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记得欧阳佑说过,就是大师兄长孙轻言将他塞进死人堆里他才避过一劫的,此刻见长孙轻言这般模样,也是心生慨叹。

长孙轻言靠坐了许久才平复心情,欣喜未尽就已经眼眶微红,面露哀绝,“佑儿活着就好,只可惜……只可惜其他师弟师妹……”

阜远舟试探性问:“除了长孙前辈、钟宫主和欧阳小侄,令师的其他弟子……”

长孙轻言狠狠闭了一下眼,话未出口,已经意尽。

阜远舟了然,他这几天在停仙宫走动,也没看到第三个木石圣人门下的弟子。

长孙轻言看向他,“当年的事情阁下知晓多少?”

“欧阳小侄所知不多,我知道的自然也不多。”阜远舟道。

长孙轻言审视着他,“魔教中人为何会和我门下之人有牵扯?”

“我说过了,木石前辈……”阜远舟顿了一下,发觉这个辈分有点乱,他和木石圣人是平辈相交,但是刚才他敬重长孙轻言的人品,也唤他做前辈,不过这等小事转瞬就被他揭过了,“木石前辈和欧阳小侄于我有恩,八年前,前辈门下大乱,未能及时帮忙,我实在心中有愧,半月前偶遇逃过一劫的欧阳小侄,我才知当年之事原来是另有玄机。”

长孙轻言的目光又落到了放在书页的坠子上,半信半疑,坠子是欧阳佑随身之物,停仙宫是宿天门重地,极是保密,对方在来之前肯定没想过钟磬书是停仙宫宫主以及他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必要特地带上这个东西,但是魔教之人的做事风格……他又有些迟疑该不该信欧阳佑此时不是被魔教扣住了,“我并未听师傅和师弟提起过阁下。”

阜远舟抿了抿唇,“十年前,我名叫苏昀休。”

长孙轻言一愣,“斩剑鬼苏昀休?”于是了悟,“原来如此……”

即使被幽禁多年,他也曾是誉满江湖的穿山月长孙轻言,他看得出眼前这个俊极无匹的男子并未说谎,对方眼中的伤感明晃晃的真实无比。

长孙轻言若有所思,“十四年前荆麟出世,黑白两道两败俱伤……你是为了魔教死去的上千教众复仇?”

阜远舟有些意外,“你知道?”

“梓严曾经提过一些。”长孙轻言道,提起这个师弟,他明显有些哀伤。

阜远舟语气微沉,“若我说,当年宿天门找错人了呢?”

长孙轻言一时反应不过来。

阜远舟的双眸暗沉沉一片,“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我家人,却不是魔教的人。”

长孙轻言愣住了,良久才再次开口:“你要毁了宿天门?”

“于公,我是魔教之人,于私,我与宿天门有滔天之仇,我没理由放过他们。”阜远舟坦然道。

长孙轻言叹气,并不否认,“于情于理,你确实该这么做。”

阜远舟望着他,“长孙前辈担心钟宫主?”

“梓严他……”长孙轻言只说了三个字,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阜远舟转移了一下话题,“前辈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你的筋骨,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教左使医毒双绝,也许可以帮上你。”

长孙轻言没有拒绝,只是淡漠道:“没用的。”

阜远舟探身前去察看了片刻,皱眉,对方说得没错,下手的人太狠,时间间隔太久,断掉的筋都接不回来了。

长孙轻言低喃:“也没必要了。”

阜远舟听出他话外之意,忍不住道:“若是能再见到前辈,欧阳小侄定会很高兴,前辈……”

“恐怕没有机会了,”长孙轻言苦笑,“代我向佑儿说声对不起,我这个大师兄做得不称职。”

十几个师弟师妹里只有六师弟钟磬书是他捧在手上一心一意带大的,如今他们却成了这般局面。

“长孙前辈你……”

长孙轻言打断了他的话,“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做笔交易?”

阜远舟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交易?”

“你来停仙宫,是不是为了找一把钥匙?”长孙轻言问他。

阜远舟略显得出乎意料,不承认也不否认,“前辈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

长孙轻言不置可否,“我知道钥匙在哪里。”

“那前辈想让我做什么?”阜远舟有种预感,这笔交易恐怕会出乎他的想象。

长孙轻言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不介意先听我讲故事吧,”他虚弱地弯了弯唇角,“也许事实很残忍,但是佑儿有知情的权力。”

“洗耳恭听。”阜远舟颔首,寻了个位置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长孙轻言沉默了须臾,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阜远舟愣住了,“我不爱梓严。”

仅仅短短五个字,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剜心裂骨。

阜远舟一时有些恍惚,想着如果是阜怀尧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定是生不如死。

那么,钟磬书呢?

