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薛姨妈这么说,王夫人猛然想起来了,便笑道:“可是呢!看来要再委屈宝丫头些日子了。”宝玉听不懂她二人说什么,便问道:“太太,宝姐姐因何不能住进园子里?”

王夫人笑道:“过些时候我儿便知晓了,你也累了,快快回去歇息吧,我与你姨妈还有话说。”

又向一旁的玉钏儿道:“你去扶了宝玉回去,再嘱咐袭人好生照看,要什么尽管上我这里拿来。”

玉钏儿应了,便上前扶了宝玉出来,一经向园子里走去。

宝玉被玉钏儿扶着,心里便想起了死去的金钏儿,不由向玉钏儿看去,口中道:“已出了太太院子,不必再扶着我了,看再累了你。”

玉钏儿便抽回手来,一脸的阴郁,并不答话。

宝玉见她如此,也不恼她,又因有心事,便也一路无话来至园门口。

却见园门口早有麝月在那里向这边观望,看见二人,忙走下石阶笑道:“玉钏儿妹妹把二爷送回来了?”

玉钏儿道:“你在这里再好不过了,我便不进去了。哦!你别忘了转告袭人,太太吩咐她好生照料二爷,需要什么东西去太太那里取去,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走了。”

玉钏儿一口气说完了,也不等麝月接话,便抽身向原路回去。

麝月摇摇头道:“竟比她姐姐还傲气,也不等人应了就走。”

宝玉忙道:“你快别恼她,自从她姐姐死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你也不是不知。”

麝月笑道:“不过说说罢了,哪个又真心恼她。”

宝玉又问道:“今天我出去了,家里谁来过?”

麝月笑道:“二爷想谁来?”

见宝玉并不答言,脸上稍显不快,麝月又笑道:“好叫二爷知道,一早呢,三姑娘谴了侍书过来,送来了几串钱,让二爷闲时出府帮她买些好玩意儿,具体买什么侍书没有说。还有呢,便是才宝姑娘来过,略坐坐便去了。再然后呢?”

宝玉忙问道:“还有谁?”

麝月笑道:“就没了。”

宝玉听了失望地低下了头,麝月又笑道:“还有就是林姑娘的丫头雪雁来过,是来归还二爷前日落在她们那里的一把扇子,就再没有了。”

宝玉顿脚道:“嗐!不如等我过去拿便是了。”

说着话儿,便来至门前,宝玉抬眼望向潇湘馆方向,道:“不如咱们先去林妹妹那里瞧瞧。”

麝月道:“就要用午饭了,二爷去了姑娘又吃不好了,”话未说完,忙掩了口看向宝玉。

宝玉气道:“怎么我去了林妹妹便吃不下饭了,那我竟成了什么?这就这么惹人厌烦吗?”

瞧宝玉发了脾气,麝月赶紧道:“奴婢是想着林姑娘近日里身子烦闷,不想见人才这么说的,二爷想想,前日里晚饭时爷去姑娘那里,正赶上林姑娘要用饭,不知二爷说了什么话儿惹恼了她,让二爷吃了话儿,不是连扇子也忘了拿便出来了?”

宝玉才想起黛玉近日的确懒得见人,每日里除了老太太那里定省,别处再也不去的,也不知她在家里忙些什么?便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

却说这一日便是四月初六,外面丝丝雨稀,潇湘馆里一派素色,黛玉在屋里设了香案祭拜母亲贾敏。

黛玉擎了三柱香心中默念:

烟雨朦胧,女儿愁绪。

焚祷送香,袅袅绕眉。

娘亲何往,怜怜极乐。

盼若情情,遍落梦乡。

念罢,将三柱香轻轻插上,又低了头拜了几拜,眼泪珠儿便断了线般直落下来。

紫鹃、雪雁一边也向着香案拜了,黛玉扶了紫鹃向床边坐下,只管拿了帕子试泪不止。

今儿个是母亲忌日,府里连带老太太也忘记了,并没有人提起,自己又不愿惊动了旁人,便只好草草摆了香案,以了自己一片思母之心。

黛玉哭泣了一阵子,便收了泪,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紫鹃吩咐雪雁收拾了香案,自己则又打点了些话儿劝慰姑娘。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紫鹃见黛玉目光怔怔的,自己的话儿姑娘也似是听了点儿进去,便又接着道:“姑娘的一片心意,姑太太定然知道的,姑娘就放心吧。”

