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酒气浮动,熏得人微微醺然。

阜远舟随手关上了门,忽的就听到了里间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他急忙绕过屏风朝后面走去。

随即便看见那眉目淡漠的帝王坐在桌边,手里维持着握着什么的动作,似乎有些出神地看着在地上滚动着的酒瓶子,金黄的酒液在白色的衣摆上溅出泼墨般的痕迹。

阜远舟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前去握住了他那只悬空了的手,唤道:“皇兄。”

阜怀尧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是远舟么……”

“是我。”阜远舟应道,俯下身子和他平视,兄长的面色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眼神也好似清明如初,但他就是知道,阜怀尧已经醉了。

“嗯……”阜怀尧先是淡淡地发出一个单音,然后冷不丁的眸色一利,用力甩开他的手,寒声道:“出去!”

他的举动很突然,阜远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叹气,“真的生气了啊……”

阜怀尧不理会他,伸手继续去摩挲桌上的酒瓶子。

阜远舟拦住了他的动作。

阜怀尧冷冷地看着他。

阜远舟却是笑了笑,带着点叹惋,“都说酒后吐真言,皇兄你确实是这个时候才会过的真实一些。”

“朕过得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干系?”阜怀尧淡漠道。

“为什么会没有干系?”阜远舟微笑,“我总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朕有江山万里有万民臣服,过得有何不好?”阜怀尧眉尖带上一丝飞讽,“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阜远舟的眼神微微一黯,强打起精神道:“我知道我在皇兄心里并非举足轻重,可是皇兄你也不能阻止我护着谁。”

阜怀尧嘴角讥诮更深,“你总是有你的主见,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若非了解他真的醉了,他都以为兄长还像儿时那样教训着他,阜远舟叹气,“你总是对的。”

他们都是太过强势的人,不会轻易因为对方改变自己的想法,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欺骗或隐瞒,爱恋或算计,都在理智中掌握。

上位者的爱情岂会有纯粹的存在呢?就像阜怀尧不是不知道他的三弟的目的不纯,仍会将他留在身边振兴朝纲,就像阜远舟不是不明白兄长的利用,但依然借着朝廷的力量为魔教铺路。

不是那份感情不真实,只是站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感情会带来的利益勾当,两个人的背后都有赌不起的牌,阜怀尧是玉衡,阜远舟是魔教和苏日暮,这张牌不肯掀开,就意味着感情也必须深埋,如若不然,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只要有一个人不那么冷静,肯踏前一步挑明一切,事情便不会走向最糟糕的地步。

只是阜远舟还是输了一筹,先爱的人不是他,放不开的却是他。

他赌不起魔教和苏日暮,就只能赌自己——那才是最后的一张牌。

“朕早就说过,情义这种东西终有一天会让你尸骨无存的。”阜怀尧喃喃。

“不,皇兄,”阜远舟靠近去抚上他的脸庞,“你只会让我的剑更锋利。”

阜怀尧脸色平静,“朕也会乱了你的心境。”

阜远舟的手颤了一颤,禁不住苦笑,“醉了都要伤我的心,果真是现世报。”

阜怀尧似乎觉得累了,微垂下眼不再说话。

“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明白还是装傻……”阜远舟无奈地道,出神了片刻才伸手将人扶起来,往后头的浴池那边走去,“洗个澡吧,不然不舒服。”

习惯了他的照顾,阜怀尧也没继续怄着那股气,随他动作。

常安似乎早料到他会跟过来照顾人,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腾腾的热水,阜远舟试了一下水温,然后回身褪了两个人的衣服,带着兄长一起下水了。

酒意上涌得厉害,阜怀尧头晕得紧,径直靠在身旁人的身上,默不作声的。

阜远舟煞是心疼,只得用力把人抱紧了免得滑进水里,一边撩着水替他沐浴。

一时偌大的浴池里只闻稀疏水声。

两个人靠的近了,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贴合在一起,在动作的时候皮肤总是会相互缠磨,摩擦出比水温更高的热度。

两人不是不曾亲密地赤诚相见过,只是从未试过如此亲密紧靠在一起,阜远舟的呼吸渐渐不稳起来。

也许是发觉到对方撩水的动作停了,阜怀尧狭长的眼微微上挑,略带不解地看着他,眸中是寒星的清冷,却也在水汽蒸腾间混合着酒意,被晕染成不可见底的氤暗色泽。

阜远舟鬼迷心窍一般抚上他的脸颊,一寸一寸,缓慢而温情。

记不记得我神志不清的那段日子?我会撒娇你会宠我,我一委屈你就心疼,你说你会护着我,你说我并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你让我承诺百年后同棺而葬……

我从来都是一路坚定往前走的人,可是如果有人要问我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那一定是那段半痴半癫的日子。

那时候,你的笑很美好,如今想来,竟是觉得恍如隔世。

吻,烙上了阜怀尧的唇,阜远舟环紧了他的身子,将右手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缓而又有力的摩挲着。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却又是情不自禁的,凭着本能加深了这个吻。

