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慕容桀也坦荡荡地在他面前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阜徵准备启程离开了,才知道他的身体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

“……”

面面相觑许久。

阜徵站在慕容桀面前,呆了呆。

慕容桀好整以暇靠在墙上,笑意不改。

瞪了他许久,阜徵无奈了,“既然不能动,为什么昨晚不说?”

慕容桀无所谓地耸耸肩,“想着今天也许会好的。”

阜徵眼神复杂地蹲下来,“你怕我害你?”

他一直以为他在休息,此刻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失望,明明这个人就不像是和他能走同一条路的人。

慕容桀挑起嘴角,狂傲依旧,“小娃娃,我就算剩下一根手指能动,也不用担心你能害死我。”

阜徵一愣,说不上是不是赌那口被轻视的气,他察看了一下慕容桀的情况,发现他只是脚不能动之后就伸出手,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嗯?”慕容桀发出一个象征疑问的单音。

阜徵带着他翻身上了马,把人抱在胸前,“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慕容桀倒是淡定得很,丝毫没有不适的模样,“不用,直接去老木头那里吧,你知道他那个破山谷吧?”

阜徵将人在马上放置好,闻言,愣了一下,“我带你去?”

“不然呢?”慕容桀表现得理所当然,“你要我一个糟老头子爬着去?”

用这么一张脸说自己是“糟老头子”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过一想象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男子在地上摸爬的情景,他心里就是一紧,掩饰性地驱使这马儿往前走,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紧?赶时间吗?”

慕容桀打了个呵欠,往他心口靠了靠,闭上眼睛,“没事,死不了。”

阜徵见状,皱了皱眉,还是打快了马鞭。

慕容桀的状况要比他想象的坏的多了,他们一路同行了三天,慕容桀还是老样子,衣食住行都靠着阜徵帮忙。

虽然他一副被人伺候惯了的模样,但是阜徵偶尔还是能注意到他运功之后阴鸷的表情,心道他也不是无动于衷。

不过越是接近,阜徵越是能够察觉到违和感。

照理说人的武功到达了一定的境界,保持青春延年益寿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都会有个限度,但是慕容桀这个人却不一样……怎么说呢,就像是岁月在他身上停止了移动的步伐,他完全停在了青年最鼎盛的时期,几十年来不曾改变。

若非这个人还有七情六欲还要吃喝住行,阜徵都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修仙术士了。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之意,两人毕竟差了一个辈分,也还没到那种忘年交的地步,他只能把疑问放进肚子里。

异变是在第四天行程中发生的。

三路高手,连续七个时辰的追杀,来的甚至让人反应不及。

待得甩开追兵之后,阜徵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进了一个山野村子里,将浑身染血的慕容桀放在唯一的大夫面前,抓着他让他救人。

他统领三军打败了无数进犯玉衡的蛮夷,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元帅大英雄,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无力的时候,要靠着一个半身不能动弹的人来保护。

人真的实刀实枪干上了,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属夸张,你拿着剑挥上一个时辰都会手脚麻痹,何况是不眠不休七个时辰?

阜徵再怎么征战沙场也只是一人之力,到了后来连剑都已经握不住了,只能由慕容桀来迎敌,而他背着人拼命逃跑。

后来回想起来,他都觉得这一日定是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了。

也是最无助的时候……在慕容桀替他挡下致命的几刀的那一刹那。

这个颜容狂狷的男子还能笑着对他道:“如果你也挨了一刀跑不动了,那咱不是都得死在这里了?”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说,他不会让他死的——只是刀光剑影面前,这样的承诺太过薄弱。

阜徵在山村附近大致地处理了一下沿路痕迹之后,就匆匆赶回了那大夫的屋子里,但是迎接他的,是比之前更浓烈的血腥味。

包扎着众多绷带的男子倚在床角,提着血淋淋的血色长剑,眉目冰冷地望着地上那个老大夫死不瞑目的尸体,听到动静的时候,抬起眸来,泛着幽紫的眼睛像是暗夜里吸食人心的鬼魅。

阜徵怔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你……你杀了他?”

将荆麟在**干净的布料上擦了擦,慕容桀淡淡道:“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以为小娃娃你知道怎么取舍的。”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但是此时的阜徵根本细想不下去,他再怎么杀人如麻都好,但是为的都是保卫国家,这般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在他面前,真的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慕容你……他刚刚救了你!”这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慕容桀丝毫没有因为被他的脸色而动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杀人也好屠村也罢都无所谓,只要不被那些人捉到就行了。

“你……!”阜徵一时气结,见识过那些追杀的人的可怕,他能理解慕容桀这么谨慎的理由,但是理解了就不代表能接受。

不管怎么样,杀戮不是唯一能够掩埋痕迹的手段,却是最血腥的手段。

“若是觉得接受不了,我们大可以分道扬镳。”慕容桀笑了笑,尽管唇色苍白无血,但是那份傲然仍旧没变。

他就这么用荆麟撑住地面,勉力将双脚挪下地面,却在起身的瞬间使不上力,猛地朝地上摔去。

阜徵心里一紧,几乎在理智回神之前,他已经冲过去将人接在怀里。

剧烈的动作让伤口再度崩裂了一些,在雪白的纱布上晕出鲜红的痕迹,慕容桀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靠着他的肩头,许久之后幽幽一叹气道:“付寒良,你这般心软怎么行?”

