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住院了。就在耿墨池去日本后的第二天。先是高烧不退,然后是咳嗽,咳得快抽筋。结果医生一检查,肺部感染。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出院的时候,医生警告说,必须绝对静养,否则会留后遗症。这时候一年又到了头,父母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要我无论如何回家过年,母亲更是在电话里流着泪说:“萍萍啊,我们都快记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可是我前脚进家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过来,他一个电话打给我,说我也来了,想拜见令尊大人。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妹妹在新开张的一家大商场购物,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骂了句你有病啊就挂了电话。谁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进家门时,祁树礼正端坐在客厅和父母相谈甚欢,我傻了似地站在门口,瞪着他连话都不会说了,而此君却彬彬有礼地站起身对我点头微笑道:“新年好啊,考儿!”

至于祁树礼是如何在父母面前介绍自己身份的,我不得而知,但从母亲那喜不自禁的表情看,我知道情况不妙。而这混蛋笼络人心的手段简直让我抹脖子自尽都来不及,他不仅成功地赢得了父母的好感和认同,还轻而易举拉拢了刁钻古怪的妹妹白葳,武器当然是名贵服装和首饰。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的,那些只能在时尚杂志上见到的奢侈品让白葳一下就倒戈过去,她瞪着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东西属于她,特别是祁树礼在跟她套近乎时还透露出可以送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死丫头几乎要跳起来了,张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树礼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我由白变青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他频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礼又是拉家常的,俨然一副白家准女婿的姿态,加上他场面大,出入奔驰,到哪都是保镖相随,在小城最豪华的银湖酒店一顿饭吃掉七八千元眼睛都不眨,其派头在这座封闭的小城来说绝对的登峰造极万众瞩目,我家住的那个破旧的家属院子顿时炸开了锅,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猜测白家老大不知钓了个什么大款,这么大的架势!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我忍无可忍,在一次晚饭后出酒店时拦住祁树礼质问道,“你觉得你这样我就会接受你吗?”

“你有这样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树礼眼睛望着天答非所问。

“你简直得寸进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祁树礼眼睛还是望着天,还是答非所问,“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动得想落泪,在国外漂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

我瞅着他冷笑,心想我会给你温暖吗?

可是我低估了这家伙的耐心,那些天无论我到哪,他总是跟着跑,我呢,难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学一个接一个叫我出去聚会,或吃饭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归,比上班还忙,祁树礼不仅是超级跟班,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买单。但他很少参与我们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他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他对我的过去极感兴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么事情都抖出来。我上课时偷看小说,课堂上念作文时公然把写给老师的情书拿出来朗诵,跟早恋男友在校长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期末考试前爬进办公室偷卷子发给班上同学,我的出格,我的玩物丧志在他们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迹,祁树礼对此竟很欣赏,那天回来的路上,他就笑着说:“你真是很调皮,真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的光荣历史。”

我斜他一眼没吭声。

“很像我的妹妹小静,”祁树礼忽然说,“她也跟你一样,总是惹得老师到家里来告状。”

我又斜他一眼,他还忘不了他的那个小静!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领养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开玩笑说,“没准她就是你那个不见踪影的小静呢。”

“是吗?有这种可能哦。”祁树礼开着车一脸的漫不经心。完了又说:“明天别去外面吃喝了,我带你去个我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这小城住了二十几年,应该还是很熟悉的,但他带我去的地方我确实没去过,在城乡结合地带,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菜园,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立即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很喜欢这种原野的质朴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的手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静。我不明白他怎么带我来这种乡野地方,难道他是要带我拜访什么人吗?果然,在一个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脚步,我打量四周,发现眼前是几间泥墙红瓦的平房,房子被一个小小的院子围着,院里种着两棵老桂花树,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没有树荫的一角晒满红辣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米汤水浆被单。

“我就在这出生,在这长大。”祁树礼说。

我诧异地瞪着他,心里在想以前祁树杰怎么没带我来过,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里的。祁树杰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怎么,阿杰没带你来过吗?”祁树礼察觉到了我脸色的变化。

“他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这里有他的过去,他宁愿将他的过去带进坟墓也不让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别怪他。”

祁树礼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他的兄弟。而那老妇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祁树礼,连忙扔下手里的活直奔过来。

从老屋里出来,祁树礼意犹未尽,继续带着我散心。我们沿着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过山穿过丛林后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什么地方啊,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风。

“怎么样,美吗?”

“这是哪?我在这城里住了二十几年,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是个山谷,你没发现吗?”祁树礼走进及膝的草丛,我认识那种草,当地人叫它茅柴草,没有煤火没有燃气的时候,人们就用它做燃料烧水煮饭。那种草叶可以长到半人高,叶锯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道口子,很疼,现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黄了。

“这里叫仙人谷,听老人们讲这里曾经住过一个老神仙,前面还有个仙人洞呢,传说那个老神仙在这山谷修炼了千年,每次练功作法就会狂风四起,现在这个老神仙还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这山谷一年四季都刮着很大的风,即使山那边树叶纹丝不动,这里依然起着风,而且风里夹着细细的花籽儿,一吹进眼睛里就很难出来,总要揉得你满眼是泪,据说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乡的缘故……”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山谷里度过的,”祁树礼边走边说,感觉已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候,阿杰和小静都还小,也最喜欢到这山谷里玩,小静最调皮,总藏到很深的草丛里让我们找她……我们没有一次找到过,每次都是她被草里的蚊虫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来……”

等等,我的心里开始起了波澜,小静?山谷?好像有人跟我提过这样的话题!“这里风好大……”我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祁树礼的背影。

“是很大……”祁树礼却并没有停下来,像说着梦话一样的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这里的风一直在我心里吹着,从来就没停过,阿杰和小静的影子总在风里若隐若现……我记得那时候小静特别爱美,每次来山谷总要戴顶帽子,我们说过她很多次,山谷里风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听……”

我瞪大眼睛,感觉血直往头上涌,心跳骤然加速,帽子?风?

“不过小静很聪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缝了根皮筋,这样戴着的时候就不容易被风吹走了,她戴着那顶帽子的时候别提有多美,像个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断了,一阵风刮过来,那顶被小静视作生命的草帽飞走了,她拼命地哭,我跟阿杰追着帽子赶过了一座山还是没赶上,小静难过了大半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顶帽子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

我挪不动步子了,山谷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剧烈跳动的心脏冲破胸膛,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不会有这么巧的,决不会,这种巧合只有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从那以后,小静就变得不快乐起来,当然这也可能是渐渐长大的缘故,为了怕她伤心,我们再也没带她来过这山谷,可是她却瞒着我们自己偷偷地来,仍然毫无希望地寻找那顶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几次天黑了她没回家,是阿杰把她从山谷里背出来,每次背回家的时候,她都已经睡着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叶划伤的血痕,一条条的,格外地触目惊心……”

“那顶草帽有着很阔的边沿,”我照着安妮的话说了起来,“帽子上系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颜色却越来越深,先是浅米色,慢慢的变成黄米色,丢失的时候它都接近浅咖啡色了……”

祁树礼电击般猛地回过身,赫然盯着我,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顶帽子?还是你见过小静?”

“哦,是这样,我看过树杰写过的一篇东西,类似散文之类的,所以……猜想他文章里写过的那顶帽子应该就是说的这顶……”我信口胡诌,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树礼狐疑地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静不成?”我瞪他一眼。

“对,你怎么可能有小静呢?”他总算放弃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目光投向山谷远处的树林,“丢失了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小静就像那顶帽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已经用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我甚至还怀疑过,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别胡说,当然在这个世上,”我毅然打断他,“她肯定是待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树礼点点头。“希望她能过得好,那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天应该不会对她太苛刻……”他仰望苍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欢他的这种表情,那么哀伤,却又泛着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对自己的亲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并非与生俱来。

离开山谷回到那间老屋时,太阳已经西下了,院里的两株老桂花树在夕阳下异样地宁静安详。我盯着那两株桂花树心里翻江倒海,安妮也说过她儿时住过的房子前有两株桂花树,现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个从小被人送来送去的可怜的小女孩,那个受尽生活凌辱如今漂泊四方游戏人生的美丽女孩,那个名字叫做安妮长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静啊!!

回到家,我觉得很累,连日来的吃喝玩乐让我的胃极为不适。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说想回长沙。父母还想留我多住几天,我就借口说报社那边在催稿子必须赶回去。祁树礼在一旁听见也没表示什么,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装革履地来到我家,郑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说:“伯父伯母,我今天来没别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儿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征求二老的意见。”

“什么事啊?”父亲笑着问。

“我想跟考儿结婚,我向二老提亲……”

我一个人回了长沙。祁树礼比我先走,被我骂走的。他跟我父母提亲,我当即就翻了脸,冲着他张牙舞爪咆哮着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跟我结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祁树礼当然没料到我会当着父母的面翻脸,当即脸色铁青,冷冰冰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荡了好一会儿就跟吓傻了的父母道了别,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临出门又盯了我一眼,他一句话也没多说,那一眼却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有点后悔泼他的面子,再怎么样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应也不应该在父母面前让他下不了台,我隐隐觉得,这回祁树礼不会轻饶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莫愁居,隔壁的近水楼台房门紧闭,不见有什么动静,当即就放心了许多,心想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这天是初九的晚上,我想要樱之过来坐坐,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听,想必是和周由己出去度假了,年前她就说要出去玩的。彼岸春天此刻很安静,很多业主回老家过年还没回来。我裹了件羊绒披肩就出门了,迎着寒风双手环抱在湖边漫步,忽然两注强烈的灯光从不远处打过来,一辆黑色大奔平稳地从外面驶进来。我定了定神停住脚步等车子过去,但车子却停下了,车窗摇下,祁树礼冷冷地扫视着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比猎人灵敏,比野兽凶残,夜色中寒光直闪,像一枚枚匕首直中我的胸膛,几乎不给我任何生还的余地,想他念着“昔日心中的一个人,宛如现在的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看来我是真的得罪了这位爷。

回到家,人还没坐下,电话就响了,我战战兢兢地抓起电话,祁树礼的声音冷冰冰地传了过来:“你最好关心一下你的朋友李樱之!”

“李樱之?李樱之怎么了?”

“啪”的一声,电话那边变成了忙音。

我拿着电话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发紧,关心一下李樱之?什么意思啊?难道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里吗?笑话,我一不偷二不抢,还怕他捏着我什么把柄!

