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幕阜山脉深深的皱褶里“咣啷咣啷”地艰难行走,车底盘被飞溅起来的石子打得跟炒蚕豆一样“噼噼叭叭”的响。两边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一山比一山高,山上长满了巴茅,嫩绿色的巴茅叶,被风一吹翻起一层层波浪。巴茅花刚刚吐絮,如洋水未干的胎毛散不开来,在风中摇曳着。路边山脚下长着成片成片的桔树,墨绿色的枝叶之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散发着阵阵清香。

余德华和刘昌盛坐在吉普车内,余德华坐在前面,走山路坐前座稳当。人坐在车里就像坐在摇窝里一样,两边不停地摇晃着,不时车猛地一颠,脑壳碰到顶棚有些痛。刘昌盛便说,今天委屈大书记了。余德华也不回应,一路上大家都闭言不语。刘昌盛早已发现余德华今日情绪反常,也不好多说什么,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司机小胡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面,小心奕奕地开着车,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大书记坐他的破吉普车是头一回,在这凸凹不平的山路上行驶,他不由得有些紧张。本来余德华想把自己的红旗车开来的,出门时被刘昌盛挡住了,说你的车金贵,经不住几下折腾。余德华这才想起他的话不无道理。他万没想到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岩西村的公路路况还这么低劣,不禁自责起来。全县97个村,还有9个村没去呢!岩西村是其中之一。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小胡按了一下收录机的开关,音箱里便飘出了一首彭丽媛唱的时新歌曲《江山》,那亲切的情愫和动人的旋律让人感到清新,像山泉渗入心田。

吉普车开到山脚下的一个木材加工厂门前,刘昌盛让小胡把车停下来。他告诉余德华,绕道走公路要走个把小时,而从前面的石阶步行,只要爬二百九十九级台阶,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他建议把车停在加工厂,步行上去,人也轻松,车也免得受累。余德华同意了。

下车之后,余德华对刘昌盛说:这个岩西村我还真没有来过呢!你来过吗?

刘昌盛说:我来过,来的也不太多。

余德华听后“噢”了一声,就缄口不言了。

沿着山涧走完弯弯曲曲二百九十九级台阶,便来到仙人墩。路两边突兀着两个巨大的石墩,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里曾是鄂南特委机关驻地,指挥鄂南人民抗日救国,打击了日寇的嚣张气焰。登上仙人墩,就看见白泉河依山脚淙淙流淌,十米高的山岩洞隙中,一支雪白的泉水喷涌而出,跌落下来,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著名的白泉河源头就在这里。踏上一座青石板搭起的独孔石拱桥,感觉很憨实很温和很稳沉,青石缝中长出一株大叶杨柳,婀娜多姿,遮住了半边桥孔。桥下的河水清亮得能看到水中石头的花纹,柔软的水草在水波中摇曳着,看得见躲藏在里面的小虾和小石鳗。这里因有一座岩石山,村子又背靠在岩石山的西面,故称岩西村。这里因自然条件恶劣,加上交通不便,老百姓生活一直很贫苦。主粮是红苕和玉米,每个人口只有一分田,种点水稻,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即使在今天,这里仍不富裕,除少数人种柑桔、药材富了外,大多数仍在贫困线以下。在这里只有个别富裕人家买得起电视机,装得起电话,才使这片古老的地方能与现代化的今天有了一丝连接。

进了村,刘昌盛带着余德华在一栋六成新的红砖瓦房院门前停下。门开着,但不见人。院子里有些荒芜,杂草丛生,两株破败的棕榈树叶子,把气氛煽动得无限哀婉凄凉。抬眼朝屋内探了探,家徒四壁,穷斯滥矣,不堪入目。

刘昌盛放开喉咙喊:方金贵,我们是县上来的,你在家吗?

这时一个蚊子般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了:呃,呃。儿啊!儿啊!

刘昌盛一听,就知道是方金贵那被万正奎逼疯的婆娘,她现在什么人都认不得了,见了人嘴里就会重复一句话:儿啊,你回来了!他的儿子被万正奎一伙人吓着了,连学校也不敢上了,跑到深圳打工去了,十三年了一直没有回来。他儿子说,万正奎一日不倒,他就一日不回来。听到屋里的声音,刘昌盛就犹豫起来了,进不进去呢?方金贵肯定不在家。进去吧,这个神经失常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

正在犹豫着的时候,隔壁有位老汉走出来了,喊道:哎呀!这不是刘书记吗?是找金贵叔的吧?他今天一大早才回来,我看见他拿着枪担上山去了。要不你们先到我家坐坐吧!