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尾音带着叹惋,像是平地惊雷,遽然震了阜徵心中的那根弦。

从那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能意识到,这个深渊一样的男子会一直一直拖着他,直至把他拖下十八层地狱。

但是,他却舍不得抽身而退。

因为那波不明人士的追杀和慕容桀的伤势,他们不得不改变行程,辗转到了刹魂魔教分舵。

当时的分舵舵主的徒弟——后来的剑煞仙子丁思思看到慕容桀被一个男人背回来还只让后者服侍的时候,素来温柔的面孔都瞬间僵化了。

熟悉之后,年纪不大的丁思思私下告诉阜徵,她有生以来都不曾见过她的教主向谁服过软示过弱。

阜徵听罢,心里也不知既是喜又是涩,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待得日后回想,那段在魔教分舵的别院里养伤的日子是他们相识十几年里最平平淡淡的时日了,以至于后来每每午夜梦回,阜徵都能梦见那素来狂傲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安稳憩睡的模样,好像这样子过上一生,都不会觉得腻味。

丁思思和总舵那边一直在处理追杀一事,似乎魔教上层人士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人,阜徵很聪明地并没插手教中的事宜,或者说,他根本没心思去搭理。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围着慕容桀转,后者不喜欢旁人看到他这般模样,正好又有个免费劳力,便让阜徵留在了别院里,只两个人,日同行,夜同屋,论剑谈棋,好似真的身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阜徵几乎就要以为,他不是征南战北的大元帅,慕容桀不是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两人只是一对平平淡淡的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这四个字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惊得阜徵径自从**弹了起来,在黑暗里睁大了一双带着骇然的眼。

他……他为什么会想到自己和慕容桀……

“怎么了?”内屋里传来男子略带睡意的声音,褪去些许素日里的玩味,平添一份安然。

为了方便照顾慕容桀而睡在外屋的阜徵听到他的询问,心里禁不住就是颤了一下,好片刻才嘶哑着嗓子道:“没事。”

内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声,是慕容桀起身了。

阜徵楞了愣,赶紧下床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问:“渴了还是饿了?”说着,就把烛台点起来了。

慕容桀坐在**,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阜徵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便唤了他一声:“慕容?”

“小娃娃你有心事吗?”他一出声,慕容桀就收回了视线,重新躺回去,问道。

阜徵动了动唇,一会儿之后才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挂念家里人了。”

如果他的五皇兄在,不知会对他这般怪异心思作何反应。

“家里人?听你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

“嗯。”

“既然想家了,为什么不回去?”慕容桀随意问道。

“……山长水远,还是不回了。”驻军将帅,不能轻易回京的,即使阜仲甚是想念他,文武百官也会担心他功高震主回京篡位。

“哦。”慕容桀不置可否。

“慕容是哪里人?”阜徵忍不住问。

慕容桀闻言,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忘了。”

“嗯?”

慕容桀阖上眼,盖住了双眸中的神色,“活得太久,忘记了。”

……

异样的心思困在心头,阜徵坐立不安了几天,但是没等他想明白了,边关烽火再起,一纸急令就这么秘密送到了他手中。

阜徵甚至来不及和赶来为慕容桀看腿的木石圣人打招呼,就匆匆去向慕容桀辞行了。

慕容桀也没问他这么急着是想去做什么,只是听罢之后道:“我听说边疆有一种酒叫做滚火球,喝下去的时候,就像是有个火球从嘴里一路滚到了胃里,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找到这种酒,请你喝上一杯。”

阜徵笑了笑,没回答,只是道了一声“珍重”就提着剑打着马上了战场。

……

这一打就是数年时间,边关战事连绵,几乎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影卫有传来讯息,说是慕容教主身体已经恢复无碍。

他有想提笔写封信,但是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恣意妄为的人还把不把他这个晚辈放在心上,只好作罢。

边关,沙场,搏击长空的雄鹰,烈日**的不倒胡杨,贫瘠的土地,面目粗糙矫勇善战的将士,簌簌的风沙,烈日的血腥……除了这些,这里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里太安静了,太寂寞了,他总是忍不住抱着一坛从来不开封的酒,爬上高高的城墙,孤身坐在那里,无论是月华落地还是风击盔甲,然后,写一个人的名字。

慕容桀慕容桀慕容桀……

写着写着,就魔怔了。

阜徵就这么将那坛酒抱在怀里,看着地面上满满的的慕容桀,呆呆地出了神。

——慕容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