第二天一大早,樱之从云南的昆明打来电话,说她过两天就回长沙,春节她和周由己去了云南旅游。我气咻咻地说:“你最好马上滚回来,我快疯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再不回来,就只有给我收尸的份了。”

“大过年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又是谁招惹你了?”樱之被我骂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来就是了!”

“我当然回,我指不成还不回去了吗?我后天中午到。”

“周由己呢,也跟你一起回来吧?”

“不,我先回来,他还要去广州结笔账。”樱之说。我就开玩笑:“过年结什么账,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乌鸦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那我祝你们白头到老幸福美满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挂掉电话后我还是急躁不安,我就是不安,心慌,究竟慌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像大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一样惶恐不已。夜里我又开始做梦,最近老是做噩梦,我在梦里疲惫不堪,出了一身的汗,然后电话响了,我吓个半死,自从耿墨池走后,我特别怕夜里电话响,怕听到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电话是个陌生男人打过来的。

“请问是白考儿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们一起去的罗布泊……”

“小姐,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祁先生还在睡呢。”

我一身睡衣幽灵般飘到近水楼台的时候,他的保姆还是睡眼惺忪,拼命揉眼睛。外面也是漆黑一片,客厅墙上的挂钟显示着时间:凌晨四点。

“没关系,你去睡吧,我在这等。”

“这怎么好呢?”

“没事,我在家里睡不着,到这沙发上躺会儿。”

“这个……”

“放心吧,我不会偷东西的,你去睡吧。”

“那要不要告诉祁先生?”

“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等他醒了我再找他有事。”

保姆给我泡了杯茶,这才进去睡。

客厅里静得像坟墓。

我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像尊雕塑。

高澎失踪了!据跟他同行的伙伴说,他们在罗布泊迷了路,然后又遇到沙尘暴,狂风大作,差点把他们活埋,之后高澎就失踪了。他们在沙漠里跋涉了十余天寻找他,却只在沙堆里找到了他的一个背包,里面的一个笔记本上记着我的电话,他们这才通过电话联系上我……“如果高澎有个什么闪失,我会跟你拼命!”几个月前跟祁树礼发狠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当然要找他拼命,如果不是他逼走高澎,怎么会让高澎葬身沙漠?虽然是失踪,但谁都知道,在死亡沙漠里失踪意味着什么!接到电话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脑子里乱作一团,全是高澎爽朗的笑声,“青蛙之所以还是青蛙,是因为还没找到属于他的爱和希望……”高澎啊,难道为了寻找你的爱和希望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我知道过去痛苦的经历一直折磨着你,你想解脱,想自由,可是解脱的代价就是葬身沙漠尸骨无存吗?无法克制的悲伤,不能言语的痛苦,让我坐在沙发上泪流到天亮。

保姆起床了,弄好了早餐,问我吃不吃点。

我表情呆滞地摇摇头。这时候祁树礼刚好下楼。“考儿,你怎么在这?”他看到我满脸泪痕地坐在沙发上吓一跳。

“白小姐四点多就过来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保姆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祁树礼连忙过来摸我的额头。我把他的**开,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把高澎还给我!把高澎还给我!”

“高澎怎么了?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你还问他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我的情绪一下就爆发到极点,跺着脚,好像身上有千万只虫子在爬一样,“他在罗布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里……你这个恶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我没法冷静!”

“他失踪了并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种地方失踪,你说死了没有,要不你也去试试啊!”

“考儿,生死有命,你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当然怪你!”

“我只是要他走,没说要他去那种地方。”

“你还强词夺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不,不,你已经遭报应了……”我挥舞着双手疯言疯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老婆死了,你的亲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现在都没下落……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没人知道她的下落……”话还没说完,我就打住了,我在说什么,在说安妮吗?怎么扯到她的头上来了?

“你……说什么,你知道小静的下落?”祁树礼跳起来,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你知道小静的下落?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我惊恐万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的,我横下一条心决定跟这个男人决战到底了,反正事到如今我们已无修复的可能。

“我是知道她的下落,我见过她,不,岂止是见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这辈子你都别想知道……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我一再地被你伤害,我受够了,现在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对你透露半个字……”

“考儿!”祁树礼野兽般地嚎叫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这么不顾一切地爱着你,你却这样回报我,你知不知道小静对我有多重要,我整整找了她十几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我答应过阿杰的……”

“别提他,你们两兄弟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带给我了一生一世的伤害,他我是报复不到了,但我可以报复你,我用一辈子报复你都不够!”说着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房子都在颤抖。

祁树礼松开我的胳膊,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笑得浑身打颤的我,泪水很清晰地从他的眼底渗出,他的嘴角剧烈地**着语无伦次,“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我,考儿,告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算你不爱我,不接受我,你也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啊,告诉我小静在哪,我这辈子没求过人,考儿我求你,告诉我那可怜的妹妹在哪,只要你肯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晚了,已经太晚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的,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你这么个哥哥……”这么说着,我自己也是泪流满面,祁树礼哀求的样子让我心里好生痛快,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流泪,我本应该很高兴的,我为什么还要流泪?

也许他是没做错什么,高澎的死不能全怪他,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他小静的下落,这出悲剧已经够惨烈的了,我不想安妮也卷入,还有耿墨池,如果他知道安妮就是祁树礼寻找多年的妹妹,他会怎么想?该承受的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老天,住手吧,放过安妮和耿墨池,让我来替他们受罪,我心甘情愿!

“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高澎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追究你什么了,不管了,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是真的受够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过段安静的日子吧……”

“考儿,考儿,”祁树礼扑过来猛地把我拥入怀中,“别离开我,就算你不肯把小静的下落告诉我也别离开,你难道想要我一个人在孤独中死去吗?”

我闭上眼睛,身体僵直,任他将我搂得紧紧的。

“也许你还没死我就死了,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祁树礼,到此为止吧,我们两个注定都是要孤独到死的人,各自去掘自己的墓吧。”我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被生活和命运打击得身心俱碎的男人,心中无限酸楚,忽然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铜链递给他:“这条链子你应该记得,是你妹妹的,我把它交给你,别再追问她的下落了,她现在过得很好,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让她平静地过她自己的生活吧……”

祁树礼接过铜链,看了又看,将链子贴在胸口痛不欲生:“小静,真的是她的,小静……她长成什么样了?”

“她很美,大大的眼睛,像个天使……”我能告诉他的只有这些了。

后来他的保姆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整晚都在哭泣,要我过去劝劝。我没有理会,无暇顾及。第二天我跑到外面买了很多冥纸回莫愁居,我要超度高澎的亡灵,其实超度他又何尝不是在超度自己,死去的人也许进了天堂,活着的人却在地狱!

小时候就听长辈们说,鬼魂只在晚上才出来。我就一直等到晚上,抱着冥纸到了湖边,夜里的风很大,我点了半天才把冥纸点着。火光中,我神思迷离,恍惚间出现了幻觉,眼前狂风呼啸,鬼哭狼嚎,高澎在漫天黄沙中艰难跋涉,他单薄的身子无法抵挡住恶魔一样的狂风跌倒在地,狂风立即卷起沙子轰向他,他挣扎着想摆脱恶魔的控制,就像他一直努力想摆脱痛苦的往事一样,可是他无能为力,最后只能被活活掩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爱和希望,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我掩面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葬身沙漠?该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国了。”祁树礼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没回头,还在哭。

“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你……”祁树礼俯身试图扶起我,被我拒绝了,他叹着气直摇头,可能是一宿没睡,声音嘶哑浑浊不清,“耿墨池已经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想死在这里吗?”

“不要你管!”

“李樱之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现在在看守所。”

“什么?”

“她受周由己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数百万,周由己事先得到风声逃到国外去了,卷走了所有的赃款……”祁树礼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尽管李樱之挪用的是他在白树林医院的投资。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骗我!”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打电话啊,她现在就在看守所里。”

“你想怎么样?”

“什么叫做我想怎么样?”

“想以此威胁要我嫁给你?”

“考儿!在你眼里我有这么恶劣吗?”

“我现在很乱,什么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不信任我,无论我做什么,付出多少都无法赢得你的心吗?”祁树礼刚才还很平静,现在却激动起来,“没错,我是想娶你,做梦都想,但我不会用你说的这种卑劣的方式得到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就知道李樱之在私自卷钱,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揭穿他们,谁知我的不闻不问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周由己跑了,现在李樱之就必须背负所有的罪责……”

“你想把她怎么样?”我带着哭腔问。

“你说呢?”

“让她少坐点牢吧,她身体不好……”

“这个不用你说,我已经给她找了最好的律师,如果有可能,希望可以办保外就医……”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赢得你的心,但我不会勉强你什么的,只是想带你去美国,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我们忘掉这里的一切,我已经伤透心了,你不伤心吗?”

“我伤心,很伤心……”

“你伤心吗?”当我把李樱之的事告诉张千山的时候问他伤不伤心,因为正是他找樱之索要两百万的赎子款才导致她铤而走险的,而钱刚到她手里就被周由己拿去了,说是做生意周转一下,后来周由己又多次唆使她挪用公款,数额越来越大,他们在云南过春节的时候,周由己听到了风吹草动,借口去广州结一笔账撇下樱之逃之夭夭了。张千山在法院工作,知道得比我更详细,我一问他伤不伤心,堂堂七尺男儿竟当着我的面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张千山捂着脸痛不欲生,“我不是真的想要她的钱,我是想要她回到我身边来的……”

“去看看她吧。”我冷冷地说。

“考儿,对不起……”张千山语不成句。

“一失足终成千古恨,这样的滋味我不是没有体会过,你去看看她,顺便劝劝,听说她在里面几次想自杀……”

“是的,几次都被发现了。”

“怎么样才能减轻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赃。”

“知道了。”

两个礼拜后,我卖掉了韶山路的公寓,当初五十万买的房子三十万就卖掉了,很快莫愁居也出手,而为了填上那个天大的窟窿这些还不够,我把耿墨池走前给我的两百万也提了出来一并交到了检察院。可是检察院的人说被挪用的公款已经全部被填上,我问是谁填的,他们说不方便透露。当天晚上我就去近水楼台找到祁树礼,跟他说:“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办法。”

“我还不起。”

“我没说要你还。”

“那你最想要什么?”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为什么?”

“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给了别人。”

“去了日本的那个人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只把准备替樱之退赃的四百万放到了面前。“你把房子卖了,住哪?”祁树礼问。

“回湘北。”

“我送你回去吧,”祁树礼想了想又说,“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有人在罗布泊发现了一具被风干了的尸体……”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差点栽倒在地。

祁树礼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经过技术部门鉴定,尸体……”

“怎么样?”

