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石双瞳里神芒狠狠一颤,永宁王紧紧盯着那杯酒,随后目光移到一地的碎纸上,突兀地低声笑了出来,无尽讥讽。

他想保护自己的母妃和未婚妻,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家族,所以用一纸自白告发永宁王谋逆,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他仅在大皇兄面前自称臣弟,那个冷酷的兄长赐他一杯毒酒,为了那至尊上位扫平一切障碍;

才华横溢的永宁王,原来也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他想起了阜崇临。

那个人会死得多不甘心?

李公公的腰直了直,语气微冷地催促:“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还在等着咱家回复呢,宁王,该上路了。”

阜远舟一顿,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仿佛万念俱灰。

“皇兄……竟连送本王一程都不肯么?”

他终于移步到牢门前,伸出手,去拿那杯鹤顶红。

皇兄……

宗亲府前,阜怀尧似乎猛然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翻身下马的动作踉跄了一下,才让他惊觉过来那其实是幻觉。

“太子爷……”常安急忙想过来扶他,但是那个高岸的身影已经站稳,笔直仿佛无懈可击,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低唤一声。

阜怀尧大步流星踏向地牢,随手揪过一个守卫问:“有谁来过?”

守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道:“回殿下,李公公方才带着您的手令进去了。”

常安的脸色立刻变了,阜怀尧双眸一寒,直接走进地牢。

一牢寂静里,玉器坠地的碎裂声忽地从深处传来,清晰入耳。

阜怀尧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却在片刻后脚步滞住。

蓝色的身影屹立在牢门后,一线浅笑孤傲又自嘲,和鲜血一起绽放在嘴角。

阜怀尧怔怔地看着阜远舟。

然后,在同一天,他看着两个弟弟用同一方式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把门打开,叫顾郸滚过来!”

阜怀尧一时间没有动,只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命令,好像真的平静如止水。

牢门一侧,是两个太监的尸体,另一侧,翡翠的酒杯碎成万片。

一目了然。

意识飞快地模糊,视线不停地拉黑,身体却骤然被一股血腥冰冷的熟悉气息包围,将阜远舟从浑浑噩噩的旋涡里拖回来些许。

有冰凉的**落在他的皮肤上,阜远舟努力地聚焦视线,果然看见了那张湛然若神的容颜。

阜怀尧把他抱在怀里,用的力道有点大,被雨雪打湿的长发滴落下的水珠和他的血混杂在一起。

是鹤顶红。

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这是阜崇临的最后一局。

四周侍卫目不斜视处理着太监的尸体,噤若寒蝉。

阜怀尧的表情好像很复杂,却又似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阜远舟,没有快意也没有悲哀。

阜远舟忽然不想再去猜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举动背后有什么意义,只是攥住了他的袖子,眼神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皇兄,不是你……”

阜怀尧用另一只袖子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不是。”

黝黑的眸子泛起一丝光亮,阜远舟倏的轻笑,笑意竟还带着一些孩子气,“我知道不是你。”

可我杀了李公公,还是喝了那杯酒,因你当年的教导,因你曾经给予的厚望,因你这些年朝中的暗中扶持。

可惜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所以,你要成就千古霸业,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只是……

“我不懂……母妃说有了权势才有一切,我听她的,去争,去算计,甚至和你……但是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

刘家世代杰出,家族兴荣是子孙平生的重任,阜远舟为母妃争这一切,也为自己争,他自负才华横溢,怎么甘心一辈子埋没在冷宫里?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错的都是他?!

为什么被抛下的都是他?!

他想出人头地是错,他想保护至亲至爱也是错,到头来负隅顽抗了半辈子,最亲的人还是要他死在这里。

死在本应该视他阜远舟为敌人的兄长怀里。

德妃要荣华富贵,所以连儿子都推出去作为牺牲品。

刘曼要家族繁荣,所以连婚姻都可以舍弃。

那些亲情,那些爱情,原来都是假的吗?

他活了半辈子的苦心孤诣,原来比笑话更可笑。

阜怀尧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满溢的不甘和痛苦,阜远舟一生刚毅果敢,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崩溃。

“远舟,”阜怀尧轻轻拂开他散乱的发,低语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又似乎隐隐带着些许温软,“你没错。”

“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

——让你才华惊世,却走了一条不该走的路。

阜远舟微微的瞳仁微微睁大,注视着阜怀尧,似乎透着些许惊异,那一刻,他歙动着唇,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最后只吐出一个字:“哥……”

千山玉尘溅开白云苍狗,时光倏忽倒转物换星移,牡丹时节,那年两人携手同游洛阳城,年少的他轻功纵横,带着兄长在淞海飞崖上俯瞰繁花似锦,一回眸,远山寒雪,千秋寂寂,都在那人一身风拂欲飞的衣袂和温温松融的嘴角之上。

有多少记忆,有多少感情,是像那时那样是真实的?

阜怀尧一怔。

年轻的永宁王却已经阖上了眼,靠在他怀里,长发披散着,眉眼平静,好像只是在休息。

但是,四周完全寂静了。

阜怀尧抿着唇,用力握着他的手腕,那里脉搏的跳动在慢慢停止。

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毒酒与皇太子无关,只要这样放着阜远舟,他很快就会死,宁王党也无话可说。

比起自己最初想把他流放到蛮荒之地的选择,这是骄傲的永宁王最体面的下场,很好。

真的很好。

阜远舟马上会死。

他会死。

会死……

阜怀尧猛然按住心口,那里鼓动的剧痛几乎让他血色尽褪。

“爷,顾太医到了。”常安小心翼翼禀报道。

静默须臾。

背对顾郸,阜怀尧垂下手,“顾卿。”

“臣在。”

“若有五成把握,就救人,若没有,”他注视着阜远舟,眼角泪痔血红,竟好像真的在落泪似的,“便让宁王安心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