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西,能不能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拉辛在办公室里对他的秘书喊道。

进入盛夏以来,无锡持续高温,而政府倡导节能,要求空调设定在26度。拉辛觉得酷热难耐,尤其是当他从袁克敏那里知道,斯蒂文竟然给特伦斯写邮件,说担心新厂房不能按照预定计划投产,含沙射影地暗示拉辛在特伦斯来视察的时候,有意谎报军情。

拉辛怒不可遏。确实,新厂房可能会有些延误,但拉辛从来就是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决不轻易让上头对自己的计划、进度指手画脚。他经常给手下人打招呼,“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把我们的进度细节都告诉上面的话,那帮整天闲着没事儿的人就会来找事儿了,让他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来指指点点的话,那我们就他妈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整天就去应付这些人好了。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别让他人来安排我们的日程,这是我们的事情,上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对你们下命令,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你们只接受我的命令!”

而斯蒂文竟然犯了这个大忌,这让拉辛的牙和手都痒起来了。

一段时间以来,拉辛在一直私下里放斯蒂文的话,结果满城风雨都是关于斯蒂文吃里爬外的故事。敏感的人开始躲瘟神一样的避着斯蒂文,连他的核心跟班都动摇起来;中方的管理者,如邢海波等,更是有意无意添点油、加点醋、扔几块砖头。

其实,让斯蒂文自乱阵脚正合拉辛的意:你想要打野鸭的时候,有必要使劲搅动芦苇丛,好让这些鸭子飞起来,然后你的枪候个正着。而老鼠却比野鸭聪明,无论你怎么摇,不到最后关头,它一定不会轻易跳出来给你当靶子打的。

但到目前为止,拉辛还没想开枪,他在等待斯蒂文的反应:你为什么不过来摇尾乞怜呢?或许我还可以放你一马。

偏偏急病乱投医的斯蒂文选择了做野鸭,而不是沉得住气的老鼠。

于是,拉辛慢慢悠悠地端起了“枪”。

在又一个周一例会散会后,拉辛对正欲离席的斯蒂文说:“斯蒂文,你留一下,我和你谈谈。”

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人回头看了看拉辛,然后把门拉上。

“斯蒂文,”拉辛开门见山,“接下来的谈话对你对我都将很艰难。”

好像是有预感一样,斯蒂文凝固起来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拉辛,过去的几个月,这个预感一直跟随着他,他始终觉得有一天,一切会“轰”的一声崩解在他的面前。现在,这一刻正在到来。

“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显然,公司无法给你你要的工作,对现在的工作,你不喜欢,不想做,也做不好。你总是缺席重要的管理会议,无法与其他管理人员步调一致,使我们看不到你身上的团队精神。而且,你不喜欢做副手,不喜欢我的领导,所以你宁愿选择向我的老板汇报工作而不是我。”看到斯蒂文的嘴在动,似乎想申辩的样子,拉辛厉色地伸出食指摇了摇,“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对工厂的管理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跟我讲,我有剥夺你的言论自由吗?”拉辛根本没有给斯蒂文申辩的机会。

“没,没,没有。”斯蒂文突然结巴起来。

“那为什么你不选择跟我讲而跟我的上司讲呢?”拉辛的眼神十分凌厉,“你完全不懂得尊重我和我上司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实在不想走到这一步,是你逼迫我做出这样的决定。非常抱歉,我们工厂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拉辛摊开了手,然后又迅速合拢,交叉在胸前,眼睛鼓鼓地瞪着斯蒂文。

“拉辛,你听我解释。我实在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是我想要跟特伦斯汇报工作,而是他要求……”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你在跟我上司沟通之前不先跟我沟通?即使你被要求向上面汇报工作,那为什么你不同时告知我?抄送我?”拉辛立刻就打断了斯蒂文的话。

“呃……因为时间很紧迫,我也是出于关心新厂房的进展。”斯蒂文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那你是想说我们都不关心新厂房的进展咯?太谢谢你了!但是你采取了非常错误的做法!”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沟通不够,这只是个误会,请给我一个机会,我相信我们能够很愉快地合作的。”斯蒂文神色戚然,近乎崩溃,眼睛巴巴地看着拉辛。

而此刻的拉辛,正在享受着手刃猎物前的快感。

“我一直在等待你来给我做出解释,但你没有,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不需要这些机会。我希望你能选择体面的辞职,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是,拉辛,如果说我没有和你充分沟通,从而导致了对你的冒犯,我表示沉痛地道歉。但我真的没有故意这么做,过去这么多年,我对工厂做出过很大的贡献,你让我辞职,我真的难以接受!”斯蒂文决心最后一搏;毕竟,越级汇报是有错,但罪不当诛。

“斯蒂文,我拉辛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我当傻子看!”拉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其实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这是你这些年在外头开公司,然后把产品卖给公司,从中牟取暴力的证据!你慢慢看看吧,我相信看了以后,你会更加清楚你现在面临的选择!”

