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冯客开着他的爱车“拖拉机”来接我,这是他去年不知从哪淘来的一辆快报废的北京吉普,坐在上面能感觉到各种零件在唱歌,喘喘咳咳,摇摇摆摆,像个久病不愈的老头,走一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迈出下一步。而他还当个宝似的逢人就说“上哪,我送你”,台里同事又不好扫他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委屈自己坐上去,除了老崔家的麦子,谁也没觉得坐他的车是享受。麦子呢,放着好人家的宝马奔驰不坐,偏偏就喜欢坐我们冯导演的“拖拉机”,哪怕是即刻散架也觉得幸福,据说她就是坐这“拖拉机”坐出的感情。所以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包括车!

今天是周一要开例会,冯客拉着我先去谈一个赞助,赶回台里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进会议室时两人的脸色比外面的水泥墙还灰暗。我们话都不愿说,赞助的事又泡汤了!没办法,人家一听说是赞助广播剧马上就很客气地抽身告退,现在的人太现实了,都知道广播剧带不来什么经济效益,自然不会给你免费的午餐。而距离去上海录音的时间越来越紧,一晃眼国庆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赞助的两万,我们一无所获。冯客急得团团转,会上老崔问他粮饷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非常诚恳地对老崔说:“崔台,你还好意思问,我头发都快愁白了,就差没去卖身为奴了。”

会场一阵爆笑。

“只怕你想卖还卖不起价呢。”死党文华又开始挤兑冯客。

“你想卖给谁啊?”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只怕是倒贴吧……”

“那确实……”

冯客没理会,一本正经地把脸转过去对老崔说:“要不老崔,我卖给你得了,你给我拨点经费,我两年不拿薪水,白给你干活。”

老崔扶扶眼镜瞅了眼冯客,也一本正经地说:“卖给我可以,我家麦子正好看上你了,你就上门来给我做女婿吧。”

全场笑趴倒。

晚上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米兰,要她再给我出出主意,她在电话里高深莫测地乐,忽然说:“你就没想过找他?”

“谁啊?”

“还能有谁,”米兰说,“祁树礼呗。”

“不可能!”

“他得罪你了?”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不找他?他可是真正有钱的主,拔根汗毛够你录十个广播剧……”米兰一说起祁树礼就格外兴奋,“你去找他绝对没问题,工作上的事嘛,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钱。”

我没吭声。米兰的兴奋让我不好说什么。自从上次在酒会上认识祁树礼后,她就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在酒会那天就表现出来了。但米兰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虽没对我透露什么,私下里却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仅很快摸清了祁树礼的来头和家底,还寻找和制造一切机会接近他,只可惜收效甚微,这位祁先生显然是阅人无数,根本没把米兰这样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给她机会,既礼貌客气,又不失傲慢和冷静,一向把玩男人于股掌的米兰这回算是遇到了对手。

我有时候也给她泼冷水,叫她别太当真,说祁树礼这个人城府很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可她跟我一样,天生就喜欢跳火坑,别人阻拦不得,越阻拦越视死如归。米兰对我的好言相劝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不屑一顾的,在她看来,祁树礼这条大鱼志在必得。我当然只能祝她好运了,漂了这么多年,也许这一次她是认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钱,工作嘛。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祁树礼接到我的电话简直是喜出望外,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让他很有点受宠若惊。我没在电话里说赞助的事,只说有点事想跟他谈,约他见个面。祁树礼当然答应了,他在华天大酒店定了房间,很隆重地接见我这个一名不文的电台小DJ,我一进酒店大门他的保镖和助理就一脸酷酷地迎了上来,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们上三楼的包间,感觉像是去见一个黑社会老大。

“老大”祁树礼显然是对这次见面做了精心准备,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胡子也是刚刮过的,整个人感觉焕然一新,精致的无边眼镜后面目光闪烁,却依然是深不可测。见我进来,他笑吟吟地起身牵我过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温和地说:“对不起,这阵子太忙了,我实在抽不出空跟你见面,抱歉。”

回国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适应了些,刚回来那阵满口的中文加英文,听他说话是件很费力的事。“你的中文进步了很多。”我笑着说。

“是吗,那我很高兴。”他喜形于色。这时候他的保镖也进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后的沙发上。我看着那两个大汉,浑身不自在,就打趣说:“祁先生,我是来找你谈事的,不是来行刺你的,你觉得就凭我有可能行刺得了你吗?”

祁树礼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手一挥,示意保镖离开。那两个人一走,他就很无奈地说:“对不起,平常他们都习惯了这样,今天怪我忘了支开他们,怎么样,没吓着你吧?”

“有点,以前没见你这么摆谱过。”

“以前跟你见面,我都是不带保镖的,”祁树礼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你是我最愿意亲近的人,我怎么可能怕你行刺我呢?”

