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阜远舟和阜怀尧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回乾和宫。

安静的东宫里,房间内,阜怀尧早已熄灭了灯,人却睁着眼躺在**,渡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他知道,房间外院子里的白杏树下,他的三弟就靠坐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远处的窗户。

阜怀尧想起不久之前阜远舟中蛇毒重伤时,他握着他变成灰色的手,也像今天这样,漫漫长夜能熬得人发疯。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终于有了最致命的弱点,终于有了不可舍弃的东西。

他平生从未痴求过什么,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无欲无求,他才能静下心来将江山当做责任而非囊中之物随意挥霍,才能坐上着至尊之位万民臣服。

可是如今,铁血冷酷的天仪帝也会怕了,他爱阜远舟,他怕阜远舟死得比他早,他怕世间唯一一个能叫他安心的人躺在冰冷冷的陵墓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他不是不知道阜远舟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只是这份感情却不成熟,更多的是一种绝望中抓住浮萍的偏执,因为太过害怕害怕失去,因为不曾得到过,所以爱得卑微爱得不顾一切。

可是阜远舟可曾想过,即使爱情中的两个人不可能对等,但是也绝无一个人完全慷慨付出的理由,若是阜远舟肯多爱自己一分,多保护自己一分,阜怀尧就不会因为担心害怕而走到这一步。

阜远舟视他若珍宝,他又何尝示他如草芥?

他不在乎自己的命,阜怀尧却在乎,阜远舟千好万好,就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下定决心赶他走。

……纵使天涯海角,也好过阴阳相隔。

时间过得分外缓慢,将折磨一点一点加剧。

房间外,白杏树下。

一线天光划破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时,一直注视着那熄了灯的窗子的阜远舟忽然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翻身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窗边。

偌大的东宫里只有他们二人,阜远舟听着里面细微的呼吸声,禁不住鼻子一酸,疲惫地靠在窗棱上。

阜怀尧这次当真下了死决心,精兵官吏通文碟书尽数备好,只能一纸圣旨下来,待得天明,他就要启程远赴宿州,此生不得诏令,便不能踏足京城半步。

——他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

经此一走,他再也见不到阜怀尧……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带来的是撕扯心脏的剧恸,阜远舟忍不住哀声轻唤:“皇兄……”

房间里,阜怀尧怔了一下,望向窗户上映着的影子。

“皇兄……”窗外的人声音并不大,只是满含恳求,“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他太清楚兄长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做了了断,那么他就不准备再见他。

可是……

“就一面好不好,天亮了,连晋集合了军队我就走……”阜远舟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我舍不得你……”

从太和殿出来的那一刹那,他都想掉头回去告诉他不想走了。

可是他也明白,阜怀尧那句“朕让连晋点了七千精兵,就算你能以一敌百,朕也能把你绑到宿州去”决计不是开玩笑。

他真的做得出来。

阜怀尧坐起身来,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睡意:“卯时你就要走了,”他看了看更漏,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何必呢?”

阜远舟受冷一般双手环住自己,将头埋首在膝盖里,音色渐渐染了浓重的悲伤,“求你了,见见我……皇兄,我舍不得你……”

他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变成了近乎呜咽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安静到阜远舟都觉得绝望。

门扉却在这时慢慢发出了吱呀声,随后是脚步声,慢慢接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阜远舟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看到了披着外袍眼神淡漠带哀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他几乎是豁然起身去抱他,巨大的力道撞得阜怀尧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阜远舟在外面呆了一夜,身上都是冰凉凉的,刚从屋里出来的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阜远舟颤抖着抚上他的面容,眼眶微红,“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出来见我……”

阜怀尧苦笑。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明明理智叫嚣着不要这么做,但是在回神之时,他已经在阜远舟的怀里了。

“皇兄,你是不是……”

阜怀尧微微撇开头躲开他的手。

阜远舟僵住。

“远舟,”阜怀尧并没退出他的怀抱,只是道:“朕祝你,一路顺风,岁月安稳。”

阜远舟收紧了落空的手,“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

“事到如今,”阜怀尧淡淡道,“你认为呢?”

