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阜远舟猜测之时,钟磬书已经绕过了屏风,扫视一圈没发现不妥之后径直走到床边。

这几日阜远舟常常去大厅探听停仙宫的情况,和钟磬书也算是“见”过几回,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性子清冷,面瘫着一张脸完全可以和阜怀尧媲美。

不过阜怀尧多半有些先天原因加之不善表达,而钟磬书完全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而此时他对着**的那个男子,素来冷笑嗤笑假笑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绝对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笑容,“师兄,方才有没有什么人进来?”

“这些年除了你我还见过第二个人么?”男子开口道,声音平静,是毫无波澜的陈述句。

钟磬书听罢却显得很愉悦,也丝毫不怀疑对方话里的真实性,伸手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语气宠溺,“师兄躺了半天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男子没回答,任他摆弄。

钟磬书似乎也习惯了他这般模样,也不等他回答,小心翼翼地活动他的手脚,搓/弄着那些疲软的肌肉,如捧珍宝,神色认真得不可思议,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可以打断他此时的动作。

男子却只当做他不存在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衣柜这边,稍作停留就立刻移开,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双目如死水一般麻木。

衣柜里躲着的阜远舟怔忪了一下。

一个人的相貌可以改变,但是他的气质是很难变的,这个男子虽然脸色苍白如鬼,身形骨瘦如柴,但是仍然掩饰不住他周身的清俊风华,宛若月出西山,淡而不娇,明而不迫。

阜远舟的脑子里猛地浮现出一个名字——穿山月长孙轻言,木石圣人门下的第一大弟子!

尽管长孙轻言如今的样子和八年消失之前留下来的画像差太远,阜远舟还是能肯定这个人就是他。

令阜远舟疑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会以这种好似幽禁的方式呆在一个石室里,甚至于……甚至于手脚残废?!

没错,以阜远舟的经验,在钟磬书将长孙轻言的手脚拿起来搓揉的时候很明显看得出来,长孙轻言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四肢已经废掉了。

且不提是谁废掉了八年前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长孙轻言和钟磬书之间的气氛也很是古怪,他们以前是出了名的师兄弟情深,傲视一切的销魂刀也只会折服在那一轮辗转山涧的明月之下,而如今他们虽说算不上是势如水火,但是钟磬书温柔得太过诡异,长孙轻言也淡漠得古怪,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副交情冰点的架势。

失踪八年,木石圣人门下弟子多数踪迹全无,仅剩的钟磬书成了宿天门停仙宫的宫主,长孙轻言成了废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阜远舟一时也难以琢磨出个究竟来,不过看着他们的相处方式,他又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最近宫里来了几个外人,是刹魂魔教的左右使都来了,右使谢步御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他似乎精通剑法和机关,我看到了他身上带着剑,不过被他找到机关逃走了,潜伏在内宫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的武功似乎很高,师兄你说是梓严比较厉害还是他?”钟磬书帮他活动着手脚,一边说些事情,虽然有时会问一些问题,不过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大师兄的回答,就这么一个人絮絮叨叨着,没有丝毫不耐烦,“另外一个是刹魂魔教的左使秦仪,他精通医毒,门主说扣着他让他和我们合作,也许很快就能把药性改良了,师兄便不必为难了……”

长孙轻言面无表情地听着。

钟磬书也不在意,替他活动完手脚之后就拿毛巾绞了水帮他擦脸和手脚。

“师兄饿了么?梓严叫人送饭过来,可好?”他软语温声地问。

长孙轻言总算开了口,说了自他进来的半个多时辰里的第二句话,但也不过是两个字:“随你。”

钟磬书似乎很高兴能够听到他的声音,笑了笑,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才将他扶坐在床边,起身出外吩咐人将早已开始准备的饭菜送过来。

长孙轻言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衣柜里的阜远舟面色纠结了片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有种熟悉感了,因为他平时对阜怀尧就是这般亲力亲为恨不得把对方栓在身上带在身边照顾他一切,可是过阜怀尧永远不会像长孙轻言这样子无动于衷,冷漠以对。

不过他不知道钟磬书对长孙轻言是不是也像他对阜怀尧的感情那样,还是仅仅是为了照顾身体残疾的大师兄。

那个亲吻……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甚是诡异。

因为钟磬书很快会回来,所以阜远舟也没急着出来,稍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便借着细微的光线打量了一下这个衣柜,也不担心长孙轻言会告诉钟磬书他在这里。

虽然是第一次见长孙轻言,甚至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不知为什么,长孙轻言的那个眼神总让阜远舟觉得对方不会害他。

太平静了……

像是一个迟暮老人的平静,万念俱灰,生机不再,岂会还有害人之心?