说罢,拉辛拿出一叠材料,使劲往斯蒂文面前一扔。

“非常精彩!如果让公司的高层看了,我相信他们给你的选择可能会更少!”

斯蒂文已经变白的脸,更加的白了,他泌出的汗,大颗大颗的布满了整个额头,本来他的前额就很开阔,也很高隆,现在星罗棋布地全是汗水!

他拉了拉自己的领带,似乎有些喘息困难,喉结上下的吞咽着。

他完全不用细看,初始的两三页的内容就足以让他腿软。

“拉辛,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抱歉,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对于工厂来说,我的技能还是有很大用处的。”斯蒂文苦苦地哀求。

“我也很遗憾,我们也只能尽量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勉为其难吧。记住你的选择,要么体面的离开,要么我把这些资料转给中国区和大中华区。我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你随时可以过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拉辛朝门口走去。

斯蒂文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无力地撑住桌子。蓦地,头上的一颗汗珠,滴到了那份他的死亡判决书上。

此间已无斯蒂文。

斯蒂文的办公室就在拉辛的对面,拉辛却很少进去,有事情都是通知斯蒂文过来,人事经理庞斌的办公室倒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此时,拉辛满意地看了看他对面那间人去屋空的办公室,然后往庞斌的办公室走去。

“斌,找人把斯蒂文原来的办公室拆了。”拉辛一屁股坐在庞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脸的轻松写意。

“你是说这间办公室以后不坐人啦?”庞斌圆圆的脸,一头板寸贴着头皮,等于是在圆脸上加了个外圈,于是乎脸更加圆了。

“我不再需要一个副厂长了。我们本来规模就不大,为什么要设立两个副厂长呢?我喜欢扁平化。”

“你是说把整个屋子都拆了?还是用作别的用途?”庞斌还是没明白。

拉辛偏着头看着庞斌,眼睛一动不动,显然他也没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只想让一切跟斯蒂文有关的器物都不复存在。

“干脆搞成KTV吧?”庞斌朝拉辛挤了挤眼睛。

“那你得负责让里面的娱乐设施达到‘飘’的标准。”两人都笑了起来;“飘”是间夜总会,两人常去,有一些仅限两人之间的故事。

笑过一阵,拉辛像是下了决心,“搞成咖啡吧、小酒吧什么的都可以。告诉邢海波他们,周五下班前,大家都可以来这里一起喝喝咖啡或酒什么的,放松一下。”拉辛从来就没有把办公室当成某种禁地,反而喜欢一个有张有弛的环境。

“好主意,我回头就去处理。”庞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拉辛,“我正要过来跟你讲,邢厂长希望我们尽快筹备工会,并且推荐办公室主任钟瑞明担任未来的工会主席。”

“工会!工会!又是工会!他干嘛一天到晚有时间就想着工会。”拉辛刚才还堆着笑的脸一下就阴沉起来。

“他告诉我,说成立工会的报告已经提交董事会了,在批准下来之前,可以先筹备着,这也是区工会的要求。”

拉辛一直就担心这个工会成立以后会对他的权力构成限制,所以一直不热心。上次趁特伦斯来的时候,邢海波又提了这个话题,而特伦斯没有反对,因此,邢海波顺势就提交了报告上去。

沉毅半晌,拉辛说,“筹备可以,让钟瑞明和你一起负责。但员工代表怎么产生,你一定要把好关,别把那些捣蛋鬼弄进来!”

显然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向庞斌做了个手势让他凑近一点。

“斌,我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给我。”说罢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很鬼魅地笑了笑。

“庞经理,有份文件邢厂长让我交给你。”两人正聊着,门突然隙开了,探出一个头来,庞斌一看,是邢海波的秘书辛迪。

“拉辛厂长也在啊,嗨,你好!”门又拉开了一点,辛迪才发现拉辛也在里头,于是赶忙打招呼,还伸了伸舌头。

“辛迪宝贝,有什么好消息。”拉辛经常跟这些女同事开玩笑,几乎每个他认识的女同事,他都给起了个绰号。

“辛迪在,每天都有好消息,嘿嘿。”辛迪摇了摇她的小辫子,“不影响你们说话了,我先过去了。拜拜。”

