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抠脚大汉的公主病。

林轻现在所处的,大概是这种病的晚期。

从前大家公认林轻难缠,一是因为她背后靠山大动不得,二就是因为这位变脸和换内裤似的,从来不和人打个招呼。

这个病她有些年没有犯了,直到几分钟前才又捡起来。

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动,她慢慢吐出一个字来:“滚——”

椅子上有声响,犹豫的脚步声慢慢往门边去了。

刚传来开门声,林轻又从鼻子里挤出来俩字:“回来——”

安静了一小会儿,脚步声又近了。他似是没敢坐下,只站在床前暗搓搓地观察。

林轻又掀了掀眼皮,见他双手垂在体侧,好像等待检阅的英国大兵,不禁升起“欺负的就是你”的正常少女心思。

她手指艰难地夹起惨白惨白的厕纸玫瑰,不太满意:“就这点诚意?不送套家用电器也好意思来道歉?”

她瞄了眼小本子,点菜道:“电视机,电冰箱,手电筒,家庭影院,烤箱,按摩椅,按摩棒……让我再想想还有什么。”

他把小本子放在膝头,那么大一个人,年龄上早已不算少年,就那么坐在那儿,和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本子上撕纸下来。

病房里静得很,林轻盯着墙上让她肉疼的油画发呆。

画的是水边一座神殿:近处少女们围着斑斓的衣裙,船上的渔夫在光着膀子收帆,一派生机勃勃;远处模糊不清,天空被笼上一层朦胧,像雾霭更像硝烟。

林轻盯着渔夫们的胸肌看了一会儿,默默问:“手术费……药费……住院费…..给我个总数。”

小学生正在专心往折出来的电视上画屏幕,又在屏幕上细致地画了一些正在表演的小人。

林轻有点不耐烦:“……问你话呢!”

电视上又多了个信号接收器。

林轻咬牙:“你画这么逼真是要拿出去卖啊?”

他好像才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抬起头茫然看她,那么一看眼下的泪痣似要滴下来。

林轻无奈,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才见他翻了小本子又要写字。

林轻眼前飘过户头上五十万的存款,生怕张超以后没机会听着,抓紧一分一秒立规矩:“我和你说,我没化,好多字都不认识,你写字我就当你是笑话我,多写一个咱俩朋友情分就淡一分。”

他压着小本子,垂目又挣扎了一会儿,才憋出来两个字:“不必。”

“不必?”林轻蒙了一下,“不必?”

“是我的。”他淡淡说。

林轻思忖一下,恍然大悟。

她认得不少舍得花钱泡妞的花花公子们,他们最常做的,就是指着专柜里各种包包,豪气万丈地:“随便挑,都算我的。”

这位王公子明显要棋高一着。

毕竟没有几个能指着病房说:“随便躺,都是我的。”

林轻见他放下电视机,又开始折电冰箱的门,不禁抬头对着吊灯缓了缓:“是你叫的救护车?”

吸取刚才的教训,他这次留了半分神,点了点头。

林轻动了动脖子,知道这次伤得不轻,挺有良心地:“这事儿我欠你个人情。”末了问,“有人报案吗?撞我的是什么人?”

她说完,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自感希望渺茫:“算了,怎么能抓得着。”不禁觉得有点憋屈,“嗨,吃了个哑巴亏。”

“在……警局。”他边给冰箱里头做格子,边打水漂儿似的蹦字,“说是……刹车失灵。”

林轻有点意外,哼哼道:“刹车失灵?方向盘也失灵了吗?马路那么宽,就我一个人过马路,刚好就撞我身上了?!等我出去的……”

她伸手,勉强压住他正在搓冰箱电源线的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被他压住的手微微一僵,在缩与不缩间挣扎,半晌垂目说:“胸腹、脊椎、四肢……有……伤,孙大夫说……至少住院……一个月。”

他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炸碉堡前的神情,反手握住她一只手指:“抱歉。”

林轻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把手臂拽了回来,瞅着墙上油画,卡了一刻:“你看,我差点被撞死,现在躺在这儿,也没一个朋友来看。咱俩认识才多久?你这么一直道歉,我都觉得你在讽刺我了。”

说完这话,感觉气氛有点尴尬,林轻嘿嘿干笑两声:“放心,医药费不会少了你的。”

他抿唇看她半晌,似是不知怎么安慰,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朋友,”喉结动了动,“我也没有。”

林轻一愣,被这种同病相怜的气氛深深感染,脑中浮现出金光闪闪一幅画面,画面里两只猴子寂寞地互相捉虱子。

“同是天涯……那啥啥。”后三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她扯着胸口吸了口气:“听说你三年没说话了,这不说得挺好?”

他愣了一下,别开目光,十分腼腆:“没人时,说……”一副刚干了一票的低调,“和自己。”

林轻想过他在小黑屋里搭积木做手工的画

面,现在不得已又要往这里头掺一些对着镜子欢快聊天的画面,心底那点原以为从来不存在的同情心一下子全爬出来:“自己和自己说话多没劲?以后你想说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反正我也欠你个大人情。我觉得吧,这说话啊就像干那个事儿似的,自己撸哪有两个人一起有情趣……“

话还没说话,对方已经“刷”地站起来,脸上浮起一丝一点也不可疑的潮红,捧了他那半套家电就往外逃。

林轻一愣,哑着嗓子喊:“喂!我说兄弟,听说你都30多了,不会连个‘撸’字都承受不来吧?”

