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空幕黑沉,弯月如钩,人声寂寂。

阜怀尧从沉眠中醒来的时候,难得有些迷迷糊糊,入目的简朴的青色帷帐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魔教的分舵。”旁边忽然有个声音道。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所以阜怀尧并没觉得突兀,只是微微撑起身子看向旁边。

萧疏丰峻的男子坐在床边,身侧摊着几份文字资料,手上也拿着一份,此时正偏过头来看着他,曜石般的眸子里盛满了难言的温柔,“皇兄还困吗?”

阜怀尧想了一下,还是把“魔教分舵”的事情先暂时放下,回答后一个问题:“不困,我睡醒了。”

阜远舟伸手打理着他被弄乱了些许的长发,微笑,好像刚才的那些古怪氛围并不存在似的,“那吃些东西?”

“嗯。”

吃过了久违的二人晚膳,阜怀尧沐浴过后,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边任由自家三弟为自己擦拭着。

烛火融融,拖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墙角,慢慢融为一体。

阜怀尧忽然有种愿时光就此静止的念头,走出这个房间,尘世太纷扰,再纯粹的感情都会变质……

他很少会有这么感性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太过珍惜,才会更加惶恐——他也逃不开世人皆有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他有点想告诉阜远舟,他其实很贪恋这样的时光,他喜欢阜远舟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温暖让他行的更加坚定让他闭上眼都能睡得更安稳。

但是话到了嘴边千回百转绕了一圈,还是绕回了喉咙里。

他不是怕承认自己的感情,只是怕承认得太过仓促。

阜远舟太年轻了,男子三十而立,现在的他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做的很多决定……都有后悔的余地。

阜怀尧不希望他做出太轻率的决定。

二十一岁的阜远舟,正是能为爱去拼却性命的年龄啊……

阜怀尧微微恍惚地记起自己似乎也不过大自家三弟一岁罢了。

他的父皇遇见柳一遥的时候,依稀也是这个年纪。

也许他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只是他的爱恋被隐藏得更深。

他是一个帝王,他的责任容不得他乱来。

可是他的爱不掺杂质,所以他更不希望违背天下意愿所求得的感情像是流水一样容易逝去。

即使他明白阜远舟的执念,但是世事难测,就算不是因为变心,站在他们这个位置上,也需要经历太多的困难。

他不怕阜远舟会逃离,但是他害怕阜远舟被伤害。

阜怀尧想起了琼林宴后在醉中呢喃着“我没办法不爱他”的阜远舟,想起了自己那时候动过的杀念——只要一刀,就能结束这个人的无望和痛苦,他会替他活在着尘世里,享受人间地狱的滋味。

看,他始终还是做不到,即使他能为江山牺牲一切,这个人仍然占据了他的小小的心脏。

满满的,没有丝毫缝隙的占据……

若是舍之,伟大的天仪帝将再无弱点——可惜,这世间成圣者比比皆是,成神者却是闻所未闻。

他不是真的神祗,割舍下这个人……恐怕这世间万里江山如画,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荒凉黄土。

他爱阜远舟,他认了,所以他想阜远舟活得好好的。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阜怀尧有些想要苦笑。

其实他也不如嘴上说的那么决绝果断——他终究还是贪心地盼望阜远舟能够陪在他身边,忙时相伴,闲来相依,恰似神仙眷侣……

那么这一天,究竟能不能等到呢……

肩上忽然一重,阜怀尧将神思抽回来,这才发觉自家三弟从背后环抱住了他,伸长的手握住他的,一根根插进指缝间,和他十指相扣。

阜远舟轻吻他的发,问:“皇兄在想什么?”

这种亲密无间的姿势让阜怀尧有些不自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这个表面温和实则强势的男子越来越放肆了啊……

“我在想,我们需要谈谈。”

阜远舟挑了挑眉,把玩着他的手指,“谈什么?”

