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清晨,魔教分舵。

即使两人同床共枕了几个月了,但是在表明心迹之后再度睡在一起,阜怀尧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昨晚二人的对话在阜怀尧说出需要考虑一段时间之后告一段落,阜远舟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敢逼得太紧。

说到底,感情这种事一味地强迫也没什么意义,阜怀尧已经被他逼得不得不放弃无情无欲的心境,这本就是教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尽管都睡得很晚,但是他们起得还算早,默契地不谈其他,一个练剑,一个坐在一旁静看。

两个人都没说话,整个园子里除了剑划破空气的声音,连鸟儿夏蝉都被剑气惊得噤若寒蝉。

但是这里的气氛却不显得空荡寂静,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安宁之感,阜怀尧拿着茶杯,望着那抹掺杂着银白剑光的蓝色身影,浮动的情绪慢慢安稳下来。

他忽然有些理解他的父皇为什么向往杯酒盏茶小溪林舍的生活了,这样的平静,确实能让人有种沉迷在其中细听岁月流转执子之手与子同老的沉溺感。

可惜他不是阜仲,只要走出阜远舟为他庇佑的这一小片天地,他就不是阜怀尧了,而是这个国家的主子,这个天下的君王,既然站在了这个高位上,连亡、国之君都会跟着焚城而死的高位上,他就没有逃开这个责任的理由。

而且他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就有兼济天下造福万民的念头,放在寻常人身上可能显得有些好高骛远,但是他却很幸运地生在了皇家,幼时变成了皇太子,接受专门的帝王之道的学习,才能有机会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标,他也不例外,也许很多人会觉得他为了江山放弃至亲至爱是一件很冷漠的事情,但是无论这过程之中有多么痛苦,他都甘之如饴,因为这和其他那些想做官想做大侠想要攒钱娶媳妇儿之类的梦想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的,那些人会为了梦想努力,他也是。

阜远舟定也是明白他的心思,不然依他的性格,恐怕早就会打晕他把他远远带离朝廷跑到个海外孤岛去了吧。

想到这里,阜怀尧禁不住眼底微微泛起一丝柔和。

其实他之所以显得铁血冷漠,大抵是因为他永远是一个人往前走,所有人只能仰视他的背影。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多么凌驾于他人之上,他只是习惯了罢了。

在那些成长的岁月里,他不是阜远舟,有个无论如何都算是曾经为他好的德妃教他如何立足于人前,他不是苏日暮,即使醉生梦死也没有关系,因为有个阜远舟会为他善后一切,他也不是宫清,有个孙家永远是他的后盾,他更不是阜仲不是慕容桀,有个柳一遥有个阜徵爱着他们抵死不悔。

他只是阜怀尧,玉衡的太子殿下,上有卧病在塌的父皇,下有文武百官,中间有两个弟弟和他争皇位,此外还有后宫妃子敌视他,他没有能够全心全意信赖的人,没有能够惬意放松的时刻,甚至到了最后,他唯一喜欢过的三弟还狠狠地算计了他一回,所以他只能永远永远这么站着往前走——坚强的人都是孤单的,硬撑出来的,即使所有人都倒下了,也只有他不能回头。

在真正爱上阜远舟之前,总有亲信心腹说他太寂寞了太孤单了,但是他从来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着他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的庄若虚也问过他,一个人这样子,累不累?

但是他当时真的没有感觉,因为除了做一个好皇帝,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当你不愁吃喝不需玩乐的时候,只专注于一件事,其实并不会觉得多么疲累,也不会后悔。

很多人包括他的心腹都觉得他对自己太狠,对阜远舟也太狠,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孰轻孰重,端看选择。

他不是多么冷血,他只是所求的东西不同罢了,庄若虚说,也许他和阜远舟并肩而行就能所向披靡,所以他才有这个冲动来见阜远舟,如若爱上这个人就会毁了他的国家,那么他早已亲手杀了这个人。

事到如今,他的选择也不会改变,江山终究还是他心中最重,他也没有对不起阜远舟。

阜远舟欠他信任,他欠阜远舟情意,这本就是一笔勾不清的烂帐。

他相信,阜远舟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皇兄。”阜远舟练完剑,收起琅琊走过来,见他端着一杯凉了的茶在发呆,不禁有些好笑,伸手拿过他的茶杯换了一杯茶。