“哈,那你就错了,要说行刺你,我应该是最具备条件的。”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祁树礼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仪表堂堂,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想行刺我吗?”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倾,更靠近地看着我。

“你想让我行刺吗?”我避开他的目光,反问道。

祁树礼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地瞅着我笑。我也呵呵笑起来。两人都是笑里藏刀,跟这么个高手过招,我获益匪浅进步神速。

“看来我还真要小心了,不过……我一般不会逼你,因为我知道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的道理。”祁树礼说。

“不错,中文确实有进步,都知道用成语了。”

“唉,没办法,在国外待久了,中文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就不用笑我了,好在我并没忘记中文,当然也不能忘记。”

“忘记……忘记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少了很多痛苦。”我莫名其妙地说。

“可很多事是无法忘记的,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最明显的特征除了人类特有的智慧,还有就是记忆,人有记忆,哪怕是精神错乱的人,他都有记忆,有记忆就情不自禁要回忆,回忆什么呢,有快乐的事也有痛苦的事,这是不能随人的意志转移的。”

“是啊,如果能选择自己的记忆,这个世界就没有悲伤这个词了。”

“你现在就很悲伤,怎么了,面对我让你很悲伤吗?”祁树礼的目光又在我脸上搜索。“不,不,当然不是,”我连忙摆手,正色道,“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我和你之间还用得着‘帮忙’两个字吗?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我看着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预感到他可以帮到我,但同时又莫名地不安,心想他凭什么帮我?天下真有免费的午餐?

而祁树礼果然是财大气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后,当即许诺赞助我们五十万,还说如果不够,可以追加。从酒店出来时他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考儿,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能帮到你是我的莫大荣幸。”

“我也是没有办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才来找他。

祁树礼不露声色,马上接招,“不管是什么事,这总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嘛。”

我抬头瞅了他一眼,不好说什么了,心里更加不安,这个男人,只怕没有我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呢?我怎么老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似的,即使此刻他对我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我仍摆脱不了那种被猎人瞄准枪口的恐惧。我恐惧什么呢?

思考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我已经不习惯过多地去思考什么了,是祸是福,岂是你想躲就躲得过的?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了。从酒店回来的路上,我把好消息报告给冯客,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当确定事实后他在电话里放心地说了句,“老天,终于不用我去卖身给老崔做女婿了。”

五天后我们一行九人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计划着到上海后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乐,好像我们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着,心情却随着飞机的升降忽起忽落。我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买保险了吗?”

“没买,但我带了保险。”

两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时在飞机上说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赶紧将脸别向窗外,刹那间泪雨纷飞……我输了!我最终还是被这个男人一脚踹进了地狱,如今两年过去了,我还没从伤痛中解脱出来,生活也毫无起色。可我还爱着他,到现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还是爱着他,因为除了我自己谁都无法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去他,心中裂开的伤口就再也没有结痂的可能,其实我不指望伤口可以痊愈,但至少让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已经不愿多想了,因为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怨来怨去只会加重内心的苦难。而且我也承认,最初跟他同居的日子还是很快乐的,尽管为此父母跟我翻了脸,祁母更是四处散播,让我本来就糟糕的名声更加江河日下,但相比两人在一起时的快乐,这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即使现在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我还是没有遗憾,因为我忠于了自己的心,因为我们有爱(至少当时我认为有),有了爱和音乐,我的生活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遗憾。

我是记得的,那时候最喜欢听他弹《爱》的系列曲,没来由地喜欢,仿佛那幽远伤怀的旋律是前世听到过的,今生再听到竟让我莫名感动百感交集。

耿墨池说《爱》的系列曲本来有二十多个系列,但由于叶莎的突然离世创作被迫终止,而且永无完成的可能了。我说你一个人不能完成吗?他就冷着脸说一个人能完成爱吗?爱是两个人的事。我还想问他关于叶莎和这些系列曲的事,但一看他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问了。但直觉告诉我,这些曲子后面一定有着他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愿说,我也就没必要去惹他不高兴了。我只知道正是《爱》的系列曲让他蜚声海内外,弹钢琴并不能奠定他在乐坛的地位,钢琴弹得好的人多的是,他就是以弹奏《爱》的系列曲才闻名的,也只有他才能真正诠释《爱》的精髓,因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所以他很忙,隔三差五地就要出去演出,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尽管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每一次重聚都疯狂缠绵……疯狂过后呢?

我反而变得冷静了,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发现我跟他之间总是存在某种费解的距离,而这种距离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疯狂地上床,跟我开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让我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让我探究他的内心,他从不谈论他的前妻叶莎就是一个证明,我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他跟叶莎婚姻的只言片语,而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兴趣的,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果断地掐断我好奇心的进一步扩张。他用他的聪明和不容商量的坚决态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开心就足够,别的什么都不要谈,保留各自的空间会比较好。

我当然不能去刨根问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但在内心还是开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时的心态和动机,结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发现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窥视我,那目光深不可测,很含糊很矛盾也有点心慌意乱。好几次半夜突然醒来,我发现他根本没睡,要么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发呆,要么站在阳台一筹莫展地抽烟。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药,而且总是在某个固定的时候吃,很少间断过。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么药。他总是搪塞说是一种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中药,吃了很多年,停不下来。我就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长命百岁,那么注重身体健康。耿墨池反问,你希望我长命吗?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难过吗?问得很唐突,让我更加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马上就会离开我,逍遥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似的。