“你别紧张,尸体不是高澎的。”

“你确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学嘛,而且有人看见了活着的高澎。”

“在哪?”

“西藏。”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鸟语花香,生机勃勃。什么事情只要放在春天里来经营,没有不发芽的可能。祁树礼深知这一点,所以在送我回湘北后,选了个好天气把我带到了桃红柳绿的银湖边。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酝酿了很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如何攻得下我心里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心里的城堡就轰然坍塌。我答应嫁给他了。

他说:“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给你新的生活和爱,也许这不是你想要的爱,但是如果可以这样爱,并不表示你对某个人的背叛,而是你对自己心里那份爱最美好的坚持,活着就是坚持,活着才能爱,即使不是你希望的爱,但你若好好活着就是你所爱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这样爱?”

“是的,如果可以这样爱。”

我自己也没想到,抗拒他这么久,竟然在一瞬间妥协。也不能说是妥协,只能说我欠他的太多,多到我这辈子都还不完。虽然他自己没有讲,但我知道高澎还活着的消息是他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所得来的,李樱之的保外就医也是他促成的,马上就快办好了,他还通过关系托付看守所的人在里面多关照樱之,这些他都没有说,但是我都知道。

“我心里还是挣扎着最后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耿墨池走前跟我说过的话,也是我嫁给祁树礼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我要活下去,只要我活得好好的,即使不能跟心爱的人长相守,那么对自己,对我爱的人,都是一个交代,爱不仅仅是长相守,爱更能带来希望和勇气。

可是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耿墨池未必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或者他即使是这个想法,真要去面对他又会改变主意,他的变化无常我不是没有领教过,可我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结果总是一再的遭受打击和折磨。我单纯地以为嫁给祁树礼虽然没有爱,但因了感激,我会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却不曾想到正是我这轻率的举动,又一次将自己逼进了人生的死胡同,命运随即就对我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回湘北的当天晚上,也就是我接受祁树礼求婚后的第三天,从日本传来消息,耿墨池即将动手术。是安妮告诉我这消息的,她跟耿墨池一起去的日本。我说这下好了,他终于有救了。安妮却说,现在还不能这么讲。我说为什么不能这么讲?她说成功的几率并不高。我问有多高,她回答:“10%……还不到……”

“可毕竟是有希望的,是吗?”

“希望是有,可是也有不能活着出手术室的可能。”

“不做手术会怎么样?”

“会死。”

“那他为什么还做啊?”

“他说为了希望……”

“米兰呢,在不在他身边?”

“她?见鬼吧,去夏威夷度假了!”

“什么?”

“他们一到日本就分居了,米兰就等着我哥咽气,好分财产呢。”

“米兰不是那样的,她也很爱你哥……”

“她是爱我哥,爱我哥的钱……”

“也不一定的。”

“什么不一定,我哥说了,如果他能活着出手术室,第一件事就是摆脱这个徒有虚名的婚姻,他要我告诉你,他一定会回来,你要等着他……”

“你哥什么时候动手术?”

“四月三日。”

“考儿,我们结婚的日子就定在四月三日好不好?”祁树礼跟我回湘北后一直很兴奋,跟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才定下结婚的日期,“我查过皇历了,是个好日子,很吉利……”

泪水夺眶而出……祁树礼的安排是这样的,先在湘北举行婚礼,然后再到巴厘岛度蜜月,最后一起回美国旧金山,他的公司和大部分产业都在那里,“加州温暖的阳光一定可以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的。”祁树礼充满向往地说。他还说,他在海边有一栋房子,回美国后我们就可以住进去,金色的沙滩就在家门口,很适合居住;他还说,他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房子建在绿草盈盈的山坡上,四周全是绿树,冬天下雪的时候,出门就可以滑雪,夏天去那里消暑度假也最好不过的了;他还说,他有一艘豪华游轮,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可以带孩子出海玩,我们要生很多孩子,最少也要三个……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你不能老是哭,姐姐,结婚是大喜事,你哭什么呀?”在试婚纱的时候,妹妹不停地给我补妆,可是粉一打上去,就花了,“你这是怎么了?姐夫这么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都希望你幸福,这个世界上除了姐夫,还有谁能给你幸福呢?”

我无法回答,不能表达,心如死灰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花容月貌的新娘就是我吗?为何满脸泪痕,透着生离死别的悲伤?

我问妹妹:“今天几号?”

妹妹说:“四月一号,愚人节呢。”

我点点头:“是啊,愚人节。”

婚纱是祁树礼专门从法国定制过来的,式样很古典怀旧,有点欧洲宫廷装的味道,华贵的蕾丝花边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婚纱的领口、袖口和裙摆,显出异样的高贵,头纱很长,也是轻盈的绣花蕾丝。当我提着裙子,拖着长长的头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祁树礼正坐在婚纱店的沙发上打电话,看见我出来,他的脸呈现出异样的温情和向往,连电话也不打了,一步步走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稀世珍宝,他紧张得连碰都不敢碰。

“老天,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满含热泪地说。

试完婚纱,我们一起坐车去他母亲的家。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祁母了,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据说祁树礼很少回去看母亲,就是到了湘北也难得去看一次,这次不一样,他要结婚了,于情于理得带未过门的媳妇碰碰面。祁母本来是欢天喜地地在门口迎接的,但当见到从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就是我时,满是皱纹的脸当即就变了色,连话都不会说了。显然祁树礼并没把结婚的对象告诉她,而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两个儿子会先后娶同一个女人,而且是她极为厌恶的一个女人。她想发火,但是又很畏惧祁树礼,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我。

“怎么,不喜欢你的媳妇吗?”吃饭的时候祁树礼也板着脸问他的母亲。

祁母冷着脸不说话,好半天才支吾了一句:“她……不吉利……”

祁树礼当即就翻了脸,敲着桌子说:“什么不吉利?谁不吉利?不吉利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你的罪过吗?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吗?过去你做了些什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无可挽回,我今天带考儿回来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我只是表示一下礼节,仅此而已……”

“我晓得啊,你跟杰伢就是不肯原谅我,可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才……”祁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在儿子面前道出心里的委屈。

“别说了,还说那些有什么意思?”祁树礼打断她,声色俱厉,“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当年抛弃小静,把她送人,我怎么会背井离乡到外面讨生活?小静又怎么会至今杳无音信?还有,你是怎么对待考儿的,当初你要了阿杰的全部遗产不说,阿杰尸骨未寒你就要收回她的房子,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也是你被逼无奈吗?什么是被逼无奈啊,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卖儿卖女虐待儿媳啊,如果爸爸当时在世,你敢这么做吗?”

祁母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我,低下头不说话。

“你心肠太狠,从来不为别人着想,我真是羞愧,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生养了我,对我有养育之恩,你绝无可能还可以见得到我!”

祁树礼扔下这句话就带着我离开了。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

“考儿,不要介意我对母亲的态度,她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祁树礼摇着头,被痛苦的往事纠缠得心烦意乱,“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也懒得理会了,我只想带着你去美国重新开始生活,过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生活,而这生活只有你才能给我。”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不着急,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的。”

“如果时间能改变一切,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吗?”

祁树礼愣愣地看着我,答不上来了。

“不要对我期望太高,你要的我给不了,我有的你也得不到,正像你说的,我只是去重新开始生活,但这生活并不包括爱情……”

“考儿……”

“我很残忍是不是,没有办法,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四月二日。

我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门。

全家人都在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婚礼,酒席已经订了,喜帖也已经发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笑容,尤其祁树礼,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午饭的时候,他敲我的门,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什么都不想吃。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进来了,来到床边,看着我说:“考儿,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结婚,现在还来得及,酒席可以退了,喜帖也可以废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要你开开心心嫁给我,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的,我心里很乱,需要时间整理……”我无力地靠在床头,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苍白无血色,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既然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改变主意,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将自己的过去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彻底地埋葬,我现在就在埋葬,在掘墓,过去的爱或者恨都要在我嫁给你之前入土,嫁给你之后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我了,不会再纠缠于往事,也不会再有想念……”

“考儿,你还爱着他是吗?”

“是的,所以我才要将这份爱埋葬……”

“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吗?”

“爱情不是糖果,可以分,可以送……”

“没有了爱,你嫁给我还会幸福吗?”祁树礼两眼通红,一把抱住我,嘶哑地喊了起来,“不,考儿,如果这样我宁愿你不要埋葬过去,你在心里给他留个位置吧,也留着你的爱,虽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这份爱,但至少我可以拥有完整的你,我不要一个灵魂和情感已经支离破碎的你,不要,我不要……”

“可是如果不埋葬过去,我会死的,会死的,过去就像一个长在我体内的随时恶化的肿瘤,如果不切除,早晚我会旧病复发,再无回天之力……”说着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起床站到窗边,看着满目春光,寻找新生活的希望,那希望是在桃红柳绿间,还是在身后这个男人的爱的目光中呢?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就像这场猝然开头茫然结尾的爱一样,从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后续如何,只知道凭着一颗热烈的心盲目去爱,去伤害,到手又失去,失去又寻觅,反反复复弄到最后爱虽在心里生了根,可却患上不治之症,拿掉会痛死,不拿掉会被折磨死,所以在这满目春光里,我才会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选择这条路,是找到了生的希望,还是加速死亡,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毁了身后这个男人,我知道他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是给予了希望的,他希望或者是幻想有一天我真的会爱上他,就是这点希望他才会明知我心已死亡还要拽着我不放。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明白,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旦有了裂纹,无论你如何修复都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而且弄不好还会彻底碎掉,最后一文不值只能埋掉,或许他知道这个道理,而装作不知道吧,自欺欺人跟自私贪婪一样,都是人的一种本能。

“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实在觉得痛苦,我们可以取消婚礼,或者把婚礼延后……”祁树礼离开房间时跟我说,“明早之前给我答复,过了明早,可能就来不及了,不要怕我受经济上的损失,这点损失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晚饭我只喝了点汤就再也吃不下东西,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间,可能是祁树礼已经跟家人说了什么,没有人来劝说我,静静地,连说话都很小心,生怕扰乱我的思绪。进了房间,我躺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数着时间,八点、十点、十一点……一分一秒催人老。

十二点,半梦半醒间,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虚弱地“喂”了声,那边就传出一个我魂牵梦绕的声音:“考儿,是我。”

“墨池,墨池是你吗?”我惊喜地从**一跃而起。

“是的。”

“你在哪里?”

“在名古屋的一家医院里。”

“你要动手术了是吗?”

