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难掩青山苍翠,郑厉公也不带随从,只大夫雍纠一人陪同,去后圃游玩。

说是游玩,其实不过郑厉公独自一人发呆长叹罢了。

雍纠暗自寻思,主公不知道是伤春还是患了严重自闭症,如此伤感,还需劝解一番。一只飞鸟自空中翱翔而过,郑厉公痴痴的望着远去的身影,却没有做声。

天空不曾留下鸟的痕迹,但是我已经飞过……

雍纠恭恭敬敬的上前道,“主公,您看这春光明媚,飞鸟翱翔,不知为何您还忧伤叹气呢?您是否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郑厉公斜着眼睛瞥了雍纠一眼,心想还不是你那老丈人害的,大臣没有个大臣样子,害的我这个堂堂郑侯,如同木偶一样。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直接说,毕竟雍纠是祭足的女婿,说话还是要注意。郑厉公的声音飘忽软弱,如同水上落花一般在雍纠耳畔响起,“百鸟可以自由飞翔,不受别人控制。我还不如一只鸟呢,有什么可乐的?”

雍纠心上一跳,已经知道郑厉公暗指何事,心想这话看来得自己挑明了,于是雍纠主动问郑厉公,是不是因为执掌朝政之人恼怒?

郑厉公心想,能直接这么问,看来这事有门。但是他依然没有做声,依然沉默。

沉默有时本身就是无声的语言,你可以理解为不同意,你也可以理解为默许。究竟以为如何,还得看当时情景。

雍纠一看郑厉公不言语了,知道自己猜中了几分。一般能告知秘密的才能叫做心腹,想来郑厉公能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恼怒虚弱,那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雍纠接着表了一番忠心,先表示自己绝对忠于伟大领袖郑厉公,肯定会将郑厉公的事情办好。

郑厉公摒去左右随从,先问雍纠,祭足对他怎么样。这话问的就很有艺术性了,雍纠和祭足的关系决定了,郑厉公是否能够将他当作自己人。雍纠当然明白,其实郑厉公能说道这里,已经将自己当作自己人了,于是接杆往上爬,说是啊,自己的确是祭足的女婿,但是祭足对他还真是不怎么样。当时不是宋庄公逼着祭足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吗,想必心不甘情不愿,所以还真是不行。而且祭足还是眷念旧主,提起来旧主总是很有感情。之所以还没有行动,那肯定是害怕宋庄公。

这话说的就没有良心而且险恶至极了。

虽然祭足可能对雍纠不好,但是也将女儿嫁给他了啊,难道还不值得感谢?而且以祭足的智慧,难道不知道雍纠的身份,偏要在雍纠面前表示出对世子忽的眷顾?祭足如果真这么做,那可真是大脑湿润之极啊!至于害怕宋庄公云云,完全是污蔑。宋庄公现在已经和郑厉公翻脸,恨不得第一个打死郑厉公,祭足如果此时行事,恐怕宋庄公还得拍手叫好呢。

但是郑厉公现在明白了,雍纠可用。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试探,试探雍纠是否能为自己出力除去祭足。至于雍纠的话真假与否,倒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表明了一种态度。

既然双方意见相同,郑厉公接下来就开门见山提出,除掉祭足,将来命令雍纠代替祭足的位置。

雍纠一听,好事啊,必须办,并且当时提出了行动计划,可见雍纠有此心已久。

按照雍纠的计划,新郑东郊由于宋兵劫掠破败不堪,假如郑厉公派祭足前往慰问民众,那他自己在祭足去之前摆酒慰问,趁机下毒,此事便可顺利解决。

二人一拍即合,藉此定计。

雍纠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如此运气,这不是成了郑厉公的心腹了吗?

作为一个宋庄公派到郑厉公身边的卧底,控制权臣祭足的底牌,在郑厉公与宋庄公翻脸之际可以说根本没有希望可言。谁能想到,雍纠居然阴差阳错成了郑厉公推翻祭足的底牌?这简直是祖宗显灵啊!回家的路上雍纠一直在自由畅想自己美好的未来,直到进门的那一刻。

面对妻子雍姬,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是这样一个小妇人,虽然是有各种目的才嫁给自己,但是毕竟当初曾经美好,而且将自己视为托付终生的对象。

到目前为止,雍姬还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给自己的只有各种幸福美好的生活。

可是现在自己要背叛妻子,甚至要亲手杀害结发妻子的父亲。

雍纠面对自己的妻子难免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雍姬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开玩笑,那是祭足的女儿。

雍姬询问丈夫今日朝中有什么事情发生?

对于丈夫的尴尬角色,她还是非常清楚的。

雍纠当然不能说,难道要告诉雍姬,是,今天主公决定让我杀了你爸爸然后代替他的角色?