我知道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了,四月间,耿墨池应邀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音乐节,我怕我会郁闷得发狂就去找米兰诉苦,米兰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但她提醒说:“你陷进去了,考儿,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应该知道爱情这玩意说白了就是一场戏,演戏的时候怎么投入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出得来,入戏太深的后果只能是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时失去爱人,但为什么你会选择他,他又怎么偏偏选择你,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一时气结,这些我还真没想过,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

“所以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米兰以旁观者的姿态说,“不留后路,只怕到时候戏落幕了你还收不了场。”

“后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愿,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狂奔过去,死而后已!”

“你真是疯了!”米兰摇头说。

“是,是疯了!”我苦笑道。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我寻找的答案似的,其实这场爱哪里会有答案呢,就是有,又岂会让我找到?

没有任何先兆,我突然悲伤起来,耳边嘈嘈杂杂,思维也变得很混乱,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孤独的舞台,没有观众,面对着自己的灵魂自言自语:“有时候我也想过远远地逃开这一切,逃开他和他的声音,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而且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常常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巨大的悲伤而阵阵发痛,我想啊想,拼命地想,只是想弄清楚那从年少时就不断追逐我的悲伤究竟源于哪里,忽然间我发现,我生活的这十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点也记不起来我是否真的有过这段日子……我记得我还是个少女,我跟那个大我十七岁的男人分开了,于是就有了我的悲伤,我摸摸索索独自一个人艰难地往前爬,爬出一路的血迹,后来我终于抓住了一个人,就像是救命的稻草,我嫁给了他,再后来他成了一把灰,我亲自给他找了墓地埋了他。当时看着他的坟墓我很想那个被埋葬的人就是我,我又开始悲伤,接着我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绝望所吞没,我想不通我怎么如此不幸,感觉自己一直是个被放逐的人,流浪在外,找不到灵魂的家,我真的像丢了魂。我很想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孤傲的自信的小姑娘,生命顽强,对所有伤害都可以付之一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没有主张!米兰,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一丁点的打击就可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恐惧,看着他的时候,我更恐惧,因为我怀疑他就是再次给我打击的人,没有理由没有根据,我只是感觉,很模糊又很清晰的感觉,米兰,如果我被他击倒,我是没有再次爬起来的勇气了,真的没有了……”

这是我录过的那部广播剧《呼啸山庄》里的台词,米兰吃惊地瞪着我,显然她听出来了。我也诧异得不行,怎么回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跌进了戏里出不来了。我总是这样,一悲伤或者生气就神思迷离,说话做事颠三倒四,原以为丧夫之后遇上耿墨池会正常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难怪祁树杰当年不要我搞配音。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米兰担忧地说。

我当然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当他从上海回来的那天亲自接我下班时,看着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惊喜得几乎落泪,迅疾窜到他怀里,什么后路啊余地啊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我向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谢上帝在历经几次情感的劫难,又经历丈夫殉情自杀的噩梦后,还是把这么好的一个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我任由着他疯狂地亲吻,疯狂地消融着我美丽炽热的身躯,我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在幸福的云端里忘乎所以……我想我是疯了,彻底疯了,这疯狂让我激动,也让我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整个魂魄都附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任谁都不能让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捣成灰粉化为泡影也无所顾忌,存在或消失,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没有他的爱却完全不同!

在**,他抱着我,一语不发。

他睡了的时候,我还没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睡过一觉。

我爱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怀中,他的脸显得格外宁静和安详,他在做梦,梦里会有我吗?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始终走不进他的心,他的心对我而言比太平洋还难以逾越。但是数天后,在他的日记里我还是读到了他灵魂的解剖,我不是故意看他日记的,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那天他记了日记后很疲惫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赶去工作室,日记本就放在书房的电脑旁,我承认,那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在挣扎了很久后我还是紧张激动地翻开了他的日记。老天作证,我只看了一篇。可是只一篇就让我差点崩溃!

他在那篇日记里是这样写的:“已经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梦,因为我的梦全是噩梦,从叶莎出事后开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我还是不相信叶莎已经离开了,想了一百个理由,一百个理由都否定了叶莎会自杀,她答应了要跟我一起完成《爱》的系列曲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叶莎,尽管我不曾真正爱过她,但我们一起共度了孤独难耐的无数个日子,一起谱写了流传于世的《爱》的系列曲,我们不只是音乐上的绝配,更是超越爱情和亲情的血肉关系。这么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她已是我音乐灵感的全部来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被那个男人永远地载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湖!而她什么话也没留给我,此刻她就长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余下的后半生来忏悔和纪念,她要让我知道整个世界都是因为纪念她而存在。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的温暖,我给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话虽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是那个男人将她拉上了不归路,没有那个男人,叶莎不会这么绝情,这就让我始终无法通情达理地对待白考儿,虽然她跟我一样,都是这场可怕梦魇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却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之一,那么她,就只能是无辜的替罪羊!