“是的,所以想在这之前给你打个电话,不打……怕再也没有机会。”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活着出来,一定要!”

“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得看老天对我的态度了,如果他还怜惜我,他会让我活着出手术室的,如果觉得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会带走我的……”

“你怎么会没有活着的意义呢?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你跟我说的不是吗?”

“是的。”

“那么,就算为了这个‘可能’,你也必须活着出手术室。”

“我会祈求老天的,可是考儿,这个时候你还是做好两方面的准备比较好,因为生死有命,不是人可以操纵的,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要你答应我两点。”

“好,你说。”

“我的手术是在明天中午一点,你那边的时间是十二点,手术时间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晚上的一点,你那边是晚上零点左右,手术会终止,如果手术成功,你会在明晚十二点左右接到安妮的电话,如果失败……”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就醒不来了,安妮也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好好活着……而如果我醒过来了,你就好好的等着,等我康复后我会尽快结束跟米兰的一切,回到你的身边……”

“我也会结束一切回到你身边的……”

“那就好,到时候你就等安妮的电话,我已经交代她了,如果手术成功,她会立即给你打电话,如果你的电话一直没响,就表示……你该放弃希望了,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都懂,墨池……”我拿着电话泣不成声。

“考儿,我的考儿,别哭,”耿墨池叫我别哭,可是他在电话那边却自己先哽咽了起来,声音空茫得像来自天外没有一点力气,“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我的话,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坎,跨过去了,我们就都活了,跨不过去,我死,你也会过得痛苦,我知道你很爱我,如果我离开,你会很痛苦……”

“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什么都会看得很清楚了,所以我现在心里其实很平静,醒来或者长眠,都只能交给老天,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爱是我唯一的遗憾,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万分珍惜的。”

“我也会珍惜的。”

“那好,就把一切交给命运吧,什么都别想,就等着最后的结果好吗?”

“好,我等着。”

“我也等着……”

四月三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我床头时,我醒了,母亲已经冲好的牛奶还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我端起来喝了,母亲和妹妹正好进来,“姐,快点,已经快八点了,穿婚纱化妆还得要一段时间呢。”说着她就从衣柜里拖出雪白的婚纱放到了我**。一阵忙碌。穿好婚纱化完妆,我问妹妹:“几点了?”

“十一点。”妹妹回答。

她瞅了瞅我,忽然笑了起来:“姐,你看你,迫不及待了吧?昨晚看你那么不情愿的样子,我和妈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嫁了呢?看来是我们多心了,你只是太紧张对吧?”

“是的,我很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又不是头一回了……”

母亲立即斥责道:“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妹妹自知说错话,吐吐舌头再也不敢吭声。

十一点半。婚车准时来接了。楼下顿时鞭炮齐鸣,我在母亲和妹妹的搀扶下提着裙摆下了楼。一辆黑色豪华加长奔驰盛气凌人地停在花圃边,贴着大红喜字,车头车顶布满鲜花、彩带和气球。送我上车的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婆娑:“萍萍,你要懂事点,好好过日子,别再任性了,树礼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待他,妈妈不能去送你了,你要多保重……”

“知道了,妈。”

“听话孩子,别哭,结婚是不能哭的。”

妹妹跟我一起上了车,坐我旁边,也说:“姐,你别哭了啊,你看刚化好的妆又要花了……”说着就拿出粉饼往我脸上扑,可是刚扑好,几分钟又是满脸泪痕,眼泪止都止不住。

“别盖了,盖不住的。”我颤声说。

“姐,你到底是难过还是高兴啊,怎么老哭啊?”妹妹也哭了起来,拿着粉还是一层层地往我脸上盖,“不盖怎么行呢,别人会笑话的……”

十二点整。耿墨池动手术的时间。

几乎在同时,婚车到达了银湖酒店门口,这么准时,老天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妹妹和另一个伴娘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红地毯,就如耿墨池被一步步推进手术室一样;我走进去,满堂宾客,满堂鲜花,掌声四起,灯光闪烁,祁树礼和婚礼司仪站在鲜花铺就的礼台上远远地冲我微笑,就如死神和爱神站在天堂的门口微笑着看着耿墨池一样;我踏上礼台,祁树礼泪光闪动,压抑着激动向我伸出了手,我看着他,足足有两分钟一动不动,嘘声四起,我还是颤抖着把手交给了他,就如耿墨池把爱和希望交给了命运之手一样……灯光好强烈啊,晃得我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头也很昏,耳边嘈嘈杂杂,司仪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清。我看了看身边的新郎,也看不清,只知道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微笑似曾相识,好温柔好温柔,就如耿墨池站在天堂和人间的关口冲我微笑一样,他微笑着在说什么呢,一定在说:“考儿,等着我,如果回到人间就请嫁给我,嫁给我你愿意吗?”

“我愿意。”

掌声雷动,欢呼声四起。

我突然就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被新郎紧紧地抱在怀里,而我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一枚闪耀着无限光华的钻石戒指。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十二点半。喜宴开始。

一点半。我再次坐上婚车离开湘北,直奔长沙彼岸春天。

三点。到达目的地。

我麻木地走进布置一新的近水楼台,祁树礼说,从现在到深夜,这里将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来的都是他圈中的朋友和本地的名流。新房在二楼,我换下婚纱,穿上事先准备的一套阿曼尼粉色礼服,妹妹又给我往脸上扑粉:“姐,求你别哭了好不好,婚礼都已经结束了你还哭什么啊?你的脸上已经不能扑粉了,再扑就成面人了……”

“我现在的样子美吗?”

“当然美啦,你是最美丽的新娘。”妹妹拿着粉扑的手开始发抖,压抑着哭音说,“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姐姐的美丽是根深蒂固的……”

“死了也美丽吗?”

“姐!你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那好,多扑点粉,让我一直这么美着。”

“嗯,你会一直美着的。”

接下来妹妹给我整理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姐,这是什么?”妹妹在我的行李箱中发现了一把水果刀,尖叫起来,“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哦,我怕路上渴,准备用来削水果的。”

“真的吗?”

“真的。”

五点,自助餐开始。

“新娘子真漂亮!”每一个宾客都这么说。

“我的新娘当然漂亮。”祁树礼喜不自禁。

他自始至终都握着我的手,生怕我长了翅膀似的会飞走。花园里搭着长长的餐台,挂满彩灯和气球,他牵着我的手穿梭于宾客中,“考儿,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他牵我在湖边的休息椅上坐下,搂着我动情地说,“我漂泊半生,吃尽了苦头,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会后悔吗?”我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问。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问这种话?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生怕你打电话取消婚礼,虽然昨天我是那么跟你说的,可我心里却很紧张,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吗?直到看见你从红地毯那头走来,像个仙女似的向我走来,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我给你这个婚礼你满足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还有遗憾吗?”

“没有,考儿,很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婚礼,即使你以后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幸福,要离开我,我也不会遗憾,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娶你或放你走是以你的幸福为前提的,只要你觉得幸福,或者想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决不拦你……”

“谢谢,你真好!”

“傻瓜,夫妻间还说什么谢谢。”

“PARTY什么时候结束?”

“十二点左右吧。”

“十二点?”

“十二点。”

晚上九点。舞会开始。

花园里彩灯闪烁,歌舞升平,有婚礼的宾客,也有小区的邻居。祁树礼在下面应酬,我说我很累,没有下楼。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隔壁是同样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莫愁居,湖对面是静如坟墓的在水一方,我看着那座“坟墓”心里一阵阵地发慌,还有三个小时就有结果了,我的爱和希望在三个小时之后就会水落石出……此刻耿墨池还在手术台上,我相信他不会忘了我们的承诺的,我丝毫都不去想他长眠的可能,他必须醒过来,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他说:“墨池,你一定要醒过来,还记得去新疆的时候我们遇见的那个湖吗,我跟你讲过的,我说我的前世就是一面湖,我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今生还不能跟你在一起,那么,我又要用一湖的泪水从今生等到来世,墨池啊,我等不了这么久的,今生都靠不住,我还能指望来世吗?”

“墨池,我们就在今生了却前世的尘缘吧,别等了,我等不下去了,我怕我的泪水会漫过湖流进海洋,海那么大,到时候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即使还有来世我也找不到你了……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无论如何要醒过来,我会不顾一切地投奔你而去,至于祁树礼,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婚礼,我能给他的也只有这场婚礼,他自己也说了,他了无遗憾了,我跟他一起生活与否全取决于我幸福与否,到时候我会跟他道歉的,因为回到你身边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只要我幸福他是不会阻拦我的,他一直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十点。舞会进入**。

十一点。开始有宾客告辞。

十一点四十分。舞会结束。

祁树礼上楼来了,一进门就抱住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推开他,问:“白葳呢?”

“哦,我让她去莫愁居住了,还有保姆全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我们,我要好好享受……”

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开始亲吻我的耳根了,弄得我很痒,很明显他已冲动,呼吸越来越重。我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麻木地任他把我抱到**抚摸亲吻,我瞪着空洞迷茫的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十分。

我的心开始发抖,不能抑制地发抖……“宝贝,别紧张,放松……”祁树礼吻着我的颈脖呢喃着说。

“你先洗洗吧,一身的酒味。”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好,等我!”说着在我脸颊亲了一下,恋恋不舍地进了浴室。我躺在**,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挂钟:十一点五十五分。

我几乎要昏厥过去了,浑身已不仅仅是在抖了,仿佛坠入了一个千年冰窟,从心到思维刹那间全部冻结,而紧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末日了。

毁灭了。

没有希望了。

当催命的挂钟终于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出了窍,“墨池……”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宣告了我的爱和希望彻底破灭。祁树礼听到狂叫声奔出浴室,半**身子,只围了条浴巾。

“考儿,考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唤着我的名字,抱住在**缩成一团的我。

“墨池啊……”我还在尖叫。

“考儿,考儿,你怎么了?”