和刘昌盛打招呼的是方正喜。刘昌盛想,方金贵不在家,去了也白搭,就应声带着余德华走进方正喜家里。两个人一坐下来,方正喜就说开了:唉!金贵叔这家子可怜啊!原来好当当的一个家,他还是全乡的致富典型哩!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寒心啊!他这状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告发哩!依我看,他这状是难得告发,听说那狗日的万正奎有硬后台哩,他的表姐夫当着县委书记。

刘昌盛听后心里一紧,忙把他的话头截住,说:老方,可不能这么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余德华见状忙用手捏了一下刘昌盛的大腿,抢着把话头截住,说:我姓宋,是县信访办新来的,今天是陪刘书记下来走访的,你有什么话尽量说。

方正喜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继续说:唉,恕我直言,信访办主任说话不灵,老方上访十三年了,甭说县信访办了,省信访局、中央信访局来函也没有用。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土皇帝狠着呢!听说狗日的万正奎还要提副院长了哩!你们说邪乎不邪乎。县委书记又怎么样?县委书记也不能一把伞遮一屋人呀?

余德华说:万正奎干的这些事余书记不知道啊!

方正喜不服气地说:咋能不知道呢!你别蒙我了。人家金贵叔都告到省里去了,告到中央去了,各级领导都有批示。我说的这个县委书记就批过三回字,咋能说不知道呢?这只能说明这位县委书记阳奉阴违,糊弄咱老百姓哩!

刘昌盛听到这些感到十分尴尬,不停地给方正喜使眼色。方正喜哪顾得上这些,越说越有劲儿。后来他转念一想,让余德华听听也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觉得正喜的话说得好,就是得有点辣味。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余德华听到这些哑口无言,心里如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从当上乡镇书记到当上县委书记,就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谁又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呢?而今天他实实在在地听到了一个普通老百姓对他的评价了。能怪方正喜吗?假若方正喜知道他是县委书记,也绝对不敢说这些话了。方正喜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你能说你不知情吗?你明明在方金贵上访状上签过意见,你没看怎么就签了意见呢?然而他也实实在在没有认真看过一遍,说他知情也是冤枉了啊!怪只怪你自己工作太虚了,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基本上就没看内容,只看个题目或标题就签给分管领导阅处了,或直接签给有关部门办理去了。案中牵涉到万正奎为非作歹,执法犯法的事,他原来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谈到兴头的时候,方正喜的话戛然而止,说:金贵叔回来了,我就不耽搁两位领导了,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啊!你们去吧!说完起身带他们向隔壁方金贵家走去。

金贵叔,你回来了。县纪委的刘书记看你来了。

这时已经走进屋的方金贵转过身来,便看到一张枯黄的脸上纵横着干涸如土地龟裂的皱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像是冷漠,像是迟钝的光。他愣了一下,朝刘昌盛点了点头,说:刘书记,快进屋里坐,大老远的让你拖累了。

刘昌盛说:我是陪余书记来的。余书记,就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呗!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方金贵不大相信刘昌盛的话,一大早乡长送他回来是说县里有领导来解决他的问题的,但他压根儿不相信县委书记会来,因为这个余书记还从来没来过岩西村哩!他说:刘书记,你别糊弄我们平民百姓了,我这乞丐的家,咋会有县委书记来嘛!说这话时他也没正眼瞧余德华一眼。

余德华主动上前去握住方金贵的手说:方金贵同志,你受苦了,怪我这个当书记的太官僚了,实在是对不起你啊!