可是为什么,这个我本应仇恨的女人,却在我心里造就了我的爱情,哪怕这爱情是模糊的,矛盾的,甚至是堕落的,我也心甘情愿放下自己的骄傲,心甘情愿品尝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悲伤。叶莎没有造就,她却造就了。这让我由此而产生迟疑和内疚,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人?

这让我痛苦,使我备受折磨,让我终于记起原来我还有爱情(我曾一度认为今生我不会再有爱情的)!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就算上天不让我得到爱情,至少也要让我看看属于我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等待一份久远的爱情,我的整个生命和力量都是为了守候这份爱情。现在,爱情是来了,却是由她带来的……”

我没看完就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放下日记本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我跑回自己的公寓,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原来如此啊,他是在报复!其实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正视?我不敢跟别人讲,连米兰都没告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狂风海啸般的打击与折磨,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我也在报复他,可是这只是最初的一个念头而已,爱上他后我就已经放弃了。谁知他一直没有放弃,虽然我怀疑过,但看他对我如此动情,根本就没想到他还陷在仇恨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晚上他回来后,并没发现我看了日记,依然对我情意绵绵。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很同情这个男人,胜过同情自己。

可是第二天,我们还是爆发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大吵。

他原本是一片好意,开着车准时去电台接我下班,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说,你过得怎样,我就过得怎样。他当即感觉我情绪不对,看了看我,目光闪了一下,就再也没说话。回到公寓,吃过饭,我们靠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谁都没看进去,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睡吧,很晚了!”

他关掉电视,起身去了浴室。

我还是坐在沙发上没动,什么事都不愿做,情绪很不好。过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他的声音:“考儿,我忘了拿睡衣,帮帮忙。”

“你的睡衣在哪?”

“在我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好,你等会儿。”

说着我就进了卧室,卧室很大,放了两个衣柜,他的靠里边。平常各人的衣物都是各自放好,大家都形成默契,极少动对方的东西。我蹲下来用力地抽开衣柜底下的抽屉,翻了翻,没发现睡衣,又抽开另一个抽屉,一抽开我就惊呆了,那里面满满的全放着女人的衣物,大多是文胸和内裤,都很精致华贵,迭得也很整齐,我马上就明白这些衣物是谁的。他还保留着叶莎的东西!难怪他不肯随便让人动他的衣柜,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仅是没放弃,他还在保留!我看着那些内衣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夺眶而出。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我本能地站起身,满脸是泪地看着冲我发火的人不知所措。

“谁给你的权利乱翻别人的东西,你有没有教养?”他裹着浴巾站在面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吗?恐怕不是吧?”眼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很陌生,一脸怒容,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探究我的事情吗?何必在我面前装!”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谁在你面前装了?如果我真想看,我会选在这个时候看吗?你去上海那半个月我有的是时间看!就是看了又怎么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值得你这么诚惶诚恐!”我也来了气,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够了,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全明白,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追根究底!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我不识趣?”我叫了起来,“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该知道的事,什么是不该知道的事,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不会解释!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那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我的心里有鬼,你的心里就没鬼吗?”他反唇相讥。

“好,好,我说不过你,我错了,行吗?你满意吗?”

我气疯了,冲出卧室,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外套,连鞋子都没换就跑了出去。我泪流满面地奔到公寓楼下,越想越委屈,一刻也没停留就跑出公寓所在的小区,可是房子已经给了祁树杰姑妈的儿子,无处可去,我只能去找米兰。

第二天我想了又想,就跟米兰说:“看来我没法跟他再住下去了,我得搬回自己的屋。”

米兰一点也不同情我,反而责备道:“怎么这么快就闹别扭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搬回去,你的房子不是给了你亲戚吗?”

“我只是借给他们住几天而已,当初就讲好了的,我要住进去的话他们随时都得搬出来!”

“那你先去要房子吧,要了房子再作打算。”米兰恨铁不成钢,“我早说过耿墨池不简单,叫你别陷得太深,怎么样,尝到苦头了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别提他!”我红着眼叫。

然后我就开始去要房子。房子要回来后,我马上雇人重新装修,又抽了个空去了趟他的公寓,我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冲出家门都一个多月了,他居然连个电话也没打,我真奇怪为什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冷酷。我是晚上去的,自己开了门,径直进了卧室收拾东西。他当时正在书房,见有人进来就出来看情况,他想都应该想到是我啊,除了我,谁还会有他公寓的钥匙?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给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拿的。”

我两眼发直,他的话强烈地刺激了我,犹如一道闪电,使我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我滚?”话还没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又滚滚而下。

他却视而不见,拿着本书靠在卧室门口傲慢地说:“要搬出去,谁也不会拦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回来?”我反问,一双受伤的黑眼睛灼灼地直视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我还会回来?见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会回来!没人性的东西,这辈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着,提起行李箱恶狠狠地推开他,“让开!让我出去!”说着就穿过客厅胡乱套上鞋子,临出门时那浑蛋又说了一句话:“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浑蛋!”