庞斌翻着文件,脸色阴沉起来。

“什么文件?”拉辛呷了口咖啡,漫不经心地问庞斌。

“我提交的一份报告,就是请培训公司给公司中层经理做领导力培训的那份报告,你已经批过了,邢厂长又给驳回了,要让我再多挑选几家,说价格太贵。”庞斌一脸的不快。

“拿给我看看。”刚刚还背靠着椅子的拉辛把身子坐直了,庞斌连忙把报告递了过去。

“他以为他是谁啊。”印度人的脸本来就有些发黑,拉辛快速地翻阅了报告后,似乎脸色更黑。“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拉辛站了起来,抄起那份报告,准备往外走。

“拉辛……”庞斌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吗?”刚才两人还高兴的劲头,让这份被驳回的文件给破坏了。

“我是担心……”庞斌用嘴撸了撸拉辛手上的文件。

“你担心他说是你到我这里告状,然后我再去找他的,是吧?”拉辛一旦严肃起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告诉你,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驳回我已经审批过的文件了。不止是你,生产部、采购部的报告都有被驳回过。我想问他,这里到底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如果我的签字都没有效力的话,那谁的签字会有效力?”

斯蒂文被炒鱿鱼以后,拉辛坚决不再设立两个副厂长,而只设一个,让所有的部门都向他直接汇报,连以前邢海波分管的人事、行政等后勤部门的权,都给拉辛一起收走了。作为对邢海波的补偿,拉辛答应超过一定限额的财务支出,在他审核同意后,让邢海波联署。

在拉辛看来,这个联署的意思是尊重了你作为中方派过来的副厂长的权威,让你知晓有这么些事情发生,其实也就是给你个知情权;而在邢海波看来,既然是联署,我就有权驳回我认为有疑义的报告,否则我就是橡皮图章,这个联署权还有个屁用。

于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权威,也趁此机会介入到以前没有分管的业务部门,邢海波就煞有介事的“行权”了。

拉辛根本就没有让邢海波来填补斯蒂文离职后的权力真空。他的逻辑是:你向我要,我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但你一定不可以自己沐猴而冠。

走出庞斌的办公室,拉辛三步两步就到了邢海波的办公室。

邢海波正在打电话,身子侧对着门,没有看到拉辛。于是,拉辛先在门上敲了两下。邢海波听到声音朝门口望去,发现是拉辛,于是对着听筒说了句,“我这边还有事,回头我再打给你。”

就在这时,拉辛已经走到跟前了。

“有事吗?”通常,如果拉辛是过来聊天的话,他会慢慢悠悠地踱过来,然后先自己坐下;如果他有正事找你,则是快速地走到你面前。

邢海波打量着拉辛,他很明显地感到拉辛不是过来闲扯的。

“要喝点什么吗?”

拉辛没有吭声,只是摇头。

见拉辛没有落座的意思,邢海波也站了起来。

“邢,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最近有几份我批准了的报告,你都给驳回来了?你这样做,让下面的经理很难做!”拉辛的语气很硬。

“上次工厂管理委员会开会的时候不是确定了,超过了一定限额的报告需要我一起审批的吗?”邢海波不甘示弱。

“那你是不信任我的审批吗?”拉辛针锋相对。

“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需要尽到我的责任,既然让我签字,我就必须对我认为……”

“那不是重点。”拉辛不客气地打断了邢海波的话,“重点是,”拉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我对这些报告最后负责。”

“那你还让我签字有什么用呢?”邢海波尽力地克制自己的怒火。

“你可以表达你的不同意见,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谈,而不是否决我已经作出的决定!”拉辛的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原则问题上,我是从来不让步的。毛泽东曾经这么说过。这句话好像突然从空中灌到了邢海波的耳朵里面。他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

“拉辛,在会上我们确定这个原则的时候,我的理解是,我需要对这些报告行使审核的权力,而不是作一枝没有思考的笔。”好半天,邢海波才说出这么一句。

“很抱歉给了你这样的一个印象。如果当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的话,现在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在管理委员会上提出你的不同意见,也可以直接跟我谈你的不同意见,但不是否决我的最后决定。”拉辛的话,句句锵锵有力。

“那我就糊涂了,我这个副厂长到底有什么责任和权力?工厂的章程里面明确规定了,副厂长作为工厂的高级管理者,有权参与工厂重大事项的决策。我想知道,‘参与决策’这一点是如何体现的。”邢海波知道,如果现在不顶住,自己还是、终将是个摆设。

“这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参与决策,而不是最终决策。我想问你,工厂的哪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让你参与?新厂房的实施进度你没有参与决策吗?工厂购买机器设备你没有参与决策吗?”拉辛耸了耸肩,一副惊讶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要的权力是什么?每个公司都只有一个最后的决策者,否则一切都会乱套!”