阜远舟觉得,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些很惨烈的过去,才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拥有风烛残年的心境。

有点像……几个月前的苏日暮。

衣柜很大,挂着的明显是两个人的衣服,有一些明显是属于长孙轻言的宽松长袍,若是钟磬书打开了衣柜,他还可以借着掩饰一下。

趁着钟磬书还没回来,他大胆地翻了一下衣柜里的东西,这几天他就发现这位停仙宫宫主并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而这里有很多文书资料,也有钟磬书的衣服,那么他平时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若是宿天门门主真的把那份钥匙交给他保管了,有没有可能藏在这里?

他大致地翻找了一下,未果,外面已经传来了钟磬书的脚步声,阜远舟只好作罢,继续往外看。

钟磬书端着简单的饭菜走了进来,架了个小桌子放在桌上,照例将瘦弱的无法动弹的大师兄搂在胸前,温柔地给他喂食。

八年前名动江湖的一代大侠长孙轻言仿佛也习惯了这般吃饭,将饭菜麻木地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吃的并不快,钟磬书也不急,就这么陪着他耗着,偶尔交换一两个没有回应的亲吻,心满意足地浅笑。

不知道有没有停仙宫的人看过他们宫主的这般和素日里迥然不同的样子,不然定会被迷得更加神魂颠倒吧,就像平日里那些偷偷瞥着钟磬书的那些侍女一样。

但是阜远舟只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钟磬书在看着长孙轻言的时候,眼神很深,很沉,很温柔,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

可以说是深情……一种,近乎扭曲的深情,充斥着浓浓的独占的欲望,能够逼退理智的疯狂在其中穿梭,像是黝黑不见底的深渊里的飓风,把一个人拉下去困起来,就再无逃生之日。

——变了质的感情。

阜远舟开始觉得,也许不是宿天门的人把长孙轻言幽禁在了这里,而且钟磬书把他的大师兄幽禁在了自己身边。

他的眼神告诉阜远舟,他做得到。

大概是因为长孙轻言的身体关系,这一顿饭就吃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期间有停仙宫的人来钟磬书处理一些事情,钟磬书也没离开,就在门口处理了一下,返回来继续给自己的大师兄喂饭,好像天塌了地陷了,都比不得长孙轻言吃不饱这么严重。

阜远舟虽然也会严格控制自家皇兄的三餐正常用膳,但是相同的情形放在这两个人身上……怎么就这么让人觉得别扭呢???

吃过这顿晚饭之后,钟磬书细心地替他擦拭着嘴角。

长孙轻言忽然开口了:“你死的时候,记得先杀了我。”

声音平静一如往昔,说“死”的时候就想和吃饭一样那么简单。

钟磬书的脸色和动作都僵了一会儿,旋即才缓缓开口:“不,师兄,我们会一起长生不死,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长孙轻言慢动作地眨动着眼睛,钟磬书看着他苍白的脸,都担心他动作稍大一点就会碎掉。

“……梓严,”长孙轻言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你真的相信能有永生吗?”

“为什么不信呢?”钟磬书笑了一笑,“不管宿天门的手段怎么样,至少你现在还活在我身边。”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么一个信念,一个他和长孙轻言能够永远在一起的信念,他才能够坚持下去。

长孙轻言无力地想要张握自己的手,但是只是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已,“违逆天道,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钟磬书握住了他的手,语气里充满了虔诚,好似眼前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不管你去哪里,梓严都会陪着你。”

长孙轻言微微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只长着常年握刀弄出来的茧的手衬着自己惨白如鬼的皮肤,忽然许多经久不衰的画面就撞进了脑子,遥远得像是前辈子。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他们,少年时闯荡江湖的他们,青年时意气风发的他们……

那些日子,怎么一下子就从指尖溜走了呢?

他的六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其实他从未变过,只是将原本的自己隐藏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