我骂了一句后就重重地摔上了门。然后我提着行李来到米兰的公寓,房子还没装修好,只能暂时借住米兰这里了。米兰本来想问问我去拿行李时耿墨池说了些什么,但一看我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我也懒得解释,一句话也没说就奔进房间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此后的很多天,我没再说什么话,我无话可说,也没上班,实在没心情。米兰却是早出晚归,两人很少碰面。客厅里有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很多鼓着眼睛的金鱼,我整天看着那些金鱼发呆,晚上米兰睡了,我睡不着,也会爬起来继续看那些金鱼,因为除了两个大活人,这屋子里就只有那些金鱼是活的。我发现那些可爱的鱼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上,好像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会伤害到它们。我心想,连鱼都知道留有戒心保护自己,我是人哪,居然还不如那些鱼!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在客厅里一坐就坐到天亮,鱼儿们还在快活地游,我发现我也成了一条睁着眼睛睡觉的鱼,不敢闭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为黑暗里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丢了好多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米兰被我的状态吓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担忧,笑着说:“你不必担心,我死不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伤口,我的伤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却感觉不到疼,拼命地掐自己也没觉出疼,好奇怪啊。”

米兰看着我被痛苦折磨得毫无血色的骇人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应该知道,我已飘忽在崩溃的边缘,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间内整夜地踱来踱去,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和头发,甚至是枕头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浑身是伤,满地都是我的断发,枕头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个个的小洞。在凄冷的雨夜里,我经常一个人在楼下的花园里徘徊,忧伤地望着暗无边际的沉沉黑夜,任凭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无感觉。

那天米兰很晚回来看到我又一个人傻坐在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于是拖我上楼,进了房间我又趴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米兰怎么叫我都没反应。

“米兰快来看,他开灯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兴奋地朝米兰招手。米兰往外一瞅,黑灯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灯光在这里根本无法看到,可是我坚持说自己看到了那边的灯光,整个身子都往外倾,幽灵般喃喃自语道:“看!他又在弹钢琴了,就他一个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让我想想,是《离别曲》吧,他经常弹那首曲子给我听……你看,他又下楼了,他开了车要去哪,去墓园了?他站在墓前干什么,跟鬼说话吗?他宁肯跟鬼说话也不肯跟我说话,米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埋进那深深的地下,我在里面,他在外面,那时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说他心里的话,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说话一样……可是恐怕这也是奢望,隔着墓碑,我还是无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坟墓里辗转难眠,我不能安息,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无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会安息!”

说到这时,我回过头发现米兰在流泪。

“哦,米兰!你干吗哭了?”我说,用手拭去米兰的泪,“别为我哭,没用的,我很茫然,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应该待的地方,那地方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那是冬天来临时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里,那个角落里,那个埋葬我灵魂的地方,有一块墓碑,立在旷野里,长满荒草的旷野,孤零零地立在那,除了吹过旷野的风,没人跟我说话……他不会来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们都丢失了对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米兰哭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被她摇了那么几下,我的意识好像又回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又在说广播剧的词,把自己又放在了戏中的环境,而且我在发烧,浑身滚烫。米兰知道问题严重了,吓得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兰就把我拖到了医院的精神科。医生问明情况后,开了些镇定之类的药,说只是短时间的精神紊乱,回家多休息几天好好调养就会慢慢复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过度或长期的精神压抑会导致病情转变甚至是恶化。

米兰吓坏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医生开的诊断书给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据米兰后来说,耿墨池态度非常冷漠,只抛下一句话:“我不会去见她,我已经放了她,给了她生路,她解脱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我潜意识里想活下去,我竟然调整过来了,渐渐地恢复了些正常。虽然样子还是很难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乱语。米兰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尽管我的样子跟死人并无太多差异。

真的像是死过了一回般,我整个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语言功能,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回电台去上班。幸亏有米兰的照顾和安慰,又调养了些日子后,我渐渐康复,气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装修完毕,我就搬出了米兰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时候夏天已走到尽头,秋天的萧萧冷风一夜间刮遍了大街小巷,满地都是枯黄的梧桐叶。

两年了,我没有见过他。虽然偶尔还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个男人已经跟我没任何关系了。这两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爱》的系列曲风靡海内外,他的名字在音乐界如雷贯耳,而每一次听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会被狠狠地扎上一刀,心里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祷,千万别让我在上海遇见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他,如果老天还想让我好好活的话!