那逃走的背影踉跄了一下。

林轻无奈:“行行行,你去撸吧,出去了记得帮我叫张哥一下。”

病房门“咣”地被摔上,林轻盯着天花板思忖:听说王凯行只有一个早逝的亲生女儿,王铭清她爸是王凯行的养子。也就是说,这个王信宏很可能是王凯行唯一的亲外孙、信宏唯一继承人…..

看他这禁欲样……信宏集团这是妥妥的绝后节奏,是时候抛信宏股票了。

----------

张超是带着支票进来的。

苏格兰小马甲往椅背一靠,张超翘着小指:“要不是肇事司机被宏基李公子拧住了,我都要怀疑这一出是林小姐你自己安排的。”

林轻嘴角抽了抽:“我爱钱,更惜命。”说完一愣,“你说肇事人被洛……李洛基抓住了?”

苏格兰小马甲向前倾了倾:“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宏基那边施压,各大媒体都没报。哎呀,李公子徒手撕犯人那段真是……看得我这小心肝都颤了。”

林轻默不作声,半晌好像很随口地:“这年头这么见义勇为的年轻人不常见了。”

张超翘着小指:“是啊,听说还报废了一辆车,李公子自己也受了点伤,这几天也在咱们莱茵呢,和你一层。“

林轻很镇定地“嗯”了一声:“看张哥这态度,就知道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张超兰花指摸了摸脸:“那是,也算对得起咱这张脸。”说完把空白支票放下,笔尖在数字栏上点了点,“林小姐,你说这上头我是写五十万,还是一百五十万好呢?”

林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儿。能做的您说一声我马上去办,不能做的您说一声我马上想办法去办。”

张超朝她抛了个“就知道你上道”的眼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年底了吗,公司要开年会,老头子的意思是这样的,想借这个机会把那位正式介绍给信宏十万员工。年会虽然只邀请部门级别头头,但信宏那么大,当天到场的也有几千人。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让那位自愿站在几千人面前,还能不卡壳地做一段十分钟的讲话?”

让小黑在几千人面前讲十分钟的话……林轻只觉得这比让王铭清和她林轻登记结婚了还离谱。

不过看着面前诱人的支票,她还是挺了挺胸脯:“小事儿,张哥交给我。”

张超欣慰点头,刷刷把支票填了收进怀里:“林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要是没成,之前那50万也没了啊。”

林轻被撞得快凹进去的膛正经疼了一下,她咬牙道:“高风险高回报,这道理我懂。”说完问不敢和她久处的张超,“张哥,小黑那几句台词是你教的吧?什么心情不好,什么别生气,听得我都替她疼。”

张超一愣,随即一拍大腿:“他这么说的?!”

林轻眨巴眨巴眼睛:“照着你给编的一字不差,还手机丢了,这么烂俗的借口……”

“林小姐,你真是不了解那位啊。”张超竖起根粗壮的手指头摇了摇,“不早知道你对那位情况了解多少,像他这种病的患者,大多是相当执着的。那位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头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准则,被他当圣经一样遵守,就比如说从不说谎,比如说欠人的东西一定要还。”

“还记得那4200吗?听说是十几年前一个玩硬币的小姑娘给的。那位从国外回来以后,就一直惦记着把钱还回去。好在前阵子把人找着了,不然那位心里啊,这是一辈子都不能安生。”

林轻“哦”了一声,随口接道:“是那个游戏解说吧?叫小语的那个?”说完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一闪,有什么“刷“的一下浮出个头,“玩硬币的小姑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碰见的?”

张超想了一会儿:“都十五六年前了吧,那时候那位病情还没那么严重,好像是在学校里头遇见的,小姑娘当时也就七八岁,总坐在台阶上玩硬币。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一见着人就塞200块钱。”

林轻尴尬咽了口口水:“他念的是……什么学校?”

张超回答得干脆利落:“咱们信宏莱茵系列的莱茵私立啊。”

林轻两眼一黑:“他觉得那钱是那个解说给他的?”

张超没注意她语气:“相貌学籍都对上了,硬币玩得那个溜啊,况且人家自己也承认,不会错的啦。”

----------

张超摇曳生姿地关上门后,林轻瞄了眼自己被包得小叮当似的粽子手,愤愤:“她手法能有我好?”

越想越困:“蠢货,把老子的血汗钱送别人。”

----------

不知道睡了多久,又觉得脚

上有些痒。

她挣扎着掀开眼皮,入眼还是黑乎乎一片。

床脚有些动静,她伸着脖子看过去,却见一个很高的人影走到床头来。

林轻第一反应是又有人来干掉她。

这个时候干掉她简直比泡碗泡面还容易。

她要高声呼救,借着月光瞄见对方手腕上挂着的一根绳儿。

一时愣住。

就在这时,她感到对方身子矮了下来,好像是弯下腰来查看她。

她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赶忙闭上眼睛装睡。

“一出来就惹上这么多麻烦,”林轻可以感觉到他的脸离自己的不到五公分,“我真是得考虑再把你送回去关几年了。”

那声音在夜里格外魅惑:“如果当时你死了,我不可能让他跑了;如果你没死,我不可能放走要杀你的人。看,揪出来了。”

有手指拨开她绷带下面的碎发,那人似是近距离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嗤笑道:“没想到刘宗那小子有胆子杀你,真是没想到。林轻,你要怎么办?还觉得自己欠他的?”

林轻闭着眼睛继续装睡,使劲让自己忽略那喷在脸上的气息,却听他又说:“睡了?醒了?这些年,这几天,一点不想哥哥?”

林轻觉得自己已经快装到极限了。

这时却感觉鼻尖上一凉又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蠕动:“叫不醒装睡的人……现在谁才是装睡的那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