黛玉‘嗐’了一声,便又不言语了。

紫鹃又道:“别人再怎么惦念着,也不过瞧着老太太面子,哪里有真情在?姑娘又何苦较这真儿?老太太记不起来,是因着她老人家年岁大了,近日又病着,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的,不然哪一年会忘记了?只是琏二奶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儿,针尖儿大小的事儿她都看得见,姑太太忌日这事哪一年她不记得,怎的今年她会想不起来呢?想想倒是不该呢!”

黛玉冷笑一声道:“凤姐姐记得又能怎么样?现下老太太眼见着做不得主了,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如今失了靠山,谁还将我放在眼里?倒是你说得对,纵是她们想起来,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有何意思呢!”

言罢,黛玉立起来走向书架前,紫鹃忙拉了道:“姑娘才哭了一阵子,心里憋闷得慌,不如出去园中逛逛也散散心,别又去看那劳什子书了,没的费神累眼的。”

黛玉嗔道:“你懂什么?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虽说我身为一女子,读书也并不为争取功名,但自我陶陶总可以吧?”

紫鹃笑道:“姑娘知奴婢不懂诗书的,便拿这个来搪塞奴婢,雪雁!你自小陪姑娘读书,你倒是说说看,姑娘是不是在强词夺理呢?”

雪雁才撤了香案,捧了一个食盒子进来,正听见了黛玉与紫鹃刚才的对话。

又听紫鹃唤她便笑着放下食盒道:“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姑娘,该吃饭了!等吃过了饭雪雁陪姑娘去园子里寻春去。”

黛玉向雪雁伸出纤纤玉指笑啐道:“呸!偏你知道的多,连朱元晦的诗你也读,我说呢!怎么这些天儿瞧雪雁越发地似个老夫子了,却原来是读他的诗读的。”

雪雁笑道:“不是姑娘从前最喜欢朱子,言此人随性洒脱,做事心无旁骛,还让雪雁也多读些他的诗呢!怎么今儿个姑娘又言出不逊,借着挖苦雪雁来讽刺朱子,奴婢倒是不懂了?”

黛玉一时语塞,便转身走向床边坐下,向紫鹃道:“你瞧瞧她这张嘴,别的不记专记着这些个无用的话儿,就等着今儿来堵我的嘴呢!”

紫鹃一旁乐得弯下腰去,笑道:“雪雁随姑娘来了这几年,整日里寡言少语的,我只说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的,却不知我们雪雁姑娘读书也这么好。”说罢,上前帮雪雁一边摆下黛玉吃饭用的羹匙之类,又向黛玉笑道:“姑娘也别争辩了,快来用些饭吧。”又向外唤春纤伺候。

外面春纤带了个小丫头端了水盆儿进来,黛玉也笑着净了手,来至桌前。

又向雪雁道:“你不是爱读朱子的书,便罚你今儿个将他的‘菩萨蛮’随意填词,不写出二十首来不许睡觉!”

雪雁拍手笑道:“我说姑娘是最疼雪雁的,知道我最爱他这诗了,不要说二十首,就是要三十首、五十首也是有的。多谢姑娘体恤!”

紫鹃用手点了下雪雁光洁的额头道:“姑娘给你好脸色也别坏了规矩,这不满嘴的你呀我的,让外人听了去再给姑娘找事儿呢!”

雪雁忙捂了嘴笑道:“姐姐说的是,雪雁再不敢放肆了。”

黛玉向紫鹃道:“你们俩个也快去吃了饭,这里有春纤就行了,用了饭快过来,咱们今儿个也听了雪雁姑娘的话,去园子里踏春去,只不过现下却已是暮春了!”