上海的录音工作忙碌而有序,这里的录音条件的确比内陆地区好很多,正如冯客事先所说的那样,他这回要玩大的—在我们还没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经把这个广播剧的小说版在上海一家大报的副刊上连载,这小说正是我在长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着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和命运,报纸的销量徒然增加。而就在这个时候,冯客对媒体爆出要将此小说改编成广播剧的消息,并在上海各大报纸和电台登载公开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声势造得很大。所以实际上我们还没到上海就已经吸引了各大媒体的注意,这些事都是冯客委托上海的朋友做的,我们都蒙在鼓里,到了上海后见很多媒体来采访,冯猴子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

“猴,你怎么想的这些个招啊?”阿庆惊喜地问,为了表示亲近和欣赏,她经常这么直接称呼他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点的。”冯客卖关子,很得意。

我想也应该是,虽然他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这种宣传上的策略如果没人指点,他绝对想不出来。我们问什么高人,他先是不说,后来经不住我们的再三逼问还是兜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们都吓一大跳,那人谁不知道啊,著名的影视制作人,以炒作闻名于娱乐圈,不少演艺圈的红人就是他一手捧出来的,也不知道冯客搭什么关系得到人家指点的。“咱们这也是在炒作,合适吗?”我对他的这个冒险举动表示了怀疑。

“是炒作没错,可现在是这个潮流,什么都要靠炒作,”冯客说起来头头是道,“形势所迫,我也没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崔再赔钱了是不?”

“老崔知道吗?”

“他知道了,咱们还能来吗?”

“他要知道了,小心卸了你!”

“知道了再说嘛,他自己不也经常先斩后奏嘛,谁叫我是他带出来的兵呢?”冯客笑嘻嘻的,一脸得意。这猴!

他的功夫倒是没白下,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一登出就吸引了大批的少男少女前来试音,虽然招配音演员远没有选美或其他选秀活动那样具有诱惑力,但现在的年轻人胆子都很大,谁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加之冯客请了当地电台和电视台几个颇有影响力的主持人当评委,此外还请了两个戏剧演艺中心的老师和一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再经电视台那么一播,几天下来,在我们下榻的酒店的小型会议室,前来报名试音的人越来越多,我跟阿庆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忙得都快虚脱。

冯客却没管招聘,他去跑录音棚的事了。也托了炒作的福,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录音棚答应将棚租给我们,这家录音棚可是目前国内数一数二的,不仅设备一流,录音和后期制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当红歌星的专辑就是从这录音棚里出炉的,甚至许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过来排档期,如果不是冯客把声势造得吓死人,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轮到我们。

招聘结束后,正式录音开始。在录音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冯客为了进一步造声势又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上海的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偌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场面甚是热闹。虽然以前给电影配音时我也面对过媒体,但真正走到幕前这还是第一次,我明显地力不从心,面对闪烁不停的闪光灯窘迫得就差没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冯客坐我旁边,不时用脚踹我,提醒我要保持笑容。于是我就只好“笑”,一个小时不到的新闻发布会,我的脸笑得又酸又胀,发布会结束了还在“笑”,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你简直是让我在卖笑!”吃饭的时候我拍打着脸颊抱怨冯客。

“考儿,你配合一点好不好,”冯客脾气也很大,“现在什么时候了,一个极小的疏忽,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会付诸东流。”

“可你做这些有意义吗?就一个广播剧,你弄这么大声势,只怕到最后血本无归。”

“你怎么就知道血本无归呢?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冯客“啪”地放下碗筷,当即黑了脸,“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家应该拧成一股绳才对,你倒好,尽泼冷水,你看看大家,这些日子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不止你在付出!”

“算了,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阿庆连忙打圆场。

一桌的熊猫眼都看着我。

“首先我们就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自己没信心,你要别人怎么相信你?”冯客认真地说,他很少这么认真地说过话,“考儿,我跟你在台里混了这么多年,进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难道你就没想过有所改变吗?实话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录广播剧,成或不成,我都不会继续在电台干下去了,这次算是完美的谢幕,也是想给台里做好最后一件事,让老崔对上面有个好的交代!”

“什么,你要离开电台?”一桌的人都震住了。

“早就想离开了!因为一直觉得愧对老崔才留到现在,这次我这么努力就是想还老崔的人情,这些年他实在是为我和大家扛了太多的包袱……”

说到这,冯客的眼圈有些红。“老崔实在是个好人,这几年都是他帮咱们顶着,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就录不成什么广播剧,虽然受听众欢迎,但亏的钱太多了,每亏一次老崔就要向上面赔不是,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这些你们都知道吗?”

没一个人说话了,饭桌上一片沉寂。

“对不起,冯导,我也是一时情绪……”我哽咽着道歉。

“我不怪你,考儿,以你的个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次我们能成行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筹措了五十万,我们根本没可能来上海录音。”冯客看着我,又看看大家,语气非常坚决地说,“所以我们必须成功,为了老崔,为了电台,我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们要让上面的人和那些等着看我们好戏的人瞧瞧,电台是可以跟电视和其他媒体相抗衡的,我们具备这样的实力……”

冯客的观点是对的,晚上回到房间看新闻,我们发现新闻发布会居然还像那么回事儿,虽然我的表情僵硬,但冯客却是神气活现,一本正经地对在场的记者说:“目前已经有不少影视制作公司要买下我们这个广播剧的版权,我们还在考虑中……”

“谁要买我们的版权啊?我怎么没听说?”阿庆傻乎乎地问。

冯客没做声。我们也没做声,心照不宣。

“真的会有影视公司要买我们的版权啊?”阿庆还在冒傻气。

“大家都没做声,就你问题多,”冯客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眼阿庆直摇头,“心里有想法不一定要说出来嘛,蠢得死!”

