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仲,你躲我!”

即使是深夜时分,深受荣宠的柳一遥依旧连通报都不需要,就这么一路**乾和宫。

准备入睡的阜仲被他强拽起来,还不欲躲闪,就被他的神情震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刚刚接下相位的柳一遥手段刚强气度沉稳,每一个笑每一个字都叫人难以揣测,偏生此时抿紧了唇望着他,脸色苍白轮廓消瘦眼里藏着怒气,真正伤心欲绝。

阜仲心里也不好受。

自那日之后,不过半个月两人没有私下独处过,他怎么就变得这般憔悴……

“我以为,纵然不能相爱,至少我们还能相知相携,”柳一遥眼中的怒气渐渐化为黯然神伤,语气惨淡,“可是如今这般光景……你究竟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置于何地……”

声音到了最后,竟是有一瞬的哽咽,难以成声。

他倾尽身心,得到的却是避而不见,他……不甘心!

阜仲愣住,竟是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面孔,“对不起,一遥……我不是存心躲你,我只是还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什么?”

“我想不明白,”阜仲微微锁了眉头,“我有没有喜欢你到足够我放弃一些东西的地步。”

柳一遥蓦地呆了。

阜仲缓缓收回手,“我现在,还不曾算好。”

这些日子思前想后,他亦知自己对柳一遥的信任和依赖不同寻常,只是生在皇家,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衡量得失,无论对象是财物权势还是人的感情,并非冷漠,只是每个人的生存之道的不同罢了。

柳一遥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唇边浮起淡淡笑意,神色那么缠绵那么多情,瞧得人呼吸都痛了,“阿仲,有了一次,你以为我还会再给你第二次想明白舍下我的机会?”

“什么……”阜仲还来不及明白他言语中的深意,就被对方低头重重咬上他的唇。

柳一遥这一下真的咬得很狠,似依恋又似决绝,唇齿相碰,两个人的血都混在了一起。

血腥味弥漫而开,柳一遥的声音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阿仲,来生我不能保证,但是今生让我陪你……我陪你生,陪你死,陪你过这一辈子!”

阜仲微微睁大了眼。

柳一遥舔/舐/着他唇角的伤口,目光灼灼,“阿仲,我说过了,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也只有我,才能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的话太过笃定太过蛊惑人心,阜仲只觉得澎湃的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连神智都被冲得恍惚。

待得回神之时,他的衣物已经散落了一地,轮廓雅丽的男子吻着他的眉眼,神情痴迷又疯狂。

“一遥……!”阜仲慌了,用力挣扎起来。

柳一遥却箍紧了他的身体,“若是你不喜欢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招惹你,安安心心替你守着这江山……可是谁叫你也喜欢我呢?”他的话音不高,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阿仲,是你不肯放手的,你又叫我如何放手?”

这般狠戾的眸色,当真陌生得紧,教阜仲微微怔愣。

是啊,柳一遥对他太好,好到他几乎忘记眼前这个人是玉衡朝堂里不择手段的柳左相。

柳一遥忽而又笑了,笑容温柔又美好,比那三月的桃花还要惊艳上几分,“阿仲,这世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你是我的,没有人能阻止。”

……

一夜,迷乱。

……

沃国有玉,质地乳白,其坚如石,剑击不破。

素来不喜金银财宝的柳一遥却独独看上了这件贡品,向阜仲讨了过来,闭门谢客了几日。

阜仲身子有些不适,虽是觉得对方进宫陪他时总有些古古怪怪,不过也没有深究。

又是一日深夜时分,柳一遥却匆匆进宫,将一对做工粗糙的白玉指环捧到了他面前。

“我心如玉,思君朝暮,生死不离。”

阜仲接过指环,笑了,“生死,不离。”

这一句约定,金口玉言便是十二年。

也一语成谶,他们将这个指环带在身边,到死都没有放开。

……

阜徵期间回京述职,阜仲柔着眉眼对他提起柳一遥种种。

昔日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神情刚毅的卫国元帅,血肉在战场上被撕裂也不曾皱着眉头,此时看着自己兄长幸福溢于言表的模样,却是瞬间哀伤了眼神,“皇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他柳一遥也不例外,总有些路……你得一个人走。”

阜仲却是不信,“一遥答应我的,从来不曾食言,我信他。”

阜徵不再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善良如菩萨的皇兄啊,你可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美好得叫人用得泛滥,但其实它的结局,是一个悲剧。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闲聊之时,阜仲曾略微提过这件事。

柳一遥听罢,并没说话,只是伸手抱紧了他。

人生无常,几多变数,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想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

但是,他终究还是输了。

“柳一遥,阿徵是因你而死的!”