“是!紫鹃姐姐快走吧。”雪雁见她家姑娘高兴,自己也是雀跃不已,连催紫鹃快点。

紫鹃嘴里答应着,又来至黛玉桌前帮着布了点子菜,才跟了雪雁出去了。

现已进四月,万物复苏。大观园里一派花团锦簇,柳绿成荫。

黛玉主仆三人一起来到了沁芳桥上,微风拂过,黛玉眯起美眸笑道:“昨儿才下了雨,虽说不大,却也浸湿了土地,都能嗅到那泥土味道呢!”

雪雁使劲吸了口气笑道:“可是呢,奴婢也嗅到了。”

紫鹃瞧黛玉兴致颇高,便笑道:“不如咱们去了那边的滴翠亭,那亭子四周都是水,花草也多,更凉快些。”

不待黛玉点头,雪雁便先转向南边行去,却又听后面黛玉笑道:“紫鹃,我想着因昨日的雨,蜂腰桥下面定有许多小鱼儿,咱们还是去看鱼儿如何?”

紫鹃知黛玉逗弄雪雁,便笑道:“待奴婢回去拿些鱼饵来,那才有趣儿呢!”

雪雁本已走了十几步了,听她们如此说来便急忙忙折回来,道:“姑娘等奴婢一等。”

黛玉与紫鹃俱吃吃笑了起来,雪雁才知二人在打趣她,便笑道:“定是紫鹃姐姐撺掇姑娘变了主意,我不依呢!”

紫鹃笑向她道:“你不敢埋怨姑娘倒来编排我,你怎么不说,看把你急的,姑娘没走你倒先行了,跑得比谁都快呢!”

雪雁不依道:“人家是想先过去了,给姑娘寻了干净处好歇息一下的。”

紫鹃用手羞她道:“那亭子见天儿有婆子收拾,还用你去收拾?别乱找借口。”

雪雁还要说话,黛玉一旁笑道:“罢了,都别说了,咱们还是去蜂腰桥吧,倒有几日没去那里了。”

紫鹃、雪雁才都住了嘴,连忙过来一左一右扶了黛玉向柳堤这边行去。

行了不远,却见打西边走来个小丫头,分明是里的芋儿。一行走还一行抹眼泪儿。

黛玉瞧见了,不禁皱眉道:“紫鹃,你看那边过来的是的小丫头吗?”

紫鹃看了看道:“是芋儿,只不知怎么好似哭了的样子?”

正说着,芋儿已走到几人面前停住,见了黛玉上前行了礼问了声好,黛玉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芋儿不由眼圈儿又红了,紫鹃忙拿了帕子给她试泪道:“姑娘问你话儿呢?倒底怎么了?”

芋儿抽泣道:“才宝二爷从太太那里回来,想是受了斥责,一脸的不耐烦回了院子里,可巧我正在那里扫地,没看仔细是二爷,洒水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二爷身上,二爷都没说什么,可秋纹姐姐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还说要回了二奶奶轰了我出去。我又不是故意的,呜呜呜…。”说着芋儿又哭了起来。

却原来宝玉从王夫人那里回来,进了屋,没有换衣裳便直向炕上躺去,任谁叫也不理。

袭人让人将饭菜端到了屋里,请了几回宝玉都说不饿,现下不想吃。

袭人只知宝玉今儿个一大早便被请到了北静王府,想着宝二爷定能问出那个什么琪官的下落来,也省得他一天到晚的念叨。

谁知这位爷一去大半日,回来便兜头睡倒,凡人不理,不知又是错了哪根筋了?问吧也不理一理,再问就烦了便沉了脸,吓得她也不敢再问。

刚才又听到院子里秋纹在骂小丫头芋儿,恐宝玉再犯了脾气,便出来说了秋纹几句,又让芋儿别哭了,看宝二爷听见再烦心。

麝月也过来让芋儿先出去院子走走,自己与袭人脸儿对着脸儿,都不知怎么去劝宝玉。

最后还是袭人过来道:“二爷,想是那个琪官还不知下落?”