方金贵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这分明是一张全县人民熟悉的脸啊!和蔼又可亲,为什么那天那么凶狠可怕呢?面对这张脸,方金贵感到熟悉又陌生,此刻满腹的冤屈、悲哀、怨恨和恼怒,一股脑儿从那双冷漠而迟钝的眼里射出来,像刀子样扎得人心尖发痛。此刻他浑身上下颤栗起来,好一阵才“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苍天啊!你终于睁开眼了。十三年啊!我遭的什么孽,受的什么罪啊!突然,哭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盯着余德华看,阴云涌到脸上,眼睛里燃烧起怒火,然后惊恐地退了两步,说:你不是来抓我的吧?告诉你,老子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仆着一个大屁股,仰着一个大鸡巴,我怕个球子!是我到省里把你告了。本来我听人说你是个好官,让我去找你告状。哪知那天我到县委去,好不容易把你找着了,你却把我当成乞丐,没让我开口说话,就让人把我拖走了。你当县委书记的,把我们穷苦百姓当什么人了?当时我屈辱啊!真想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算了。可我一想到被你那小舅子逼疯的婆娘,一想到我那被你那小舅子逼跑的儿子,一想到我那没钱读书的闺女,我就不忍心去死了啊!我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就没有咱老百姓论理的地方?远山没有我说话的地方,我一气之下就又去省里告状去了,而且把你也告了,我是被逼出来的啊!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刘昌盛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几次阻挡方金贵也没能阻挡住。他急了,大声吼道:老方,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余书记对你这个案子原来真的不知道,后来知道真实情况后,责成我牵头处理你的案子,我们已经成立了由纪委、公安、检察、法院、司法、信访几家组成的联合办案组,对那个万正奎已经双规了。万正奎哪是余书记的表舅弟,是他自己自称的。今天我陪余书记来了,是来看你的,刚才瞧你尽说了些啥呀?

方金贵半信半疑地问:刘书记,你们不是来抓我的?

刘昌盛说:你看看我们今天来没来一个警察?书记也没权抓人呀,是不是?

余德华不知是受了剌激,还是受了感染,有些激动地说:方金贵同志,我知道你受了冤屈,遭了罪苦,我作为县委书记有责任。在职一任,不能致富一方,不能保一方平安,那是我当书记的失职。现在我表个态,共产党的天下决不允许欺压老百姓的现象存在,在远山谁欺压老百姓,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拿他是问!

方金贵被余德华这铿锵有力的表态愣住了,怔怔地打量着余德华,然后“卟嗵”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给余德华叩起头来,一边叩头一边说:余书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我不该去省里告您的,让你受连累了。我是走投无路了啊!您可不要见怪啊!今天您大老远到咱这穷山沟来,我不知尽说了些啥?说错了,请您多多包涵。您一定得给咱做主,给咱伸冤啊!细伢子,快把你娘牵出来,咱们给余书记、刘书记叩头,咱们家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一会儿,一个身穿破衣服的十三、四岁的姑娘,牵着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女人,从里间屋出来,一齐跪到余德华和刘昌盛面前。小姑娘不停地叩着头,老女人没有叩头,她直着身子,目光散淡,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孩子,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孩子。这声音虽然显得微弱,却有着撕裂心肺的力量,叫得让人惧怕心寒。

别,别叩了,别叩了!你们快起来吧!余德华从未见过受了屈辱的老百姓这么给自己下跪叩头的,心里有些惊慌。他瞅着眼前这悲惨场面,忍不住泪流满面,心头无比愧疚,激动地说:你们受苦了,是我这个县委书记没当好,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该是你们给我叩头啊!是我这当公仆的该向你们认罪才是啊!说着说着双腿一软,也跪了下去……

刘昌盛慌忙去扶余德华,余德华双手去扶方金贵夫妇和孩子。方金贵便将案子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余德华听后心里无法平静,他愤怒地将一只拳头砸在桌子上,骂道:一群混蛋东西,如此霸道,谁给他们这大的狠!方金贵同志,请你放心,我一定严惩这群王八蛋!方金贵激动地说:余书记,有您这句话,我跑了十三年也算是没白跑。你瞅孩子他娘,就为这冤案,都神经失常了,头发也白了,他才47岁啊!现在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儿子吓跑了,一直不敢回来。刚才我那闺女,没钱送她读书,辍学了。苦啊!俺至今还落下四万多元的债呢!我这当年的致富典型户,变成了上访专业户。为啥呢?还不为出这口气。余书记,您是当大官的,事情多,您批示了,下面的人不给您办,蒙着您。我不怪您。说着说着就又哭起来了。

余德华不无感慨地说: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说着便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2000元钱塞给方金贵。接着说:你儿子让他放心回来吧!他回来了,你老伴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过,你老伴的病要想办法给她治。

刘昌盛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见状忙从自己身上掏钱,掏了一阵也就掏出了261元钱,愣了愣还是塞给了方金贵。说:老方,我今天没有准备,就这多,你先收下吧!你就按余书记说的办吧!女儿上学一天也不能耽误了啊!官司的事,你就放心吧!我们尽快办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方金贵接着钱的手不停地抖动着,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朴籁籁地掉下来了。忙拉过女儿,又给两位书记跪下叩头。

吉普车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着,余德华的心也剧烈地颠簸着,被震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