“蠢得死”是湖南一个著名娱乐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发明”的口头禅,在湖南家喻户晓,屁大的小孩都会,遇到对谁不满的事就会脱口而出:“咯都不晓得,蠢得死。”

“你才蠢得死呢!”阿庆回骂冯客。

冯客也不还口,胸有成竹地跟我们说:“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戏剧演艺中心的黄经理就找到我们,说决定买下这个广播剧的舞台改编权(原先他是要等广播剧播出后看其响应才决定是否买下版权的),这无疑都在冯客的掌握中,我们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面正式派人过来跟我们谈合同,谈完了合同又请我们过去参观他们的戏剧演艺中心,双方都决定次日签定合作意向书。事情进行得意想不到的顺利。

上海戏剧演艺中心坐落在繁华的淮海路,红墙的欧式建筑,很气派也很有艺术感,大楼里设有好几个大小规模不一的演出大厅,还有数个宽敞明亮的排练厅,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进行一个小型话剧的彩排。正式演出好像就在两天后。

“人家这才叫搞艺术的啊!”

冯客环顾四周低声说,脸上尽是艳羡之情。

“跟他们比起来,咱连草台班子都不如,”他拉我坐下,深深叹口气说,“是该改变了,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也不想欠别人什么了……”

我知道他又在想离职的事。“你真的决定走吗?”

“是,早就决定了。”

“老崔知道吗?”

“没跟他说。”

冯客掏根烟,正要点上,发现排练厅的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的告示,只得放回打火机,把烟拿在手上很享受地闻了起来。

“但是……”他闻着烟淡淡地说,“老崔心里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着呢,他知道我会走……”

我没注意他说什么,却被他闻烟的动作吸引住了,这个动作好熟悉,好熟悉……是什么东西在心上轻轻地一划而过,一阵刺痛,我倏地一颤,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耿墨池,也很喜欢闻烟,因为医生警告他不能吸烟,有时候实在控制不住了就闻一闻,笑一笑,又闻一闻,贪婪而优雅的样子恍若眼前。就在这时,从舞台的音响中忽然传出一阵钢琴声,是这幕话剧的背景音乐,仿佛来自天外,雷鸣般响彻大厅,只是个前奏,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曲子,《爱》的系列曲之《绝境》!

没有先兆,没有缘由,我全身僵直着不能动弹,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顷刻间我什么都看不清了,胸口一阵紧一阵的抽痛让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我痛苦地垂下头,双手更加用力地揪住胸口,全身发抖—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可怕”的音乐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嚣张地鼓动着我的耳膜,敲打着我的魂魄,逼得我要发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嗯,这曲子不错,挺熟悉啊,谁写的?”冯客冷不丁问了句。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是我们上海非常著名的一个钢琴家写的,也是他演奏的,”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介绍道,“我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取得这首曲子的使用权的。”

“是吗,那我们也可以请他给咱广播剧写首曲子啊,”冯客恍然大悟。坐他旁边的黄经理只是笑而不答。冯客还不知天高地厚,继续说,“老黄,帮个忙,看能不能帮咱联系上这个钢琴家?”

“这个……”黄主任露出为难的神情,客气地笑着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我们也是绕了很大的弯子才跟他联系上的,而且他这人性情古怪,难以接近,要价又很高……”

“你们用这首曲子花了多少钱?”

黄经理伸出两个指头。

“两万?”

黄经理哈哈大笑,“冯导不懂行情啊,二十万!”

冯客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没吭声。

我也没吭声,因为除了胸闷,我的头也很痛,几天来的重感冒这个时候已如巨石般砸来,以至于大家一起去吃饭时,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忽然很恐惧,害怕自己就此倒下,千头万绪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但是我的头实在太痛了,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摇晃,下了车才发现我们一大路人已站在希尔顿酒店门口,我的血又开始往脑门上涌,心猛地一沉,他们怎么选这个地方吃饭?两年前来上海过元旦时,耿墨池就不止一次地请我来这吃过饭喝过咖啡,我知道里面有家很著名的餐厅“李奥纳多餐厅”,是以达·芬奇的名字命名的,里面吃顿饭够内陆地区工薪阶层生活好几个月。我不是个崇尚高消费的人,也不小资,但我真的拒绝不了里面艺术殿堂般浪漫的气氛,走进去,你看那高贵柔和的灯光,壁上达·芬奇的临摹画,错落有致的餐桌和餐桌上精致得犹如艺术品的餐具,还有优雅的侍应,一切历历在目,恍若隔世。我有些呆呆地站在餐厅中,哽咽着说不出话,好在我戴着墨镜,没人注意到我湿润的眼眶。“你说你这是干吗呢,到这了还戴着个墨镜,”阿庆环顾四周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连忙拉我坐下,“是怕人认出你来怎么着?”