我完全失控了,扯着自己的头发,揪着胸口,呼吸不上来,绝望地望着搂着我的祁树礼,灵魂不仅出了窍,还四分五裂了,我仰天长啸:“墨池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耿墨池怎么了?冷静点,考儿……”

“他死了,墨池他死了,死了……”

“别难过,还有我啊,考儿你还有我啊……”

突然,我的胸口一阵剧痛,两眼一黑,一口腥热的**喷涌而出,米色的地毯上立即绽开一抹惨烈的鲜红……可是很奇怪,吐出这一口鲜血,我的胸口竟然不疼了,呼吸也顺畅了,麻木**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意识也回来了,清醒如回光返照,我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对祁树礼说:“我……我没事……”

“考儿呀,你别吓我……”

“我真的没事,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对不起……”我抓着他的臂膀吃力地说,“真是对……对不起,让你受惊……”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失而复得般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我口好渴,好渴……”

“好的,你等会儿,我马上下楼给你倒水。”

说着他就将我放在**,狂奔出卧室,我清晰地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犹如清晰地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一样,结束了吗?好像是。墨池啊,你终于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魔爪,早知如此,当初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相爱,到如今天地相隔,就算我们两心相通彼此呼应永不说再见又如何呢,谁叫我们的爱生不逢时,谁叫老天不怜悯,我们只能来世见了,今生我们到此为止,尽管我并不相信来世……这么想着,我的思维又清晰起来,挣扎着爬起来,打开行李箱,找出了水果刀,看着那把刀,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悬崖上,狂风呼啸,生死茫茫,我举起了刀,就像在悬崖边抬起了脚。

“考儿,水来了!”祁树礼喘着气推门而入。

我把刀正对着胸口。

“哐”的一声,他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考儿……”

“别过来!”我恶狠狠地冲他吼,刚才还是垂死的天使,瞬间就变成了地狱的魔鬼,我一只手拿着刀对着胸口,一只手指着他说,“你别过来,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活不了了,我已经给了你婚礼,你自己都说没有遗憾了,我也不欠你了,所以你别管我,让我走,耿墨池还在等着我……”

“考儿,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放下刀,求你放下刀,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放下刀……”

“你自己说过的,只要我幸福,你就决不拦着我,你忘了吗,几个小时前你都是这么说的,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难道你的幸福就是死吗?考儿,如果耿墨池天堂有知,他也不会赞成你这么做的,我答应你,明天就跟你办离婚手续,我给你自由……”祁树礼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站在门口如一棵风中摇摆的树,“考儿,我说到做到,求你放下刀,你不能这么做,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还有耿墨池,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要去吗?”

我愣住了,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放下刀,明天我就办去日本的护照,我送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好吗?考儿,好吗?”祁树礼看到了我脸上某一瞬间的动摇,就是这一瞬间的动摇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夺刀,“别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到了面前,准确无误地抱住了我,就如刀准确无误地刺入他的胸膛一样,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两人的瞳孔相隔只有几厘米……“考儿,你……你怎么……”

他捂住胸口绝望地望着我,鲜血汩汩的从他的双手中喷涌而出,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他流着泪还那么望着我:“考儿,抱着我……”说着他朝我伸出了血淋淋的手。

终结篇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祁树礼回美国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跟信附在一起的是他已经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他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才去美国继续接受治疗的。医生说只差0.1毫米就刺中心脏。0.1毫米,天堂与人间的距离。他留在了人间,我却入了地狱,在他抢救的那天夜里,父亲赶过来了,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打进了地狱。后来他抢救过来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考儿呢?”

是的,考儿呢?考儿当时就蹲在特护室外的地上,靠着墙,披头散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考儿在哪,她已经死了,虽然刀刺入的是祁树礼的胸膛,“死”的却是她。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我惶恐不已,这就意味着我永远的跟耿墨池阴阳相隔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整夜的哭泣,无休无止,父亲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死了,还活着,活着,又像死了。

祁树礼回美国的那天,我爸妈和妹妹都去机场送他,唯独我没去。我想他可能会很失望,但是没有办法,我是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他。湘北没有机场,家人是赶到长沙去送的,等他们送了人又赶回来的时候,我昏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我昏倒的原因一直没有跟家里人讲。我昏倒全是因为来自日本的一个电话。就是莎翁再世也猜不到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莎翁再世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和悲剧,老天,你相信吗?电话是从天堂打来的,我宁愿相信是从天堂打来的,当他的声音清晰地从那边传过来时,我叫了一声墨池就心痛得快要死去。可是随即听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声音,他告诉我他没有死,手术虽然不算完全成功,但他毕竟醒过来了,只是昏迷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他醒过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打电话,结果我没接到,当时我正在医院看护同样昏迷不醒的祁树礼,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我和祁树礼结婚的消息的,估计是家里人。耿墨池说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做完手术的心脏再次崩溃,当时就被送进了抢救室。耿墨池在给我的电话里是这么说的:“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绝情绝义,我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你居然跟祁树礼举行婚礼,我太失望了,白考儿我真的太失望了,亏我还把爱和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真是愚蠢至极,我也真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醒过来,如果一直就这么睡过去,我就不会知道这彻头彻尾的骗局,现在我人是活过来了,心却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你真是可恶,可恶……”

“墨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确实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这个骗子!”

“你听我解释好吗?”

“我不想听。”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

“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时光倒流,我不再认识你!”

一年后的秋天。

我学会了弹钢琴。

一年的时间学会弹钢琴好像有点匪夷所思。可是在我身上真实地发生了,我学得很刻苦,白天到培训中心去学习,晚上请了个家教来家里授课,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什么事都没做,只弹钢琴。我的进步很快,老师说我的乐感超强,就是基础太差,这是当然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学琴,肯定是谈不上基础。但是我这个人很执拗,认定的事情从不轻易放手,或者说是死不放手,学琴如此,对待感情也是如此。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学琴干什么,这个念头来得很突然,那是回湘北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妹妹逛超市,正逛着,突然从音像间传出一阵钢琴声,只是个前奏,我就听出是耿墨池的《爱》的系列曲,我走不动了,身子摇晃起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痛哭失声,妹妹拉不动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超市保安的协助下才把精神崩溃的我送回家,可是整晚我都在哭泣,无论家人怎么安慰劝说,我就是无法停止哭泣。

第二天我就决定去学琴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患的“绝症”只有钢琴能医治,我的“绝症”就是思念。自从耿墨池离开,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抵抗力降到了最低,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在长沙的时候就是烧成了肺炎才被父母接回湘北调养的。而他后来打来的那个电话更是致命的一击,我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呼吸衰竭症,一激动就呼吸不上来,肺部也经常感染,这是那次肺炎留下的后遗症,康复不了几日又复发,整日地咳嗽,夜晚也如此,最严重的时候是咳出了血。

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一点也不恐惧,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属于我了,就像我曾经说过的,老天若还想在我这掠走什么,无非是把我这条命带走。而且当一个人彻底沉淀下来后,反而轻松了很多,我不用再去争取什么,留住什么,弥补什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单纯,前所未有的安静。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在这个世界里,现在就只剩钢琴了,我触摸琴键的时候,仿佛触到的是他的心灵,他在大海的那边,离我那么遥远,我望不到他,等不到他,就只能通过音乐触摸他,感觉他,用音乐丈量天堂的距离。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的身体更差了,连门都不能出,稍不注意就感染风寒,一受寒就会发烧咳嗽从而加重肺部的负担。培训中心是不能去了,家教还是每天都来,所以琴也就一直在练着,我练来练去,弹来弹去,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就是《昨日重现》,家教老师极力反对我这么练,他要我练专门的钢琴练习曲,我听了他的话,可老师一走,房间里传出的又是《昨日重现》,偶尔也会弹《爱》的系列曲,但是很不熟练,磕磕巴巴,还跑调,跟我妈在厨房剁肉的声音不相上下,好在耿墨池听不到,否则非揍扁我不可,把他的曲子弹成这样。

元旦快到了,过去电台的同事阿庆突然联系上我,说她喜得千金,要我去长沙吃满月酒。其实我们一直都有联络,我知道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去年结的婚,没在电台工作了,一心一意帮经商的老公打理生意。

“考儿,过来吧,冯客也会来,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了。”阿庆一再地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去,可家人担心我的身体不让去,后来我摆出非去不可的架势,他们只得依了我。从小到大,只要我想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这一点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父亲亲自送我上的火车,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这一去会死在长沙。上火车前还好好的,一到长沙下车,突然变了天,又是雨又是风,气温骤降了好几度。我虽然穿了不少,还是冻得直哆嗦,当下明白,这回怕是真要死在长沙了。

出站口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叫我:“考儿,考儿。”叫得那个热闹劲,我就是聋子也听到了。四处一张望,人群里一张猴脸儿欢呼雀跃,还是那么瘦,戴着顶鸭舌帽,改头换面了我还是一眼认出此君就是冯客。

“谢天谢地,总算接到你了,我都快冻成冰棍了,”冯客握着我的手把我往停车场拉,“好久不见了,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哪儿的话呀,你把我们忘了才是真的。”

我好高兴,跟着冯客上了他的车,这就不是当年的“拖拉机”了,崭新的一辆蓝色马自达。不用问,这小子在北京混出人样了。听阿庆说,他跟麦子已经结婚,他导演的一部电影也刚刚在国外获了奖,两口子在北京亚运村还买了一套大房子。

我还没进门,屋里一窝蜂地拥出来一堆人,都是以前电台的同事,当年一起录广播剧的唐斌,文华都来了,老崔来得最晚,说是赶一个会议去了。大家握手拥抱,又叫又跳,热烈真诚的气氛让每一个人都忘乎所以,我更是感动得几乎落泪,经历这么多事,原来我并没被大家遗忘,看到他们都生活得这么好,我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吃饭的时候,冯客说他要重操旧业,为电台再录制一部名著广播剧,春节快到了,饮水思源嘛,想为台里踏踏实实做件事,无偿地导演广播剧。

“考儿,这次你又得出山了,女主角非你莫属!”

冯客一说起老本行就满脸兴奋,又要我给广播剧配音。这次他导的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我只能推辞:“你知道我早就不干这个了,而且我现在的样子还配得了什么音,老是咳嗽,说话都很吃力。”

“没事,茶花女也是病着的,正好不用装病了。”冯客说。

一旁的阿庆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臭小子,什么意思,你巴不得考儿病吗?”

冯客摸着脑袋连连叫冤:“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考儿,我心地如此善良,老天作证,我的岳父老子作证,我怎么会巴不得你病呢?”

他的岳父老子就坐旁边呢,也对着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别什么事都把我拉上,你要是杀人放火,欺负我家麦子,是不是也要我作证啊?”