长孙轻言苦涩地道:“不是他不够重要,我对他视如己出,可是我没办法像是他爱我一样爱他。”

看着他眼里的沧桑,阜远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感情的事,本就是只有当事人才冷暖自知的。

而且他记得,长孙轻言和江湖上出了名的女侠安淑儿早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有婚约,可是一直未曾完婚,后来安淑儿却意外身亡,时间便在木石圣人逝世前一年。

“师父门下的弟子多是孤儿,而梓严,是我亲手带回来的……”长孙轻言将往事平静地徐徐道来,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泛起回忆的神采。

那是一个黄叶飘摇的秋季,太阳火辣辣地烤晒着大地,川州大旱,瘟疫横行,朝廷顾及不来,便去请江湖人助拳,于是木石圣人带着比较年长的他和二师弟、三师妹以及武林义薄云天的诸位押送着粮食和药草去了当地。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但是大地上一片荒芜,举目之处尽是荒凉,炊烟不再,死尸随处可见,活着的人麻木地躲在蔫蔫的树的影子下,坐等无常勾魂。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长孙轻言遇到了钟磬书。

那年长孙轻言十二岁,钟磬书八岁。

小小的孩童饿得双眼发绿,仗着从小是孤儿打群架的一点小皮毛,偷偷在车队入夜休息时摸进来偷东西吃,他实在聪明得紧,居然能避开守卫粮草的所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

其实那时候重灾之地有无数流离失所的小孩,想要偷东西的自然不计其数,虽说是为了生存,但是这些粮食药草都是要集中在一地分派给灾民的,不然东给一些西给一些容易造成暴、动。

所以长孙轻言恰巧路过撞见时,本应该抓住这个孩子的。

但是这个孩子的动作却让他出乎意料。

那时候钟磬书身上带着一个布袋子,用米将它塞得满满的,可是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居然又将米倒回去了一半,把旁边守卫的江湖人吃剩下的冷硬的窝窝头装了进去。

这个孩子的善良和聪慧使长孙轻言猛地心酸无比,所以多年之后,当这个曾经为灾民省下半袋米的孩子用刀划断他的手筋脚筋时,他忽然就心中剧恸——是他毁了钟磬书,这个孩子本该有着世人为数不多的善念之心,可是他将一切都毁了。

但是当时的长孙轻言不能预见后来事,他偷偷把这个偷米的孩子带走,然后问他,愿不愿意拜入木石圣人门下。

从未接触过江湖的孩子并不明白木石圣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加入之后能够吃饱,还能见到这个明月一般美好的大哥哥,于是颔首。

他的资质很高,木石圣人见过之后当场就点头,收徒,赐名。

于是,这个孩子随原姓,叫钟磬书,字梓严,成了长孙轻言的六师弟。

长孙轻言也是孤儿,又是大师兄,需得背负更多的责任,几个师弟师妹一来和他性子不合,二来对他太过尊敬,只有这个孩子,会在拜师之后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身边。

他很高兴终于有个人陪着自己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阜怀尧,即使疲倦也能够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独享无边孤单。

那几年,木石圣人四处云游,居无定所,只将练功的密集交给了新收的弟子,所以真正教导并引导着钟磬书成长的,是长孙轻言。

长孙轻言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嫉恶如仇……那段日子里,钟磬书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长孙轻言,这个人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将他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就这么慢慢地缭绕成了钟磬书此生的信仰。

钟磬书连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像是望着神祗的虔诚,那是一种炽热得叫人害怕的感情,其他师兄弟姐妹都下意识地避开他,但是视他如弟的长孙轻言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尊敬自己。

“师兄,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被四师兄嘲笑长这么大还粘人的钟磬书冲到大师兄的院落里,低声问他,素来对外人板着的脸在他面前染上的淡淡的委屈之意。

于是长孙轻言笑了,抚慰道:“对,永远不分开。”这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他怎么舍得丢下他?

钟磬书松了一口气,孩子气地握紧他的手,贪婪地看着他如月华般恬静的笑颜,眼里都似乎带着欣喜的光。

后来长孙轻言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他们两个就像是大树和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终有一天,不是藤蔓将大树勒死,就是大树将藤蔓的寿命耗尽。

——相依,相存,相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