“拉辛,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权威,也没有挑战你的决定权。我只是想尽到我的责任。”邢海波的口气有些缓和。

“那你已经尽到你的责任了,我很感谢。但你尽到自己的责任不是通过否决我的决定来实现的,我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拉辛也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但仍然是毫不含糊。

“那你看这样好不好。在这些报告送交你最后审批前,我先给出我的意见,最终还是由你审批?”邢海波突然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他知道硬跟拉辛较劲,自己无论从组织原则还是个人强势方面,都无法与拉辛抗衡。

“OK。”拉辛眼珠转了转,点了点头,旋即又像不太放心一样补充了一句,“但你不能驳回他们的报告,要驳回都必须由我来驳回,我必须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邢海波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辛迪出现在门口,急迫地对他们说,“拉辛,邢厂长,出事了,有一些工人在食堂里面闹起来了,他们敲打着饭盒,其他一些人也跟着起哄,庞经理已经先过去了,你们去看看吧!”

拉辛和邢海波面面相觑,然后二人快步地朝门口走去。

拥有400多人的斯泰尔斯无锡工厂有个很大的食堂,由于需要倒班,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饭的人并没有400多人,即使这样,人也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条。

拉辛非常推崇日本式的工厂管理,他来到无锡工厂之后,尤其注意全面质量管理、环保和安全卫生。比如,在白天的时候,除非是阴云密布,否则办公室一律不许开灯,即使一定要开灯,也是用拉线,而不用开关。拉辛的理由很清楚:如果用开关,则一开就是一排灯,如果用拉线,就只开自己头上的那盏,这样就真正做到了节能。

食堂也有讲究。就拿垃圾分类来说,以前这里也搞,摆几个垃圾桶,上面写着:不可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但效果一直不好,道理很简单,就是科班出身的人,也未见得分得清什么是可回收垃圾、什么是不可回收垃圾,更不消说那些农民工了。拉辛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在不同的垃圾箱上贴实物图,大家一看就知道哪些垃圾该往哪个桶里面扔了。

由于中午吃饭只有半个小时,为了确保工人在这半个小时里面能吃到饭,并多少有些时间小憩一下,食堂废除了以前排队打饭的做法,而是把午饭配成套餐,并开架取拿,你想吃什么,就直接拿走,这样就大大节省了时间。

这天中午,理应吃了饭就离开餐厅的几十名工人,突然敲起了餐盒,周围的同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人边吃边看,一些人则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听说人事部已经决定了,要把目前的两班改成三班,这下我们的工资要降了。”

“要降工资?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老子不干了!”

……在人聚集得最多的那张桌子旁,一堆人正围着庞斌说着什么。

“各位同事,关于两班改三班的做法,工厂确实在考虑,但现在并没有最后决定,有任何进展,我们都会随时通告大家的,请大家先回去上班吧。”庞斌被围在一群人当中,由于公司为了节能而把空调设定在26度,室内的温度并不低,庞斌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你们通告我们最新进展有个屁用,决都决定了再告诉我们,等于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有人并不买账。

“同事们,你们也要理解厂里的难处。现行的上下班制度发展到今天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一点,工龄比较长的老员工可能都清楚。我们的产品有淡季旺季之分,所以每年一到淡季就要停工,或者只维持几条生产线运转。一停工,大家就只得遣散回家,等到旺季来的时候,公司又开始招工。这样反反复复,无论对公司还是对员工都很麻烦。后来,公司又改成淡季的时候大家只领基本生活费,然后回家休长假,但是,有些同事回去以后,又另外找了工作,真正需要人的时候,人手又不够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才实施了旺季时开两班的现行制度,同时也在考虑淡季的时候实行三班。这样,一来可以让大家在旺季的时候多挣点钱,二来在淡季的时候多休息,既让大家得到了实惠,也为公司解决了实际问题,是公司和员工的双赢,我们觉得是合理的。”

“即使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现在工资本身就不高,工作八小时就挣得更少了。你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不减少工资呢?这不公平嘛!”