我呵呵笑了起来。阿庆、文华他们也笑。

“岳父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冯客还是死性不改,喜欢跟老崔开涮,“自从你家麦子嫁给我,是我饱受摧残啊,在外面我是导演,回到家里就成了长工。”

老崔说:“这很正常,麦子受她妈的教导这么多年,没把你当奴隶就不错了。”

冯客很诧异:“麦子不是您教导的吗?她是您的女儿呀。”

老崔回答:“小子,我的遭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在外面我是台长,回到家就成了杨白劳……”

我们笑得东倒西歪,老崔又说:“怕老婆是美德,男人嘛,爱老婆才会怕老婆,你这么怕麦子我很欣慰啊,证明你爱她嘛。”

冯客两眼一翻,当即作晕倒状。

吃完饭,他还是一再地邀请我给他的广播剧配音,“考儿,没你的加入,这部剧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他的态度非常诚恳,一本正经地说,“况且工作中的女人才是健康美丽的,你现在整天荒着,胡思乱想也会想出毛病,我保证,这部剧一录完,你立马又会恢复往日神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咯咯地笑得直喘气。

阿庆说:“死猴子,你什么时候也让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

冯客说:“阿庆,我的大姐,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小妹好不好?”

“臭小子!”阿庆扑过去就要掐死他。

从阿庆家出来,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准备到碧潭花园去过一夜,可是上了冯客的车,我却对他说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说出口,我的心就一阵撕裂的痛。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住所,我去干什么?下了车,跟冯客和麦子道别,我忽然觉得很不适,摸摸额头,又是滚烫的,吃饭的时候就咳个不停,现在更咳得接不上气,难不成我真要死在长沙?

在这寒冷的冬夜,风雨交加,小区内行人稀少,我头重脚轻地朝湖边走去,步履艰难,心里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到了湖边,被我卖掉的莫愁居并没有灯光,可能是主人趁着黄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边的近水楼台倒是亮着灯,祁树礼从美国回来了?不可能吧。但我无暇理会,径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悲伤,就在眼前了,湖还是那个湖,湖边那栋黑漆漆的房子,却跟鬼屋一样的,在这风雨交加的晚上显得格外阴冷凄凉。

再也没有了温暖的灯光。

再也没有了动人的琴声。

再也没有了隔岸深情的对望。

我用他走前留给我的钥匙打开门,一股近似坟墓的潮气和霉味迎面扑来,我摸索着开了灯,霎时亮如白昼,房间内一切如旧,客厅长长的桌台上依然摆着蜡烛、红酒和餐具,不过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尘土,那些原本艳丽芬芳的鲜花和桌中央那个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烂殆尽,只剩黑黑的一堆污物。至于地毯和墙上的挂钟、名画也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还有沙发和墙角的那架钢琴更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我走到钢琴边,揭开琴盖,琴键倒还显出白色,随便按了一下,“嘣”的一声闷响响彻房间,仿佛一记重锤,击得我五脏俱碎,泪如雨下—这钢琴啊,如同他的爱,原本从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转缠绵,惊心动魄。可是现在,一切都远去了,这架钢琴没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绝世的音乐,如同我们可怜的爱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只能隔海相望,从一开始就被世俗所不容,我们都想为对方好,以为彼此奉献毫无保留就能让爱继续,可是结果呢,命运阴差阳错,人生处处布满陷阱,我们最终逃脱不了劳燕分飞,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离别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仿佛只是为了更彻底的钻进命运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这圈套,他也逃不出。绕了一大圈,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守在他身边的不是我,守在我身边也不会是他……我搬来张凳子坐到钢琴边,忽然很想演奏,弹的还是那首《昨日重现》。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现的,爱却可以依附着思念继续蔓延,如果他在异国能感应到我的琴声,会原谅我吗?这么一想我又咳嗽起来,手也是僵的,弹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弹了几遍都没弹完,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突然,我感觉客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没有停下的念头,却不敢回头,咳嗽着继续演奏。

“考儿,是你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谁了。

“考儿,考儿……”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一双大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真的是你吗?考儿,回过头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愿,我回过了头—祁树礼巨人般站在我面前,理着平头,目光焦灼,神情还是那么的威严,而我瘦骨嶙峋的样子可能也吓到了他,让他几乎倒退一步。“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伸出手触摸我的脸,我躲开了,他显得异常激动,“老天,这是谁的罪过?考儿,我的考儿……”

“不要看我的样子,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转过脸,继续弹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视线模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祁树礼赶紧拍我的背部,很着急,“你病了,天这么冷,怎么上这来?”

“不要你管!”我甩开他的手。

“考儿!”他叫起来,不由分说就拽起我,“你起来,咳得这么厉害,我送你去医院……”

“不,你放手,让我待在这里!”我挣扎着,突然就哭了起来,撕心的绝望哭声,凄厉如厉鬼,把沉闷空落的房间搅得似一艘风吹浪掀的船。而我是如此的依恋这里,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气息,这里有他的影子,我看不到他的人,至少让我感觉他的影子,感觉他真实地存在过,虽然他对我而言,只能是触不到的恋人!

“考儿,你怎么了,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祁树礼试图稳定我的情绪,扶住我摇晃的身子。我抓住他的臂膀哀求着说:“让我待在这里,求你让我待在这里,不然我会死的……”

“他已经走了,你干吗还这样!”他吼了起来。

“我……知道他走了,不用你告诉我他走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快呼吸不上来了,祁树礼扶我到满是尘埃的沙发上坐下,拍我的背,我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什么都挽回不了了,什么都不属于我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每时每刻都痛得要命,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太想他,想得心里越发地痛……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很正常地生活,满怀希望地生活,给家人带来欣慰和快乐,可是我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没有了他,我哪来的希望,哪来的力量,我现在每活一天,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因为我心里渺茫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见到他,哪怕是在天堂,或在地狱……”

我越说越语无伦次,祁树礼仰起头,把我的伤心像空气中的氧气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定定地看着我,摇摇头说:“考儿啊,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就像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在美国的这一年多里,没有一天不想你,但是我们都必须冷静克制地对待感情,正如我的心里也有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接纳我,爱上我,可是可能吗?你会吗?你不接受怎么办呢?是不是我也跟你一样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人不应该这个样子的,考儿……”

“我知道,所以我才活着的……”我咳嗽着说。

“你这个样子也叫活着?”祁树礼上下打量我。

“不然要我怎么样呢,马上投入新的恋情,或者马上嫁人?”

“是个好主意。”他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可以考虑我。”

我别过脸,没有力气理他。

“考儿,你会弹钢琴了?”他笑了笑,想打破沉闷。

“是的,学了一年多了。”

“很辛苦吧。”

“还好。”

“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他就拿起我的手仔细端详起来,指头厚厚的茧子让他颇为惊讶。“很刻苦啊,”他温柔亲切地看着我说,“想成第二个钢琴家?”

“不关你的事。”

“怎么还是这个德性?”

“我就是这个德性。”

“我也是这个德性。”

“你走,我要单独待会儿。”

“我怕你死在这里。”

“我想死在这里。”

“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

玛格丽特问阿尔芒:“您也生病了吗?”

阿尔芒:“我没有病,可是您呢,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玛格丽特:“还有一点儿,这种情况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可怜的玛格丽特又咳嗽了几声)阿尔芒:“您这是在自杀,夫人,我要做您的朋友,您的亲人,我要劝您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玛格丽特:“啊!您实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您看其他人是否还关心我,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啊,您在哭!您怎么啦?”

阿尔芒:“您一定以为我有点痴,可是我非常难过。”

玛格丽特:“您心肠真好!可是像我这样的姑娘,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医生说的话我只能装着相信,我对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阿尔芒:“请听我说,眼下我最关心的就是您,这种心情自从见到您以来就有了,请看在上天的分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吧,别再像您现在这样地生活了吧!”

玛格丽特:“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反而会死去,现在支撑我的,就是我现在过的这种充满狂热的生活,您用不着过分看重我,因为我是分文不值的,我在**躺了两个月,第三个星期之后就谁也不来看我了。”

阿尔芒:“我对您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您,不离开您,我会治好您的病,等您身体复原之后,只要您喜欢,再恢复您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这会使您更加幸福,会使您永远这样美丽……”

玛格丽特:“您这样想是因为您酒后伤感吧?”

阿尔芒:“请听我对您说,玛格丽特,您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在这两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来打听您的病情。”

“这倒不假,但是为什么您不上楼来呢?”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您。”

“跟我这样一个姑娘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总会有点儿不好意思,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您真的会来照顾我吗?”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边吗?”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样吗?”

“任何时间都一样,只要您不讨厌我。”

“您把这叫做什么?”

“忠诚。”

“这种忠诚是从哪儿来的呢?”

“来自一种我对您无法克制的同情。”

“这样说来您爱上我了吗?您干脆就这样说,不是更简单吗?”

“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我有一天要对您说,那也不是在今天。”

“您最好还是永远也别对我讲的好。”

“为什么?”

“因为这样表白只能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

“或者是我拒绝您,那您就会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人,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对公爵这样一个有钱的老头儿来说是可以的,但是对您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很麻烦的……”

(说着玛格丽特又咳嗽了起来)“停!”

冯客在玻璃墙外做了个停的手势,一个健步冲了进来,“太好了,你们配得太好了!”他真像只猴子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外面的阿庆、老崔还有其他电台同事也都不约而同鼓起了掌。

而我摘下耳麦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其实刚才录的时候我就是忍着的,玛格丽特的话仿佛就是我心灵的对白。一边给阿尔芒配音的文华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冯客也拥抱我,阿庆他们也都进来了,大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言语。

“考儿,回来吧,你属于录音室。”老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回来吧,考儿,我们需要你!”阿庆也说。

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脸泣不成声。

祁树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冷冷地站在玻璃墙外注视着里面,一动不动,表情模糊。他是极不情愿我参与这项工作的,但又拗不过我,只得对电台约法三章,每次录音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两次录音之间的间隔不得少于四个小时,为了监督我们,偶尔他还会来探班。今天他大概也是来探班的。

“你还是跟我住彼岸春天吧。”在车上他又提及这个问题。在长沙录制广播剧的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碧潭花园。

“我想一个人住。”我冷冷地说。

“那房子也不是你的啊?”

“彼岸春天的房子就是我的吗?”

“本来是你的,谁知道你这么败家给卖了呢?”

“我是很败家,小心你会被我败得破产。”

他冷冷地笑:“你以为你真是茶花女?”

到了公寓,我自顾上楼,他跟在后面。我霸道地拦在电梯门口,直接下逐客令:“你干吗跟着我?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想跟你多待会儿不行吗?”他自己按开了电梯。进了房间,他又自己开了电视,自己到冰箱里找饮料喝,好像这是他的家似的。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边看电视边喝饮料。见我还站着气鼓鼓的,他过来拉我,“都录了一天的音了,你不累吗?坐下休息会儿吧,别累病了又进医院。”

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给拿下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他很懊恼,不满地说,“跟人家拥抱那么大方,我抱抱你不可以吗?”