当那砚台砸在头上,教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柳一遥不是不疼的。

只是心爱的那人凄厉的眉目,比那箭矢更要厉害,扎进他的心口,那剧痛盖过了头上的伤口。

总是眉目温然的帝王跌坐在一地狼藉里,抱着阜徵带血的头盔,眼泪簌簌而落,“你不明白,阿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年少时的天啊……

可是现在,他的天塌了。

他柳一遥害死了阜徵……也是他害死了他的七弟!

柳一遥半跪在他面前,想像以前一样伸手抱住他,却只觉手脚都僵硬得不成样子,“……阿仲,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是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眼神空洞地呢喃,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嘶哑如同负伤累累的兽类从咽喉深处发出的悲鸣。

那些背叛,那些死亡,还有那几个无辜的孩子横贯在他们之间,生生破出一道天堑阻隔左右。

指环依旧,可是世道,却变了啊……

……

一纸辞呈偷偷放在了宰相府,一匹瘦马安静地出了城。

柳一遥出京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留恋这个埋葬了自己的心一辈子的城池,亦不敢回头,只怕回头看一眼都是痛。

怕再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

至爱不悔。

这是他留给阜仲的最后四个字。

就此,绝笔。

爱恋转瞬间见血封喉。

阜仲站在空荡荡的乾和宫里执着这承载了十二年深情的薄纸,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

不观山很偏僻,很安静,但是处在京城辖区,常常能听到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柳一遥接过小贩手里的煎果子,在简陋的茶摊上坐下,点一壶茶,听过往的行脚商人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天朝之事,有些恍惚地想,他不在了,可有人会在早朝之前偷偷给他带一个热腾腾的煎果子?

听说他病了,听说他新添了麟儿,听说他册立了太子,听说太子的名字唤作阜怀尧,听说他追封了七王爷做忠勇公……

每听一次,回忆就多了一份,思念就重上一分。

阿仲,一辈子这么短,数来数去不过几十年而已,根本来不及忘记你。

遇见孪生姐姐,纯粹是个巧合,他却没想到,竟是会在姐姐的儿子苏望苍身边,看到一个熟悉的孩童身影。

他时隔太久,他对本就交集不多的阜徵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巧妙地便套出了他的身份——哦,对了,一个生在皇家却名为苏昀休的孩子。

他的母亲,就是那年和他纠缠在床榻之间的妃子。

——那一瞬,愧疚才是那把剜骨尖刀。

苏家灭门后,他闻声赶去,最后带回小镇的,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以及深夜一一运上山来的千百灵位。

柳一遥没有过问苏昀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身份不明的属下,也没有问苏望苍为什么执意认为是自己害死整个苏家,他只想在余生之年好好保护他们,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然,一旦空闲下来,那透骨的思念会吻杀他的理智。

……

——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你明明这么说,可是现在,你又在哪里?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十年生死不见,阜仲已经发须皆白,可是那年承诺会陪他走遍天下的人,却仍然是记忆里笑如江南烟雨的模样。

阜仲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熟悉的脸庞,却摸了个空,方似如梦大醒。

那风华正好的岁月里,那他所爱的,所珍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七弟,对不起。

一遥,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总是过于迟钝,一梦醒来,方觉自己已经痛失所爱。

他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仍是找不到那个执手与共的心爱之人。

是的,直到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其实远没有你对我来的重要。

但是迟了。

十二年前他们回不去从前,如今他已经回不来了。

犹然记得多年前梦中,颜容雅丽的男子嘴角含笑眼神悲伤地说再见时的情景,那时阜仲就已明白,他的一遥,再也不会回来了。

阜仲死死守在这个他曾经不想要的至尊之位上,只为能够坐拥这天下,便能感觉柳一遥还在。

他承诺过的,陪他生,陪他死,陪他过一辈子。

现在,他大限将至,这片土地仍然属于他,他的一遥也属于他。

白衣的太子蹲在他身边,素来冷漠的神情里竟是带上了悲伤。

“尧儿,莫伤心,”他呢喃,攥紧了那生死不离的白玉指环,“一遥和七弟等朕等得太久了,再不去,他们恐怕要过奈何桥了……”

——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一遥,我用一生,怀念你曾说过的这句话啊……

既然你已失言,那么现在,轮到我去你在的地方了。

……

菩萨一样的你啊,我就多瞧了那么一眼,就用上了一辈子来爱你……

风雪飘摇里,柳一遥对着窗外回想起那人秀丽眉目,忍不住静静微笑,对身边的两个孩子道:“昀休,望苍,帮我把一样东西取来,可好?”

我们说好生死不离的呢,却害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真抱歉,我这一生唯一一次食言竟是于你,七王爷当初那句话果然像是一个咒啊。

他握紧了白玉指环,按在心口,感觉着心脏渐渐虚弱的跳动。

奈何桥边,我会守着你来呢,你可不能装作不认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京城的时候,还不曾对阜仲好好地道别。

呐,对不起,阿仲,再见。

明天见。

下次见。

……下辈子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