阜怀尧觉得有些不适,下意识地推了推他。

阜远舟拉回些许神智,略微退开一些,喘息着望着他。

丝丝缕缕淡淡的微红隐约浮现在被热水浸泡着后的皮肤上,像是秋夜的霜雪里伸展出了妖冶的红梅,漆黑的发散乱在身上,蜿蜒在了额间颊畔,嫣红的泪痣几乎化血而出,妖娆地缀在素来冰冷的眼角……阜怀尧也看着他,眉眼淡淡,只是琥珀的深眸不再冷静清寒,几抹沉郁的色彩在里面缓慢地翻滚,醺然之间也失了那份凛然的高贵,像是九天游云化雨落地,惊艳慑人……

就有什么突然在霎时间在心头炸开,阜远舟回想着白日的那场抵死缠绵,也回想起了阜怀尧冷漠骄傲的身影,秦仪的忠言,常安的劝阻,还有很多很多混乱的记忆浮现着,里面只有他和他。

相识相知,相知相爱,只有我和你……

阜远舟行动不可控制地再度吻上阜怀尧的眉眼,辗转着落在唇上,修长的只用于拿剑的手指抚摸着他笔直的脊背,轻柔地滑动着。

皇兄,为了玉衡,你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可是于我来说,你才是我的底线。

世人的口诛笔伐唾骂鄙弃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余生漫漫,没有你在,我却来不及忘记你。

水波激烈地向四周荡开一个个不规则的波纹,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两个不逞相让的交缠的身影。

“皇兄……”阜远舟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并不大的声音却猛地将他惊醒,也让他骤然察觉到了彼此身体的异样。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些……

阜远舟靠在男子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不可自抑地笑了一笑,说不上算不算是自嘲。

习武之人多数欲念淡薄,阜怀尧也是性情寡淡之人,两人几个月相安无事,今日这般失控,果然是酒色醉人么?

可是,酒醉人也好人自醉也罢,他说过的,他想带着他一起下地狱……

阜远舟亲吻着他的眉眼,喃喃唤着“皇兄”,一声声似深情似期许更似奔赴死亡盛宴的绝望。

这一生,能爱的人也不过那么一个,他喜欢的却偏偏是最不能投入感情的那个,可是阜怀尧于阜远舟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个可以取代。

那年初见,那一眼的魔障……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年幼时仰视,年少时憧憬,然后思念至今,通通化作比迷恋更深的感情。

……他知道这是执念,是他死了才能摆脱的执念。

烛火默默落下最后一滴烛泪,微弱的火焰颤了颤,最终灭了。

阜远舟在黑暗里用力抱紧阜怀尧心跳不稳的身体,闭着眼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有很多混乱妖美的画面光影一般在掠动,极致的愉悦下,深藏的是极致的悲伤。

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们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要躲在黑暗里相拥才能在一起……

但纵使再多不甘再多愤恨,他仍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拥着所爱之人静静入眠。

阜远舟不担心做错,他也不怕犯错,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让他走弯路了。

……

夜深,甄府。

一衣雪青的男子站在窗边,把玩着早已凉了的茶杯,秀逸的颜容被皎洁的月光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一抹白影冷不丁的从窗户上倒吊下来,正巧和甄侦面对面,苍白的面色和幽幽的语气的夜色里有着无比惊悚的效果。

甄侦脸色变都没变,手中茶杯直接掷了出去。

白影微一拧身接住茶杯,同时脚上一松,轻轻巧巧翻进了屋子里,屋内的烛火映亮了他一派风流的眉目。

甄侦无奈地回转身来,“你不怕暴露武功了?”

半夜三更闯人房间的苏日暮无所谓地一耸肩,“你要是连这些亲信的嘴都管不住,那就麻烦你去死一死了。”

“……”甄侦果断地无视他的毒舌,“跑过来做什么?”

苏日暮撇撇嘴,“大半夜的不睡觉反而盯着月亮瞧个不停,小爷来看看你是不是对着嫦娥在思春~~~”

“……”甄侦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句好话?”一句担心他是不是有烦心事就那么难说出来吗?

苏日暮“切”了一声以表不屑。

甄侦瞪了他两眼,终是没什么心情计较,不理会他径自往**一躺。

苏日暮有些意外地凑近来,“怎么?欲求不满?心情这么不好?”

甄侦嗤了一声,“是啊,你委身来满足满足我?”

苏日暮挑眉,“满足可以,委身免了。”

甄侦嗤笑,翻身背对他,懒得理会了。

苏日暮戳戳他,“好了,不开玩笑了,你真没什么事?”刚才那个模样真是少见,不然他也不会过来。

甄侦默了片刻,翻身回来,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问:“吏考之后的官员委任……你肯不肯外调?”

“嗯?”苏日暮一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