“不可以!”

“真拿你没办法。”

“我想回电台工作。”我转移话题。

“不行!”他眼睛都没眨。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你要跟我去美国了,回电台干什么?”

“谁说我要跟你去美国了?”

“考儿,”他一把扳过我的身子,盯着我,足足有两分钟没有说话,我正纳闷时,他忽然声情并茂地说道,“我对你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你,不离开你,我会治好你的病,等你身体复原之后,只要你喜欢,再恢复你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这会使你更加幸福,会使你永远这样美丽。”

我嘴巴张成了个“O”型。

他在说《茶花女》的对白!一字不漏!

“很惊讶吧?”他得意地冲我笑。

“你怎么……”

“你们编的剧本我看了呀,我的记性很好,通常是过目不忘的。”

我还是一愣一愣的,试探着问:“请问你是人类吗?”

他没回答,神色忽然变得很肃穆,“跟我去美国吧,我已经跟你父母讲了,他们也答应了,就等你点头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加洲的气候很好,四季如春,很适合你调养身体……”

“我怕我会客死他乡。”

“我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也没客死他乡,你怎么会呢?”

“我不答应。”

“为什么?”

我把脸转向他,盯着他,也是足足两分钟没说话,他正纳闷时,我忽然声情并貌地说道:“我只能给你两种结果,或者是我拒绝你,那你就会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你,那你就有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人,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很多钱的女人……”

我说的也是《茶花女》的对白。

“考儿,我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乎的是我会让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你健康、快乐、无忧无虑……”

他这么说着,眼圈已经泛红,声音又哽咽起来:“考儿,我把你带到美国,就是想让你忘了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或者这对你很难,可你不是茶花女,不是玛格丽特,你不会跟她是一样的命运,何况我们僵持了这么多年,我累了,你不累吗?所以跟我走吧,我们结束这儿的一切,加洲温暖的阳光会让你健康起来的,阿尔芒不会有这样的能力,所以玛格丽特才会死,因为有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不会有玛格丽特一样的命运……”

“我相信……”

我点头,心里忽然变得混乱无主张。我当然相信这个男人,他无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从不怀疑他给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就像我从不怀疑自己会为某个人咳血而死的可能一样,理智与情感,坦途与陌路,很容易抉择,又很难抉择,就像此刻,我被眼前这个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说得蠢蠢欲动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的面孔立刻在脑海中浮现,他一脸病容,却还是那么傲然独立,冷漠的表情掩饰不了他内心火一般的热情。他或许不会给我安定的生活,尖锐的个性会让我总是受伤害,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爱他,虽然他现在恨着我,虽然我很清楚我们已经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内心还是垂死挣扎着一线希望,就像一个坠落深井的求生者,总盼望着黑暗的世界能悄悄射进一线光芒。

“跟你去美国可以,但必须先满足我一个愿望……”我鼓起勇气说。“什么愿望,你说。”“我要去日本。”

正月初十是我的生日,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将我内心垂死挣扎的那一线希望彻底掩埋。之前我已经结束录音工作回到了湘北,陪家人一起过年。祁树礼初三来我家拜了个年就回了长沙,自始至终没跟我说一句话。不过两天后他还是派人给我送来一堆补药,大多是美国带回来的。

对于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态度很明确:“我不会带你去日本,带你去别人不会说你是疯子,会说我是疯子!

他拒绝得很彻底,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倒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做事从不留余地,干净利落,绝无后患。所以我并没有太过央求他,我了解他的为人。只是我不甘心啊,耿墨池到现在都恨着我,就算我即刻进坟墓,或者他也进坟墓,那我们之间的误会也会跟着一起进坟墓,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我必须当面跟他解释清楚,我怎么样死掉都可以,就是不能带着他对我的怨恨进坟墓。

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快想不起他的样子,越深刻地去想念一个人,那个人的样子反而越来越模糊,无论我的记忆如何追赶,还是赶不上他渐渐远离我梦境的速度,我绝望,无比恐慌,我怕我会跟安妮一样,会在追赶记忆的时候彻底丢失记忆,像删除文件一样的删除这段记忆。这太可怕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徘徊,白天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的积雪很深,院子里两棵枣树的枝丫都被压弯了,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刮着我的脸,我居然也不觉得冷,脚下踩的是雪,心却像在火上烤一样。

墨池啊,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一念出他的名字,我更加迷乱无措,无法遏制的悲伤,感觉自己又像从前那样灵魂出了窍,看看四周,站在家门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恍惚间,我看见自己在空旷荒凉的心田里肆意狂奔,不顾一切地驱遣着记忆,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儿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没了我的声音,感觉不仅是隔着世界,还隔着时空的距离,那脸那心,越发的模糊不清,我在梦里已经彻底寻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记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起了高烧,又开始咳嗽,这一次来势凶猛,吃过早餐家人都出去拜年的时候,我起床弹琴,一边咳一边弹,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红的血喷在了黑白琴键上。

我又被送到了医院。

但是我的意识很清醒,好像一生都未这么清醒过,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去见一个人,一定要去见他,就算我要久别于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后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终将从这个世界飘然而走,飞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解脱,我怕在那个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时候,我会记不起他的样子!

我逃跑了,一个人跑出医院,上了火车。当我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彼岸春天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像个幽灵似的敲开了近水楼台的门,开门的是保姆,我的样子显然吓到了她,连忙惊慌失措地奔上楼通报主人。祁树礼一边系着睡袍一边走下楼的时候,我已经瘫在门厅咳成一团了。他跑过来抱住我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他,半个身子都泅在了他身上,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带我去日本,带……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像施了魔法般,祁树礼一下就被定住了。没了声音,他的神情整个都变了,刚才在楼梯上见到我时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就像一条奔腾湍急的河流突然渗入一片沙地,声息全无。

“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带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说。

“不,不,你听我说,”我箍着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达异常地清晰,“你带我去日本,我只去见见他,看他一眼就回来,然后我跟你去美国,一辈子都不再回来,一辈子跟你生活,我会彻底地死心,我发誓再也不会想他,将他在我的心底彻底地埋葬……”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见他?为什么?”

他一把推开我,挥舞着双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着,你见了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治得好你的病吗?救得了你的心吗?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种方式,一定要这样去死吗?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吗?告诉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离开这个人世,我也无法改变老天的安排,我只能忍痛接受,将你深深地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听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让你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又快呼吸不上来了,“你怎么了?”他扶住我问。我没回答,挣扎着站了起来,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领口死不松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已经忘了他的样子,越想他就越记不起他的样子,他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我好害怕,我怕有一天进了天堂会找不到他……树礼啊,无论你多么恨他,毕竟在这个世上我爱过他,得不到他的爱,不能跟他厮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经屈服于命运了,活着请让我死心,死去请让我记住他的样子,所以无论我的命运怎样,我都必须见他,见了他,我会从此安静地生活,或者平静地死去……”

心里好痛啊,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胸口痛得无以复加,已经分不清是身体的疼痛,还是真的心痛,只能抽缩着身体,想压抑住胸口的一股热流,却压抑不住,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祁树礼的白色睡袍上绽开一抹惨烈的鲜红……“考儿!”

他叫了起来,扶住我向下滑的身子,“考儿,你怎么了,老天爷啊,你到底要把她怎么样,考儿……”他抱起我,像抱一个无力的孩子,声泪俱下,“我答应你了,考儿,我答应你……带你去日本,是死是活我都带你去,别离开我啊考儿,求你别离开我,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

这绝对是一次奇妙的旅行。飞机降落在日本中部最大的城市名古屋机场的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经到了日本。我穿着长大衣,裹着厚厚的披巾,依偎在祁树礼的臂膀下,心情激动了又平复,平复了又激动,整个人昏昏乎乎,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们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他们都是一身春装,我却穿得像刚从南极回来。没办法,自从生病,我就格外地怕冷。尽管我一再的要祁树礼少带些人过来,可他还是保镖、随从、翻译、医生和保姆一个不少,一路六七人走在机场里,场面颇为壮观。

出了机场,三辆豪华轿车驶在了我们身边。我仰着脸,贪婪地呼吸着异国的空气,因为这空气也是他呼吸着的。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即使没有相见,呼吸着他呼吸的空气,感觉还是如此甜蜜。只是这甜蜜破碎如水中月,他见了我会听我的解释吗?他知不知道见了他之后,我就要远赴另一个国度,在那里就再也呼吸不到由他的爱构成的空气了,此一别,将天各一方,今生今世注定要黯淡无光,相聚和分手一样,谁也无法改变来自命运的嘲弄和打击。

“我们去哪,酒店吗?”上了车我问祁树礼。

“反正不会露宿街头,宝贝。”祁树礼搂着我说。完了又补充道:“我们不去酒店,你的身体不适合住酒店,我在名古屋市中心有栋房子,是一个老朋友的,他去加拿大了,房子暂时借我用着。”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条僻静的街道旁,四周全是绿树环绕,一栋栋日式小洋楼优雅地矗立在街旁,独门独院,看得出来,这里跟彼岸春天一样,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地方。我们进了街道拐角处的一栋房子,一进房间,祁树礼就连忙将我扶到榻榻米上躺好,吩咐随行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测血压、量体温、打针,忙了很一会儿,医生刚走,保姆又进来喂我粥,因为咽喉发炎,我只能吃流质食物。“我来吧。”祁树礼吩咐保姆退下。

他接过碗,喂得很小心,生怕烫着我,每喂一口都要到嘴边吹一吹。我惆怅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老了很多,两鬓间已经有白发了,满脸沧桑,神情疲惫得像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我想我已经没有理由抗拒他了,这么多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已欠他太多,见到我要见到的人后我应该可以安心地跟他走了,如果我选择的这条路还有尽头的话,那么他就应该是我的尽头了,我不在乎这尽头是天堂还是地狱,哪怕是一块坟地,我也认了,没什么不同。

“想好了吗?”喂完粥他问。

我疲惫地点点头。

“真的答应见过他后,跟我去美国吗?”

我又点点头。

“好,就这么说定了。”说着他将我的脸捧在手心,拢了拢我蓬乱的头发,俯下身子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再吻……“就是这张脸,自从第一次遇见,就从未走出过我的梦境,今生今世,我也不会让你走出我的梦境。”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

“为什么哭?不情愿吗?”

“你是我的归宿,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到现在?”