雍姬百般询问,雍纠没办法只能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主公准备派你父亲去慰问东郊百姓,我准备在郊外设宴欢送他一下。

雍姬更加怀疑了,要设宴哪儿不能设宴,还非得去荒郊野外?就着大风吃的香呗?

但是雍姬是个聪明的女子,看丈夫百般推脱,她知道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和平时一样,先照顾丈夫吃饭。但是今天多了美酒。

等到雍纠酒酣耳热,雍姬忽然问道,“主公让你杀祭足,你忘记了吗?”

雍纠迷迷糊糊的回答道,“这怎么能忘记,主公亲自嘱咐我的。”

泪水,顺着年轻的脸庞流了下来,雍姬明白,自己的幸福,终究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现在,这月将碎,花将谢……

第二天清晨,雍纠醒来,只见妻子雍姬早已梳洗打扮过,正色对自己说,“我已经知道你要杀我父亲的事情了。”

雍纠大吃一惊,急忙否认。

雍姬却平静的说,“你昨天喝醉了,已经全部告诉我了,难道不记得了吗?夫妻一体,我和你要过一辈子的。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全部,还要有所隐瞒呢?”

雍纠没料到妻子这样震惊,但是看雍姬面色平静,想想她说的也对。反正她已经知道了,索性全部告诉她也罢。雍纠顺便告诉妻子,祭足未必肯去东郊,不如她回家劝告祭足去东郊,也是大功一件。

这条路,自己曾经多少次行走?

儿时的欢呼跳跃,少年的款款而行,终于有一天,为了父亲自己从这条路出发,嫁给了素未谋面的雍纠……

可是今天,自己真要从这里回家,为了丈夫除去自己的父亲?

完全是冯程程夹在许文强和父亲之间的重现。

绝对的矛盾总是给人性最充分展现自我的舞台,但是也意味着最残酷的结局。

雍姬这一日心不在焉,等到回了家还依旧是傻傻的发呆。帮着丈夫,父亲会死;帮着父亲,丈夫会死。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个残酷的结局。

终于她没办法忍受了,问母亲,父亲与丈夫两个人谁比较亲?母亲当然回答道都亲。

雍姬问,那这都亲之中,谁的亲情比较重?

母亲回答,还是父亲。没出嫁的女子,没有丈夫,但是有父亲;已经出嫁的女子,能改嫁但是不能让自己重生。

这其实是一个朴素的道理,父亲是给你生命的人,而且这是不能选择的。

雍纠听了这话,眼泪再一次流下来。今天,为了父亲,她将作出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祭足依照郑厉公的命令,按时前往东郊慰问民众。刚出城不远,只见女婿雍纠在半路等候,说已经备下了筵席,为祭足送行。雍纠甚是恭敬,祭足欣慰的笑着入席。

雍纠满面笑容,手持酒杯,跪在祭足面前敬酒,祭足连忙上前扶住雍纠,左手接下酒杯。满面欢喜的祭足,一把将酒杯砸在地下,大喝一声,“匹夫谋我,动手!”

左右随从掏出利刃,还不等雍纠反应,已经人头落地。

雍纠的尸体,被抛弃于周池。

祭足瞧都不瞧雍纠一眼,脸色铁青,一挥手,早有随从报告埋伏在近处的公子阏,去搜索雍纠同党。

原来雍姬在家已经将郑厉公与雍纠的合谋告诉了父亲,祭足在出城之前,已经早有准备。一方面他命令随从身怀利刃,随时准备动手;另一方面,派公子阏埋伏在雍纠伏兵近处,做最后的清理。

以祭足的智谋,凭郑厉公和雍纠恐怕还奈何不得。

郑厉公的眼线很快将消息传递回宫,郑厉公知道,郑国自己是不能待下去了。祭足不会容忍一个要暗害他的人在郑国存在,即便是郑侯也不例外。

郑厉公干脆利落出奔蔡国。

为什么不去外家宋国?

要是这么问,郑厉公得鄙视了,早就和宋庄公翻脸了,还怎么去呢!

其实祭足之所以敢对雍纠和郑厉公动手,主要也是由于郑厉公失去了宋庄公这个靠山。假如郑厉公和宋庄公依然是一丘之貉,那么祭足再被迫害也不敢反抗,最多出奔国外。既然现在郑厉公与宋庄公翻脸了,那么并没有掌握郑国的郑厉公,如何与权臣祭足相提并论?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要是敢不死,那臣肯定是掌控全局。

郑厉公在内外交困的时候对祭足下手,而且选择了雍纠这样一个无谋的帮手,失败是必然的。

郑厉公一走,倒成全了祭足。

祭足命令公父定叔前往卫国,迎回故主昭公忽复位。

按照祭足的说法,这是不失信于故主。

不知多灾多难的昭公忽,能否顺利回归郑侯之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