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幻境,正是霞飞漫天之时,泷九双眼迷蒙,被酒意浸润出微微水光,映着余辉,异光流转,愁绪万千。

“九九,你怎么了?”龙三赶忙上前握住她双肩。方才陆吾施法隐去了两人对话,他们只见泷九神色异常,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看来,她必是醉了无疑。

泷九却轻轻摇头,“三哥,我没事,我先回去了。”

其余几人尚在幻境之中,龙三拖不开身,见泷九虽有醉意,但仍有九分清醒,便也只能让她先独自一人离开。

沉沉日落,寸寸压在心上。

陆吾说,她是年纪太小,经事太少,可是为何她心底总是时不时地泛出一种沧桑历尽的悲怆?就像那一坛千日醉,扶桑那年,是她第一次尝得,可似乎更久之前,她便闻得那一坛一百年的芬芳,沁着冰天雪地的凄凉,一滴滴落入土中,融开了万年不化的冰墙……

心里蓦地一惊!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灵魂深处就像是住着另一个人,透过她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不时流lou出刻骨的伤悲……

“你是谁……”

“我又是谁……”

喃喃问着,没有回音。

一轮明月悬于旷凉的夜空,.今夜无星,只有一轮寂寞的月,洒满千江的孤独。

“九九。”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是.谁呢?她竟一时分辨不出那声音了。

沙沙的脚步声在kao近,满树华.光的文玉树下多了一个人——就是这个香味,很熟悉,是扶桑花的清雅淡然。

“你没有回房,大家都在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悬崖下的风肃杀侵骨,泷九肩膀一颤,恍然回过神.来,尚带着体温的外衣便轻轻落在了肩上。“夜来风寒,你喝醉了,小心着凉。”少昊的声音依旧淡而温和,不近不远。

泷九脚下一动,向前迈了一步,少昊错愕地拉住她.的臂弯,“你做什么?前面是悬崖!”

“我知道……”白雪映着月光,亮得碜人,泷九仿佛失了.魂魄似的,怔怔望着悬崖空谷。“可是少昊,泷九喜欢你,你又知道吗?”

臂弯上的手一紧,身后的人沉默着。

“她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却没有丝毫犹豫就纵身跃下。你见过悬崖下的风景吗?花开荼靡,原来结局远比想象的更糟……”

“九九?”少昊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蓦地升起一种恐慌,好像一松开手,她就会永远离开。“九九,你醉了,跟我回去吧。”手上一拉,泷九退了一步,离悬崖也远了一步。些许的晕眩让她蹙起了眉,仿佛站立不稳似的脚下一晃,少昊急忙扶住她,见她两腮酡红,眼神迷离,显然酒意尚浓。

“回去?”泷九眉梢微微上扬,苦笑着摇头,“回哪里呢?少昊,你不喜欢泷九,对不对?”

少昊唇一动,一个“不”字到了嘴边,却没了声息。“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让我喜欢上你?”说到后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却紧咬着下唇,不让啜泣声溢出口。

她垂下眼睑,泪珠沾在长睫上,映着月光落入他眼底、心底。

扪心自问,你真的对她无意吗?若是无意,为何见不到会挂心,见到了会开心,看她流泪也会揪心?若是有意,你的回避、退缩、犹疑又是为什么?

泷九在等他的答案,或许这个答案醒来后她就会忘记,可至少当此时,她让他面对了自己。

“离开扶桑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带走了那张琴。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兮凤兮非无凰,山重水阔不可量……我本想,或许离开久了,你自会忘记我,可事实却似乎是……我忘不了了……”

苦笑。

“九九,你知道吗,长留山有漫山遍野的玉石,日升日落,千里万里都是异光闪烁,我站在山巅,环视四海八荒,感觉到的,只有旷古的寂寥。我突然想,如果你也在那里,那该多好……”

“有些话,我想我永远不会说出口,因为不能。我知道不能再自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已然长大。但是在我心里,你依然是个孩子。你是扶桑初升的太阳,看不到长留日落后的黑暗。长留长留……真的能长留吗?我不该邀请你进入我的世界,更不应该一时冲动,随帝俊来了昆仑。”

“如果可以,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这一生,千年,万年,不变。”

可是眼下的大荒局势再一次走到了分岔路,他不能给她保证,

手上渐觉沉重,她已经缓缓睡去,全无防备地kao在他胸前,她等到了他的选择,却没有听到那个答案。

环着她的手渐渐收紧,少昊一声轻叹,俯身横抱起她,浅浅的呼吸沁着酒香落在他颈边——再无一夜月色一如今夜,清辉尽放,掩去了群星的光彩,留给自己的,却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寂寞。

生逢乱世,身不由己。

求而不得,平凡夫妻。

踏着月光下的雪,一步一步往回走。

沙——沙——

步愈千钧。

沙——沙——

此生无回。

沙——沙——

人间微醉……

一人玄衣银发立于雪中,皑皑白雪,皎皎明月,气息融入了身后无穷的苍茫,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仿佛这天地间再无一人。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他才缓缓转身,走到那株文玉树下。

少昊为泷九披上外衣时,他恰恰看到,他本该走开,或者上前,却不知为何,钉在了原地。

泷九喜欢少昊,他一直知道,却也仿佛是第一天知道。

活了多少个万年,却也仿佛是第一天活着。

泷九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能让他动心?

她是几个万年来,第一个对他真心微笑的女孩,第一个他碰触到的温暖。

她笑起来过于灿烂,让他觉得耀眼,却又不想移开眼。她总是走在他右手边,掌心是他缺少的温度,她喜欢胡思乱想,望着他的时候,一双杏圆的眼睛弯弯,微微有些狡黠。

有事?他问。

无事。她答。

抬手轻触自己的双唇,她留下的温度已经消散了,就像迟早会离开的她。

如果从未经历过春暖,或许他也不会明白何为冬寒。

这往后的万年,一如从前,也不如从前。

为什么那一日要到扶桑,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遇到她?

傻乎乎地在水里扑腾,明明晕过去了却还不放开紧抱着他的双手。是不是因为修为散去,他才会失了定力,让她轻而易举地进入他的心房?他不是好事之人,为什么一旦牵扯到她,他就不能轻易放下?

什么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右手中有她柔软的温度?

其实他们相识,不过三年,不过三年,却似三生。

——北溟,你给我笑一个好不好?

——要不,我给你笑一个?

唇角僵硬,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微笑的弧度。

如果他学会微笑,她会回头看他吗?

或许会,却决然不是他想要的喜悦。她的眼中只有一人,一千个,一万个北溟也比不过他在她心里的地位。

原来,他以为自己不懂感情,现在才知道,并非不懂,只是没有遇到。一旦遇到,无师自通的,是深谙情伤后的苦涩与心痛。

如果可以,就由他来照顾她这千年,万年,他从来只是沉默的守护,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是。

风雨将至,他如果不能护她一方安宁,他必取而代之!

抬手在树上刻下一个小小的九字。

泷九,有些事,我知道,我记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