“所谓归宿,总是要走过一段路后才知道是归宿。”

“但愿你是这么想的,但愿你没把这归宿当做是坟墓……”

好厉害的男人!

“他知道我们来了吗?”我转移话题。

“不知道。”

“那就好,”我放心地点点头说,“我只是看看他,不想打扰他……”

“我也不会让你打扰到他,”他眉头紧蹙,“可是我好像有点担心,担心你一见到他又改变主意……”

“你这么不信任我吗?”

“我是不信任自己,就说我吧,本来下定决心要放弃,回美国后我就决定放弃,把长沙的公司也撤消了,这次回国是因为白树林的医院要竣工,我必须回来处理工程决算的事情,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去看你,我以为我做得很成功,我真的已经放弃了你,可是那天晚上,在水一方突然传来琴声,我跑去一看,在看到你的一刹那,我所有的坚持又都瓦解了,还说什么放弃,看你瘦成这样,咳得快死去,我花了一年时间练就的铁石心肠全都泡了汤……”

他这么说,显出很无奈的样子,“所以我现在很怀疑,我将你送去见他,会不会是我的失策,万一你不肯跟我去美国了呢?”

我虚弱地笑了笑:“我不跟你去美国又能去哪呢?他的身边有米兰,对他而言,我的存在是多余的……”

“就怕到时候多余的是我……”祁树礼很忧虑的样子,俯身替我盖好被子,又在我额头吻了吻,“很晚了,你不能太劳累,睡吧,我就住你隔壁,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可能是旅居异国,环境陌生,在“地上”折腾到很晚都没睡着,坐起来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来,也没有开灯,后来干脆光着脚在榻榻米上走来走去。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钢琴声。我定定神,确定不是幻觉,是有琴声,从窗外传进来的。我跑过去推开窗,琴声更真切了,好熟悉啊,隔着马路,对面的一栋日式小楼里亮着灯,琴声就是传自那小楼。我仔细听,越发的熟悉起来,不是曲子熟,是感觉熟,琴声错落起伏,那样缠绵,那样悲伤,又那样破碎……是放的CD吗?再仔细一听,绝对不是放的CD,是弹奏的琴声,我也学了一年多的琴,这点还是区别得出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在弹琴呢?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睡不着了,穿上大衣,裹上披巾,蹑手蹑脚地摸出房间,出了楼,径直朝马路对面走去。小楼的灯光在一楼,大门紧锁,我将身子贴在冰冷的墙边听,倏地,手脚冰凉,血液一下子倒灌进心脏,瞬间凝固……不可能啊,里面弹琴的不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住祁树礼对面呢?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将《离别曲》奏出灵魂的味道,第一次听他弹琴时就是弹的这首曲子!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祁树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床头的牛奶都已经凉了。

“醒了?”

“醒了。”

“还要不要再睡会儿,我看你睡得好香,一定是昨天累坏了。”

“不用再睡了,我要去见他。”说着我就支起了身子,想了想,忽然问:“对了,昨天我好像听到对面有人在弹琴。”

“是吗,你听到了?”他好像并不意外。

“弹得很好,很像是……他弹的。”

“耿墨池吗?”

“是。”

“本来就是他弹的。”

“什么?”

“耿墨池弹的琴啊……”

我从**差点翻下来:“你说什么,他……他住你对面?”

“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住他对面很稀奇吗?”他跷起二郎腿很不以为然,“在彼岸春天我就住他对面啊。”

“你,你这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在名古屋有生意,偶尔过来跑跑,偶尔听说他也在这,偶尔知道了他的住处,偶尔就搬过来住了……你知道住彼岸春天的时候天天听他弹琴,很喜欢,突然听不到会很不习惯。”

“所以你就追过来了?”

“什么叫追过来了,我是慕名而来。”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强词夺理。可怜的耿墨池!

“那他知道你住这吗?”

“不知道?”他很老实地回答,“我也就来了两回,住了不到三天……”

我转身就往更衣室跑,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疯子,没想到你比我还疯得厉害……”我急急地从更衣室出来,又跑到卫生间漱洗,最后一阵风似的跑到梳妆台前,“昨晚我就觉得纳闷,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弹出这琴声,原来真的是他,你这个该死的,原来你一直在监视他……”

“没有啊,考儿,我其实蛮认可他这个人的,就想跟他做邻居……”他很委屈的样子,振振有词地说,“虽然我们是情敌,不过所谓英雄惜英雄,我们彼此还蛮欣赏的,他自己也说,他很庆幸遇到我,否则以他的病绝对活不到今天,是我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那他应该很感激你喽?”

“的确如此。”祁树礼得意洋洋,最后又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拜访他了,借这房子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去拜访过我的老邻居呢。”

我们一路步行走过去。后面跟着的是随从和翻译。

天气很好,春日的阳光温暖地照耀在名古屋的每个角落,我们来得很凑巧,三月间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随处可见绯红的樱花随风飘摇,花谢花飞,行人走在街头,犹如在沐浴一场樱花雨,此情此景像极了一部韩国电影《春逝》中的片尾镜头,李英爱也是这样走在樱花纷飞的街头,如诗如画,美得让人惊叹。

对面的小楼院门紧锁,祁树礼的手下去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系着洁白的围裙,应该是佣人,礼貌地朝我们鞠躬行礼,翻译问她耿墨池在不在家,她用日文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翻译点点头,转过脸告诉我们,耿先生出去了,好像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

“可能就是名古屋城旁边的那个公园。”祁树礼说。

翻译说:“可能是。”

“那就去公园吧。”

“坐车还是走路。”

“就在街那头,走路吧。”

于是我们又步行去公园。

一路上我冷着脸不说话。祁树礼兴致却很好,没话找话,跟我介绍起名古屋的人文地理来,他说名古屋在被二次世界大战盟军的炸弹摧毁后,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日本第四大城市,并且是日本最重要的经济都市之一,历史上名古屋因日本三个最重要历史人物的出生于此而闻名: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正是这三人于17世纪初统一日本。这不是我感兴趣的。祁树礼当然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又说起了他的老邻居耿墨池,他说耿墨池在养病的间隙在名古屋的一所大学内任客座教授,教钢琴。

“他当教授?”我颇为诧异。

“是啊,当教授。”祁树礼呵呵地笑。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是不是觉得他当教授很奇怪?”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也觉得奇怪。”

说话间我们到了一栋古楼群前,高大的城墙,金碧辉煌,难道这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祁树礼肯定了我的猜测,指着楼群对我说:“那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知道它最有名的地方在哪里吗,就是装饰在城堡天守阁屋脊上的金色兽头瓦最为有名,你看就在那里……1612年,当时的江户幕府将军德川家康修造了名古屋城,到1867年政治改革幕府倒台之前,它一直都是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尾张德川家族的居城,极尽奢华……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于1945年受空袭,大部分被烧毁,1959年重建天守阁,改为地下一层地上七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从那以后,天守阁一直就是名古屋的象征。”

“你知道的还挺多。”

“跟你说过了,我在这有生意,当然很了解。”

“那你也很了解他喽。”我转过脸看着他。

“那是当然,”祁树礼一点也不忌讳,“他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完了又补充一句:“他对我可能也如此……”

“你们还真是同类啊。”我不无嘲弄地说。

“正是。”

“米兰是和他在一起吗?”

“不在,他们早分居了。”

“分居?”

“是啊,他们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米兰还找了个日本情人呢。”

“胡说,不可能!”

“怎么,不信你的老情人会被戴绿帽子?”祁树礼看住我,冷笑道,“告诉你吧,米兰找的那个小日本还是耿墨池的私人医生呢……”

“别说了!”我打断他。

祁树礼并不理会,继续说:“原先我以为米兰是真的喜欢耿墨池,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他,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喜欢耿墨池,不过是喜欢耿墨池大把的钱,和这些钱所换来的名贵时装、珠宝……这会儿她就正在巴黎享受世界顶级的时装周呢,这个女人,挥霍无度,贪得无厌,真不知道耿墨池怎么会娶了她做老婆的。”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过幸好他娶了她做老婆……”

言谈间公园已经到了。

“我就送你到这,你自己进去吧,”祁树礼突然变得很严肃,正色道,“考儿,你要想清楚,你答应过我什么,见到他别头脑发热什么都忘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

“见过他,你就跟我去美国,我要你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至少活得健康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病得死去活来。”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进去吧,记得替我跟老邻居问个好,记得……我们的承诺。”

“放心吧,我不会死在里面的,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时间也要比你爱我的时间长……”

这是《茶花女》中的一句台词。

祁树礼笑了起来,点点头:“你知道我爱你就好。”

我一个人走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这个公园还蛮大的,人很多,里面有个湖,湖面倒映着樱花树,粉红一片,远远的看像少女羞涩的脸,湖岸落满花瓣,像一张巨大的粉色地毯,走在上面像神仙下凡。我在樱花树中穿来穿去,才一会儿,身上头上就落满了粉色花瓣,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美丽的樱花雨,我却无暇欣赏,四处张望着,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搜寻我要找的熟悉的身影,也许是过于紧张,心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胀,我希望那不是眼泪,见到他,我不希望流泪,即使他不再给我希望,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表露悲伤。

他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我猜想他可能躲在哪个僻静的角落,好像是有什么力量指引着一样,我朝远离湖边的一片树林中走去,然后……那是谁?!老天!我看见了,在一棵樱花树下,他独坐在休息椅上,浅米色的毛衣白色的裤子,手里捧着本书,粉色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在他身上,他也全然不顾,所有的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本书上,以至于我一步步走近,他居然毫无察觉。

此刻我的眼里心里全是樱花树下的那个男人,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身上隐忍的忧郁和落寞隔着十米的距离还是蔓延到了我的心里,孤独的男人,你可知道我漂洋过海来见你,只是想看你一眼,记住你的样子,将来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可以一眼就认出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给我希望,但是墨池,我的心里却有着或许在你看来是卑微的希望,我希望你也好好看我一眼,千言万语,都不及你深沉的一眼……老天啊,我怎么又哭了起来,我总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出声,就隔了十米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痴痴地看着他,像一棵树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中间隔着万丈深渊,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又是一阵疼痛,我咳出了声音。

他闻声抬起头—仿佛我是一个鬼,他眯着眼睛,瞳孔缩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缩小,表情惊讶,嘴角抽搐,好半天都无法确认我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我的心不再跳了,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这个曾经高大英俊如今病魔缠身的男人,山一样地慢慢移向我,四目相对,还是他先开口。

“是你吗,考儿。”

“是你吗,墨池。”

(全书完)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