“有什么稀奇的?”冯客立即帮腔,“人家娘子本来就是名人,等咱广播剧播出后,我保证,她出门不仅要戴墨镜还要带保镖。”

“娘子?”黄经理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冯猴子。

“哦,娘子是我们考儿的外号,她的外号叫白娘子……”

黄经理笑了起来,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很有意思的外号,不过白小姐,我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你似的,但又确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以前来过上海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尴尬地笑笑:“来是来过,不过我好像……想不起跟黄总见过面……”

“真的见过,没骗你,但就是想不起来了。”黄经理很认真地说。

我毫不怀疑他的记性,他肯定是见过我的,虽然我没有印象,但两年前来上海时,耿墨池带着我到处招摇,就像我在长沙带着他到处招摇一样,白天混迹于购物中心咖啡厅,晚上出没于各种社交PARTY,那短暂如烟云的日子虽已飘远,但肯定是留下了痕迹的,怎么会没有痕迹呢,这不就有人认出了我?

黄经理是典型的上海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又不失精明,边吃饭边跟我们谈合约,他当然不会白请我们吃这顿饭,我们当然也知道不可能白吃人家的饭,上海人精明,湖南人也不傻啊,那可是出领袖的地方,所以几番酒劝下来,黄经理服了,“湖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确实名不虚传,呵呵……”

“过奖,过奖,我们是来上海学习的,呵呵……”冯猴子的那张脸被酒精烧成了大醉虾,红得就跟戴了个京剧脸谱似的。

吃完饭黄经理又请我们到酒店的KTV唱歌,因为有几个环节他觉得还有继续磋商的余地。冯客也不客气,点了间最大的包间,豪华得让人胆战心惊。我们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这几天下来,我们在良心上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尤其阿庆,每见到动了几下筷子的山珍海味被撤走就直摇头,私下跟我说:“这次回去我得吃上三个月的萝卜白菜才能让心里好受些,否则我怕下雨遭雷劈。”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冯客每次都气得不行。所以除非是不得已,一般的应酬他都不愿带阿庆出去(阿庆也不愿去)。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带上我。“我就觉得你见过大世面……”他总这么说我。

可是我却不喜欢应酬,像今天这场合,一帮人虚情假意地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我就极不喜欢,加上重感冒,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又不好搅了大家的兴致,只得一个人出来透气。

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我完全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了,头昏脑涨,浑身无力,靠在一边的皮沙发上感觉要停止呼吸般的天旋地转。我想我真的支撑不住了,正要给阿庆打电话要她送我回饭店,突然一个满脸红光的矮胖男人坐到了我身边,看了我几眼,莫名其妙地说:“小姐,一个人吗?”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别过脸没理他。

“好有个性啊,开个价啦,一回生二回熟交个朋友嘛……”

我吃惊得瞪大眼睛,这才明白过来,他把我当酒店小姐了!

“别这么看着我啦,我是很真诚的啦,”那男人显然是喝多了,操着一口粤语,竟把一只咸猪手放到了我的腿上,“我看小姐一个人在这里,你也跟我一样很寂寞的啦……”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杯热茶不由分说就泼了过去,那王八蛋立即跳了起来,我也跳了起来,又抓起面前的烟灰缸高高地举过了头顶,“狗日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小姐吗,你他妈有毛病吧,有几个臭钱就在姑奶奶面前拽,拽什么拽你……”

“你……凭什么骂人你……”那男人指着我也气势汹汹,酒气冲上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骂人?就凭你刚才说的那话姑奶奶还要打人……”

保安和大堂经理这个时候都跑了过来,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好像是这男人的朋友,也都跑了过来拉住他,说的说好话,劝的劝,场面一时间乱了套。

那男人仗着自己人多,竟挣开众人的手冲到我面前就要打人,我也豁出去了,他还没扬起手,我手中的烟灰缸就飞了过去,那男人“哎哟”一声就捂住了头,围观的人都傻眼了,我也吓傻了,血汩汩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马上冲过来两个保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又有好多人围了过来。

我被两个保安拉扯着,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神经错乱。

“放开她!”

突然人群中一声断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浅色西服的男人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中怒目而视—“你们太过分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她是个病人你们没看出来吗?”

他的声音,浑厚如钟,一下就把众人镇住了。

是他!是他的声音!老天啊,我怎么能抗拒,这折磨了我两年的声音,还有他的气息,此刻天地万物都在晃动,我却没有力量看他,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耿墨池,我在心里叫出了这个久已“遗忘”的名字,只一声就让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心中的血刹那间喷涌而出,我两眼发黑,几乎崩溃。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样!在他面前,我就是一根可怜的火柴,两年的等待,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燃烧,尽情燃烧吧,最好化为灰烬!

“她是我太太,生着病,你们放了她吧……”恍惚间我听见他说。

什么,我是病人?在他眼里我是病人?!之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到,只感觉心被扯成了千片万片,一点点地坠落,坠落,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黑暗无边……我真的坠落了,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往后一倒,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