“嗯。”阜怀尧收回神智,淡定地应了一声,好像刚才走神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这样的天仪帝看着真的挺可爱的(……!?!?),阜远舟嘴边含出忍俊不禁的笑意,凑前去轻吻他的唇角。

阜怀尧有些不太适应,犹豫了一下,四周没人,他倒没躲开。

阜远舟又忍不住蜻蜓点水地多吻了两下,他很沉迷于这样仅带着情意无关欲望利益的亲昵,这是他在皇宫里和自家兄长朝夕相处时最想做的事情。

阜怀尧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淡淡道:“适可而止。”

这样的话被他说出来真是带着莫名的喜感,在素来君子的阜远舟心里,除了那天趁阜怀尧喝醉酒时昏头昏脑占了一些便宜,他真的没有太多过分的念头,所以一向冷冰冰的兄长在他脑海里就跟冰山之巅的白莲花似的,可是说出这么一句对白……

阜远舟觉得自己瞬间有些邪恶的想法了。

究竟怎么样才算是适可而止呢……

相比之下,成过亲的阜怀尧虽然懂得更多,但是感情迟钝也是个致命伤,这会儿虽然是不懂阜远舟一瞬变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也没联想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上去,不过倒是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于是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了一些力道。

“安分点。”他道,分明语气淡漠,只是眼底细微的柔和却显示着——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宠溺。

阜远舟自然也看得出来,也不担心,略过这个话题,笑眯眯地望着他,“皇兄早膳想吃什么,我去做。”

其实这个时辰才开始做有点晚了,不过他有些担心天仪帝吃不吃得惯鼎州的菜色,这边味道偏甜一些,而京城那边的口味稍重一点。

“叫下人做就好。”阜怀尧倒是没这么讲究,毕竟阜家虽是王族,但是家规极严,即使从小锦衣玉食,但是他也不是多么娇生贵养不能吃苦的人。

“嗯。”阜远舟乖乖点头。

夏天的时候即使是清晨刚出太阳时都很热,练完剑后的阜远舟出了不少汗,他很自然地拿出帕子帮他擦拭着额头。

微凉的手指擦过脸颊,阜远舟忽然有一刹那的怔神。

阜怀尧敏锐地察觉到了,随意问道:“怎么了?”

阜远舟回神过来,伸出手,整个覆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手里,让他的掌心了无缝隙地贴紧自己的脸。

“我想和你一直一直这样在一起……”他沉默片刻,用一种近乎恍惚的语调轻轻呢喃道。

就这样,两个人,呆在一起,遑论是狂风暴雨还是春花秋月,一同携手走过,静听岁月好,白首不相离。

他想如果能让他们一直这么过下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阜怀尧望着他微微晃神的眼眸,心一下子如五味瓶被打翻,甜酸苦辣咸通通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忽然就能释然阜远舟对他感情的算计。

恐怕只有无心之人,才会对爱你的人熟视无睹铁血心肠。

更何况,他也爱阜远舟。

……

在客栈忐忑不安了一晚上的常安待到天明终于得到永宁王的批准来到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魔教分舵、被下人引到园子外面时,他不经意看了一眼,看到了便是这样的情景。

蓝衣皎明的俊美男子屈膝半跪在白衣如霜的华贵帝王面前,握着后者的手微微侧脸靠在上面,神情是说不出的深深的专注与情深,而天仪帝坐在那里低眉望着他,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他素来只让人觉得冰冷的狭长眼眸竟然流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柔软。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互相对视着,这一霎那,似乎能定格成永恒。

常安冷不丁的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

他也有过心爱之人,只是为了天仪帝的梦想,他太过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为他尽一切所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阻止阜远舟毁了这个玉衡弱势了几十年方出现的神一样的帝王。

但是这一瞬间他却有些了然为什么他们彼此明知道在一起就是伤害,却还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在一起。

他们都站得太高了,太孤单了,身后就是悬崖万丈,如果有一个人陪着自己一起往下跳……

就不怕没有再往上爬的勇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