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不算亮,朝阳还未升起,苍穹上灰蒙蒙的一片。

城门拖长了转轴转动的咕噜声,与此同时,两辆不打眼的马车逆着起早赶集的人流出了城,后面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是拿剑的少年,眉目俊秀却冷锐,这一行人猛地一看去也就是个普通富商出门的样子。

开城门的一个卫兵不经意地看了看那两辆马车,然后愣神了一下。

奇怪了,那后一辆马车上的马夫怎么有点像是银衣铁卫之首的薛定之薛大人?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卫兵就打住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心道开玩笑,若那真是薛大人,坐马车的岂不是皇帝陛下么?

远去的马车上。

阜怀尧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将帘子放了下来。

车厢很大,布置得极是舒适,让人躺着睡觉都没问题,阜远舟拿出毯子盖在兄长的膝盖上,问道:“起得早了些,没那么快到不观山,皇兄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阜怀尧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奏折,道:“不必了,朕不累。”

折子还没打开,就被人抽了开去,阜怀尧微微疑惑地抬头,对上自家三弟有些无奈的眼。

“怎么?”他问。

“……先用早膳吧。”和兄长是讲不通政务狂要不得的道理的,阜远舟叹口气,拿出常安准备好的饭菜摆在案几上。

阜怀尧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目光扫了一眼男子低眉垂目的乖巧模样。

他是说过拿到柳一遥的戒指就会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过阜远舟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在意这件事,反而让他不知该不该真的和盘托出。

不观山……

这个地方离京城其实不远,也就半日的距离,甚至还没出京城的管辖地界,不过就是偏僻了些罢了,今个儿正好又逢休沐之时,阜怀尧便叫上几个人,带上阜远舟苏日暮甄侦顺带一个不知情的柳天晴一起轻车简从早早出了京,好把这件事解决掉。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无论是阜仲还是阜怀尧翻天覆地地找人,到最后连他国都找去了,十几年里,阜仲从希望到绝望,生生死死间吊着一口气死活不肯咽下,就是没想到柳一遥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

早几天自家三弟的拜师酒结束没过多久,苏日暮就进了宫,不知怎么的想通了把柳一遥衣冠冢的位置告诉了他,听到苏日暮说出地名的时候,阜怀尧几乎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咫尺天涯的距离,相思不相见,真不知该说柳一遥过于绝情还是过于痴情的好。

抑或是,真的是因为愧疚呢?

其实当年那笔烂帐,已经不知道是谁对谁错了。

“皇兄。”阜远舟的手在他面前摆了摆。

阜怀尧一下子回神,不解地看向他。

拿了吃食给自家徒弟刚回来的阜远舟夹走了他筷子上已经冷了的虾饺,问道:“皇兄在想什么?”

阜怀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想的太入神所以一直在发呆,连正在用着早膳这件事都忘了。

阜远舟给他换了一碟子糕点,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回答,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皇兄?”

“……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些奏折没带而已。”阜怀尧淡淡道,果然看到了对方瞬间无力说什么的表情。

他收了收心,没再胡思乱想什么。

……

另一辆马车里。

甄侦拽了某人的酒坛子,挑眉,“不想说就和爷死扛下去呗,”虽然没什么可能抗得过那位耐心比谁都好的一国之君,“做这副半死不活的白痴样子做什么?”

“啧,”苏日暮烦躁在车厢铺开的毛毯上滚了两圈,“子诤那厮都倒戈了,小爷拿什么扛得过那位主儿?!”

“嗯?”甄侦微微意外,“这事不是你自个儿想通的么?”因为之前追击宿天门情报的事情休息了两天,苏日暮就是那会儿单独去找了天仪帝的,接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这家伙终于下决定了呢,所以没多问什么。

“就是没想通才叫子诤拿主意的,”苏日暮睨他一眼,翻身技巧性地从对方手里将酒坛子夺回来,喝了一口,“就那重色轻友的货,直接把小爷给卖了!”

对某酒鬼的评价不置可否,甄侦借着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外面坚持要骑马的柳天晴,“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办?”

“凉拌!”苏日暮愤愤道了一句。

甄侦回看他,皮笑肉不笑。

苏日暮撇撇嘴,低下声音道:“总得带他去看看的,即使不认主归宗,他也得拜拜自家老爹的坟不是么?”