“关于我来的目的——宿天门。”阜怀尧如是道,不出意外地得到一个落在眼角泪痣上的吻,他轻微地抿了抿唇,谨慎地考虑自己会不会脸红。

阜远舟的声音显得有些哀怨:“我以为皇兄是为我来的。”

阜怀尧的脸上终究还是掺上了一丝微红,在霜白的肤色下显得格外突出,陛下大人禁不住庆幸自己是背对自家三弟的,他开口,声线有些发干的感觉,“宿天门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阜远舟装作没发现,主动解决了他的窘况,“那么皇兄想谈宿天门的什么?”

阜怀尧松了一口气,思维也慢慢理顺过来,道:“也许我们应该开诚布公。”

“开诚布公?”阜远舟顺着刚才的姿势坐了下来,正好将兄长整个人抱在怀里,“我以为我说过希望皇兄能够袖手旁观。”

阜怀尧略微僵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慢慢放松了下来,也许不面对面对避免一些尴尬?“我以为我说过这件事不仅仅只是你的事。”

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

阜怀尧静待须臾,才道:“不如我先来?”

“嗯?”

“既然要交换情报,自然是有交才有换了。”阜怀尧道,然后把最近他在京城查到的东西大致地说了一遍,包括闻人家族的历史、四大长老的背叛、申屠谡雪的暗示等等。

惊世闻人,百年魔教,永生神话……

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恰好是能补齐空白的关键点,阜远舟听得整个人都有些怔愣的模样,重复了两遍“原来如此”,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难怪织锦王孙家会遭到袭击,难怪八年前宿天门会和钟磬书交易得到木石圣人门下所有人作为试验品,难怪木石圣人会让欧阳佑对他说“三仙向南”四个字……

而丁思思说过,素剑门门主素修枝是百年前的神秘剑客舒几梦的后代……

原来当时素剑门被灭门并不是一场单纯的阴谋!

原来……原来当年……

阜远舟隐约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忽然有种不敢再细细探究下去的冲动。

他当时接任刹魂魔教教主之位实在是太过仓促,而魔教很多秘密都是只有教主知晓的,所以即使是秦仪和谢步御作为教中左右使也不是十分清楚百年前的恩恩怨怨和文辄心原先的身份,丁思思原本该是知道的最多的人,可惜她早早离开中原,刚刚回来又被永远埋在了停仙宫里,很多事情都来不及说,他才会步步为营的同时又总是因为资料不足而棋差一招。

就像是十四年前的铺天盖地的无力无助……

阜怀尧趁他怔神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退出他的怀抱,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不停变换的脸色,“看来,影卫查到的东西很有用。”

阜远舟苦笑,道:“的确有用……所以我不交换情报都不行了?”

阜怀尧面色淡然地注视着他,轻描淡写道:“事情的复杂程度决定我留在这里的时间长短。”

阜远舟眉头一跳,实在没想到阜怀尧也会用这个来作为威胁,看来对方是决心不会退出这趟浑水了。

其实玉衡的皇帝还是相对比较自由的,阜家的家法里就有规定未成年的皇子必须出宫体验百姓艰苦,而继任帝位之后如遇重大决策,必须得走访民间谨慎行之,想必阜怀尧就是钻了这个空子离开京城的,毕竟土地改革的事情是议事殿那边一直在讨论的主题。

当然,出宫时间可不是说多长就能多长的,阜怀尧始终还是要回去的,区别不过是对方允不允许阜远舟能够踏足京城罢了。

无论如何,他都是玉衡的主子。

阜远舟不禁开始想能不能到事情结束为止都将阜怀尧留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又担心时局有变时他会顾及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他似乎能够理解一些阜怀尧赶他离开京城的理由了……

“想清楚有什么能说的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阜怀尧问道。

“其实也没有太多不能说的,只是事情有点复杂。”阜远舟无奈地道。

事到如今,别说是亲密如阜怀尧,恐怕就算是其他诸国的国君,恐怕也会有所牵连、无法置身事外了。

宿天门……宿于九天之上的野心,岂会简简单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