宝玉本一心只想着如何与老太太说起与黛玉之事,乍一听袭人提起琪官,才又想起了琪官。

北静王既说了要帮自己查找,想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寻到的,如此想了自己心下稍安。

抬眼又见袭人一脸担忧之色,不免心下微觉歉然,遂道:“我说过了,现下还不饿呢!你们自去吃你们的。”

袭人见宝玉并未答她的问话,却也开了口,心里早念了几声佛了,忙堆笑道:“小祖宗,好歹也用些,我们也好放了心去吃,不然这屋里谁吃得下呢!”

见宝玉没有吱声,袭人忙让秋纹、麝月将饭摆上来,又亲自给宝玉净了手,挽了袖子。

宝玉问道:“才宝姐姐可是来过?”

袭人笑道:“因着二爷不在家里,宝姑娘只略坐了一会儿,说是怕待的时候长了,惹人非议,便回去了。”

宝玉问道:“宝姐姐只来了咱们这里?没有去找林妹妹?”

袭人摇头道:“奴婢亲送了宝姑娘出去,眼瞧着姑娘往北去了,想来并未去林姑娘那里。怎么?”

宝玉忙道:“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只想着她二人私下里最好的,想着她若能时常来园子里安慰一下林妹妹再好不过的。”

袭人一边往宝玉碗里布菜,一边道:“才宝姑娘坐了这一会儿,奴婢怎么瞧着宝姑娘面上怔怔的,似是有心事呢?”

宝玉想起在王夫人屋里,薛姨妈说她那儿媳妇可恶之极,必是她又给宝姐姐气儿受了,便道:“听说宝姐姐的新嫂子待她不好,是以宝姐姐心里烦闷吧?”

袭人听了也点了点头,又劝宝玉多吃了些才罢了。

至晚间又吃过晚饭,宝玉便指了个事又来到了贾母上房,却见贾母早已睡下,不好进去打扰。又想起水溶说的那些话儿,便心一横,来到了王夫人处。

后面跟着的麝月最是个沉稳的,见二爷先来了贾母处又要去王夫人那里,心里纵有太多的疑问也不敢问出声,只紧紧跟了宝二爷身后,寸步不离。

来到王夫人房里,只见彩云手里拿了一本佛经向内室里走,听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便停了脚步回身笑道:“二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宝玉道:“太太可睡下了?”

彩云道:“还没有,要再诵一会子经才睡呢!”便听屋内玉钏儿道:“谁在外面呢?”

彩云道:“是宝二爷来了。”

听王夫人道:“进来吧。”

彩云掀了里间儿的帘子,宝玉进去,看见王夫人正端坐在床前,手中拿了串佛珠不停地捻着。

宝玉过来坐在下面的木椅上,定定地瞧着王夫人。

王夫人向玉钏儿、彩云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两个丫头出去了,王夫人才转头向宝玉道:“晌午来了就觉得你有话要说,是不是因你姨妈在不好说出口,现下告诉为娘你倒底想说些什么?”

宝玉瞧太太面上并无恼意,说话又和言悦色的,便低了头硬了头皮将心事说了出来。

本想着太太定会叱责于他,却半天没听见声音,宝玉微抬起眼皮向上看去,只见王夫人一脸的平静,似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过来说这些话儿一样。宝玉遂又大着胆子问道:“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儿,等得宝玉面现焦急之色才说出了一句话,就这一句话便将宝玉满心的期待打了个粉碎!

宝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只知道他醒了以后,浑身无力,眼前金星乱撞,屋里面抽泣声迭起,宝玉耳边似有个声音告诉他:“宝玉,你的愿望今生是难以成真了!”

“不!不!林妹妹你别走!”宝玉突然大声喊着,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一黑便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