甄侦眉毛动了动,“已经肯定就是你表弟了?”啧,又是师侄又是表弟,这辈分有够乱的。

提起这个,苏日暮有些蔫蔫的,“肯定了。”

因为出入宫里不方便,柳天晴那府祗又没收拾好,所以这几天阜远舟都是在甄府教柳天晴剑法的,相处了几回,越是能找出这孩子和柳一遥的相似之处,可以说若不是柳天晴随了丁思思学武,恐怕这就是一个柳一遥的翻版,想不承认这是柳一遥的种都不成。

“多个亲戚,怎么这幅表情?”甄侦有些好笑地戳戳地他的晚娘脸,嗯,难得看嚣张得叫人恨不得脱鞋丢过去砸他的苏酒才这么颓丧的样子。

抱着酒坛子的苏日暮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不能随便认亲,还来踩他痛脚,变态什么的最讨厌了!

甄侦变戏法般拿出一壶酒,“得了,给你壶上好的女儿红,别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苏日暮:“……”看在酒的份上,他忍!

……

到不观山脚下的时候,不过是中午时间,山下就是个小镇子,阜怀尧一行人便在这里找了家饭馆歇脚。

刚下马车的时候,阜远舟和苏日暮都是如出一辙的反应,两人双双看着眼前的街道,虽然没有任何眼神言语的交流,眉眼之间却流露出了同样的情感,因为太过复杂,而没人能够看懂。

不过只是一瞬,他们已经同时收回了这样的神色,换回了惯常的模样,好似刚才的失神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地方虽然离京城不远,不过有些偏僻,唯有药草什么的算是有点小名气,来来往往的客商一般都是收药草的,所以他们进去饭馆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注目礼,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瞧上那么一眼,但是那白衣男子的浑身冷煞威压震了震,纷纷收回了目光。

小二也是个有眼色的,飞快地迎了上来,把人往人比较少的二楼上请。

这么个小地方也不指望有什么雅间了,阜怀尧和阜远舟、苏日暮、甄侦、柳天晴在窗边坐了一桌,薛定之就带着几个侍卫把旁边的几张桌子坐满了,将他们围了起来,连小二上菜的时候都是他们拦下之后自个儿代劳的。

阜怀尧抿了一口粗糙的茶水,也没太在意,目光落在窗外,在那不宽的街道上逡巡着。

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刺眼,大喇喇洒落了一天一地,挤满了街道青石的缝隙。

占道的小摊子远远及不上京城城内的有序,一个个摆下来,凌乱得叫人有些眼花,这时候是吃饭时间,街道上没多少人,有几个摊位上的小贩正聚在一起拿着窝头大口咽着,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眼角残留着生活艰辛沧桑的痕迹。

阜怀尧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阜远舟和苏日暮二人都在盯着外头出神,好似那里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一般。

柳天晴作为晚辈自然不会问什么,甄侦也是由得自己的情人在那里发呆。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许久,阜怀尧才开口,沉默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听到他的话,阜远舟看向他,笑了笑,温和的模样看不出刚才怔然的神色,“差不多吧,毕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地方,一直也就这样,没什么变化。”

柳一遥死后,苏日暮便天南地北走动,累了就回来住一段时间,阜远舟偶尔也会过来陪他,十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恍如昨日,仿佛连街头卖煎果子的摊子还是柳一遥原先喜欢的那一个。

这两年苏日暮也去了京城,加之帝位之争激烈,所以两人都没再回来过,只是今日踏上这小镇,只觉时光一丝都未曾流逝,他们还是当年那两个被柳一遥牵着走进镇子的孩子。

只可惜……物是人已非,不过就是如此了。

阜远舟笑着说了柳一遥每天为了新出炉的煎果子所以早早起身的事情,轻描淡写的笑脸上藏着深深的缅怀。

即使心中崇敬的柳叔成了害他半生坎坷的罪魁祸首之一柳一遥,但是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那些从骨子里溢出来的怨恨便尽数散了开去。

所谓爱恨,不过是转念之间,而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个江南风雨所化一般的男子,他恨不起来。

阜怀尧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眼中郁色慢慢变淡渐渐散去,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其实有些想就此打道回府了,因为,撕开当年往事的那层薄纱,一切,都略显残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