阜远舟慢慢冷静下来,“若有一分希望,我总会争取的。”

阜怀尧勾起半弯笑意,却未达眼底,“朕以为你最懂朕的性子。”

“……至少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喜欢我。”阜远舟也笑了,哀凉的笑,“甚至赶走我。”

“也许你觉得我会杀了你。”阜怀尧淡淡陈述事实。

阜远舟惨笑一声,“你现在这么做,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阜怀尧眼神一颤,“远舟,若是你能明白其中有什么区别,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你于我来说,早已是足以让我违背伦理的存在。

阜远舟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阜怀尧却没解释的意思,慢慢挣脱他的手,“你该走了。”

“皇兄!”阜远舟喉头一哽,眼角隐见水光,这一声如同惊鸟嘶鸣,痛得几乎呕出血来。

阜怀尧几乎在他的喊声中失态,但最后还是稳住了颤抖的指尖,转身朝房门走去,“走吧,早朝将至,朕……就不送你了。”

还未走出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阜远舟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他的耳侧:“皇兄,你承认你喜欢我的……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了……”

……

七千精兵整装待发,随行仪仗队庞大恢弘,车马金银不计其数,神才永宁王出任宿州兵马大总督的阵势叫久住京城的百姓都咋舌不已,道是这位王爷果然深受荣宠。

旭日初升的时候,大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着大道一路蜿蜒着出了城,行伍中一对给官吏的马车中,一辆精致奢华的华盖马车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保卫严密,非亲信之人根本接近不了半步,只有几个年轻人隐约在走动,似是伺候的随行之人。

旁人一看,便知那就是永宁王的车驾,那规格,仅在皇帝之下。

不过这位殿下却一直呆在车驾里不曾走动,只在早上上马车时露了一下面,有好奇的小官吏问同行的陈闽,陈闽只道是永宁王和天仪帝兄弟情深,因为骤然分离积郁在心一时病倒了罢了。

小官吏听得唏嘘不已。

一处正对城门的吊崖上,一队人马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的车队长龙,为首的人颜容丰峻一衣苍蓝,坐在一匹灰色的蒲稍马上,面色沉沉地举目望着城门那处。

但是始终遍寻不到想看见的那人身影。

连晋打着马走到他旁边,道:“三爷,该走了。”

阜远舟攥紧了缰绳,又等了许久,才狠一咬牙,调转马头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剩下的一众人纷纷跟上。

……

城门上,偏角处。

霜白常服的男子注视着那一队快马慢慢消失在视线里,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蓦地用力闭上了眼,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隐藏自己骤起的狼狈。

……明明他的三弟还未走远,他却已经开始思念蚀骨。

“……陛下?”做寻常小斯打扮的寿临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挺直的身影。

阜怀尧缄默片刻,才淡淡道:“回宫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城墙。

下面还有不少围观完永宁王出城不曾离开的百姓,阜怀尧神态比平日里多了一分微不可察的恍惚,一不小心地就撞上了人。

寿临一惊,赶紧想去扶人,但是已经有人比他先了一步。

一身紫色轻纱的阴柔男子温柔地扶稳了他,柔若流水的声音含笑道:“陛下小心一些。”

寿临愣住——申屠谡雪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多谢申屠国师。”阜怀尧没惊讶,只是皱了一下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手。

动作的时候似乎碰到了对方的手腕,那天在洗尘宴上听到的铃声急促地响了一下,不过声音不大,周围的人都没注意。

倒是申屠谡雪意外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铃铛,随即发现阜怀尧脸色微变地后退了一些,似是有所忌惮,不过表现得很隐秘。

“宫里还有事处理,我先走一步,国师自便。”阜怀尧淡淡道,语气却是比平日里快了一拍,也等不及申屠谡雪多问些什么就带着寿临走了。

申屠谡雪一向妖美的眉目间也出现了些许疑惑——刚才这位陛下转身的时候,他脖子上的紫色线条一样的东西……

蛊王怎么会在一朝皇帝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