过,不过年岁上倒是没差。”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才摆摆手,“继续查,下去吧。”

“是。”影卫应了一声,迅速消失在殿内。

阜怀尧微微垂下眼眸,盯着那份密文,随即用手托住额头。

宿天门这件事背后的谜团太多牵扯也太广,线索有些散,他看得很是头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肩膀上压下来一份熟悉的重量,他才猛地察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皇兄。”背后抱着他的男子抽走了他捏在手里的卷轴,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语气带着深切的无奈,“这件事,你本不该涉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