“那是因为确定我们的工资的原则不一样。再说,调整成三班固然工资会少一些,但大家也增加了休息时间嘛。”庞斌试图用最简单的道理来回答。

“那当然咯,你们的工资是按制定了多少规定来算的嘛!”人群中有人甩了一句,接下去就是一阵哄笑。

“照你那样说,产品有淡季、旺季,那为什么公司现在又在盖新厂房呢?”

“你说的很对,工厂盖新厂房是要扩大产能,我也很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无锡工厂今后所供应的范围要扩大到整个亚太地区,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会再受淡季和旺季的困扰了总之,工厂的前景非常好,会越来越好的。但新厂房建好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即使工厂推行三班的制度,也只是暂时的。”

正在此时,拉辛和邢海波赶到了。邢海波拉了拉拉辛的衣角,说,“这里人多嘴杂,还是我去处理吧,你先去吃饭,回头我再向你汇报,你看行吗?”

拉辛看了看人群,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他也感到,在目前情况下,还不如叫邢海波和庞斌他们先顶一下,实在不得已了,自己再出面,这样或许比较好。于是,他点了点头,折了回去。

有人看到了邢海波,“邢厂长来了!”邢海波悄悄地对辛迪说,“去叫保安队,让杨队长带人过来,要快!”辛迪一阵小跑,朝保安队跑去。

“等等。”邢海波又觉得有些不妥,叫住了辛迪,“你让他们等在食堂外面,先别冲进来。”

“各位同事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慢慢商量吧,你们这样把庞经理围在里面,等于是帮他减肥嘛。”邢海波控制住情绪,先拿庞斌打打趣,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下。

大家笑了起来,不自觉地闪开了一个通道。

见邢海波来了,庞斌不禁松了口气,顺着邢海波的话自嘲:“就是嘛,大热天的,我这个胖子本身汗就多,给大伙儿一围,就等于减肥了。”

见两位工厂领导没有下重话,工人们也不像刚才那么急了。

“同事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大家先回头去上班,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派代表到人事部我们一起座谈,座谈的时间不扣工资。另外,工厂正在筹建工会,大家也可以选代表向公司反映意见。像现在这样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很难把意见集中起来吧,而且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说呢?”邢海波笑着跟工人说。

一时间工人们竟然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染成了黄色的工人站了起来,庞斌一看,原来是陈刚。刚才在大家围着庞斌的时候,陈刚一直坐着,没吭声,他在静观着事态。

“我同意邢厂长的意见,大家有什么要反映的,集中起来,一起说嘛,都围着庞经理干嘛?你们是想打架咋的?还有没有点世界500强企业员工的素质?”陈刚黝黑凌乱的眉毛下面,眯缝着一对三角眼,望周围工人身上一扫,刚才闹得最凶的几个工人赶紧把头低下,或是侧到一边去。

邢海波并不认识陈刚,他也顺着声音朝陈刚望去,两人的眼睛一对上,邢海波多年的工厂经验就告诉他:起头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

陈刚的眼睛却并没有避开邢海波的,显得从容、冷静、无所畏惧、寒气逼人。未几,陈刚再度“扫射”着工人,“你们倒是说话呀?谁认为自己有资格当代表的,站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甚至在外围的人还悄悄地散开了,本来严严实实的圈,一下子变得蓬松了起来。

刚才还哐啷哐啷的响声一下子就没了,倒是有几桌快吃完的人勺子刮在餐盒上的声音此时特别刺耳。

“你,”陈刚指着其中一个工人,然后又指向另一个,“你,还有你,你们去。”三个人张着嘴,错愕地看着陈刚,想说什么,又不敢。

“邢厂长,庞经理,他们三个文化水平都比我们高,多读过几年书,当我们工人代表最合适了,你们看是不是让他们跟公司座谈啊?”然后他回过头对其他工人说,“大家说,是不是啊?”

“对,他们三个最合适了,我们没意见。”工人们看着陈刚,附和着说。

邢海波跟庞斌对了下眼神,点了点头,说,“好啊,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他们三个吧,下午三点,在人事部办公室。这位小伙子,我看你也挺能说的嘛,大家也都很听你的,要不你也加入吧?”邢海波走近陈刚,向他发出了邀请。

“我哪成,字都写不出几个,还当什么代表,哈哈哈哈!上班时间快到了,上班咯!”陈刚看都不看邢海波一眼,回过头,径直就朝食堂门口走去。他的步幅很大,两条腿朝外面跨着,他的步子,与其说是迈出去的,不如说是甩出去的,夸张,又有些霸道。几个工人跟在他后面,剩下的人,四下散去。

邢海波目送着陈刚越走越远,眉头紧锁;此刻的庞斌,掏出了纸巾,擦着头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