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躲得掉吗?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这么轻松地甩掉我……你以为你逃回来就万事大吉了,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回湖南就是来纠缠你的……”

耿墨池来湖南了!

他这次来只有两件事,一是举办个人专场音乐会,二就是收拾我!从湘北回来的那晚我们就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那男人是谁?”他的矛头直指祁树礼。

“他是谁关你什么事?”

“我问他是谁!”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祁树杰的哥哥!”

“呵,是他啊,在美国淘金回来显摆的?”

“请你说话客气点!”

“你说话就很客气吗?”

“你还来湖南做什么?”我也放大了声音。

“我来影响到你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你折磨得我还不够吗?想看我死了没有吗?要不要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还没死你怎么会死呢?”他在电话里不带一点感情,继续他一贯的嘲讽,“这么怕见我,是不是在暗示你对我余情未了,想跟我再续前缘……”

“耿墨池!”我一声尖叫,“我会让你后悔的!”

电话里一阵沉默,显然是被我的声音吓住了。

“你又在发神经,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不可以吗?”

“我不想跟你见面,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你!”我神经质地冲他吼。

这个疯子!我一直觉得他疯得比我厉害,当初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怎么不把自己也送进去。对付这样一个疯得没道理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给吃了。但是很不幸,我低估了这个“疯子”,那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台长老崔就把我叫到走廊上,沉着脸问,“你知不知道你惹事了?”

“什……什么事?”

我心里一咯噔,不明白大清早的我做错什么事了。

“你和冯客录的广播剧里用的背景音乐经过对方版权同意了吗?”

“版权?”我一头雾水。

“你看看你,出事了吧?”老崔的脸拉得老长,很不客气地质问道(平常他很少这么对我说话):“你知不知道,你们用的那个背景音乐的曲作者已经把咱们台给告了,说我们未经他允许擅自用他的音乐,侵权了!”

我张着嘴,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背过去。

“听说你还认识那个作曲家,既然认识,人家怎么还告你?”

这事得怨冯客,这小子做事太没谱,他以为我跟耿墨池相识,用他的音乐就不碍事,因为我以前在节目里也经常用到耿的音乐,可是这死猴子不知道,他录的广播剧是以商业性质来推广的,跟我平常做节目可是两码事,凡用于商业用途的音乐是要付版权费的。这死猴子平常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会犯这种错误呢?当时节目播出的时候,我在上海养病,并不知情。如果不是老崔这会儿突然提到,我还蒙在鼓里,也不知道耿墨池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这事的,而冯客又去了北京,冤没了头债没了主,责任全部落在了我身上,因为在旁人眼里,我和冯客根本就是一伙的!

一伙就一伙吧,谁叫我交友不慎呢?面对老崔的质问,我憋着气不敢出声,认栽了!毫无疑问,耿墨池这回是玩真的了,而且动作还这么快,他这么急于收拾我不会是要捆我到巴黎去吧?

“我早就跟你们讲过,要尊重知识产权,尤其我们做传媒的,在这方面更应该给公众树立良好的榜样,现在媒体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你说我们以后还怎么面对公众?”老崔还在指责我,越说越激动,“现在对方的律师都找上门来了,就在我的办公室,你们自个儿惹的事自个儿去摆平!”说完他甩手就走开了,我耷拉着脑袋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磨着刀,手里的拳头握成了一把锤,那会儿我真想杀人……一个戴眼镜的很斯文的男子见我进去,马上礼貌地站起身,公事公办地说:“你好,白小姐,我是耿先生的律师黄诚……”

下班后,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繁华的街头,心里总在想同一个问题,杀人如果可以不偿命该有多好!正胡思乱想着,樱之打电话过来,约我在阿波罗见面,说是有事要问我。见了面,她开门见山地问我跟米兰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正乱着呢,只说没什么事,她就想自己搬回去住。“我看没那么简单,”樱之说,“你们俩我都了解,死性子,准是又闹别扭了。”

我叹口气,不想多说什么。

“都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岁数也不小了,别跟个小孩似的三天两头就闹。”樱之提了大袋零食和玩具,挽着我的胳膊边走边说,“总得有个什么事吧,你就不能跟我说实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反问。

“还不是米兰昨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搬回去住,要我给她做个伴……她还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听不明白,问她,又不肯说……”

“她说什么?”

“说……哎呀,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一堆的话,”樱之显然不想把那些话告诉我,直摇头,“米兰看上去挺快活,其实呀未必,她这人城府深,让人捉摸不透……”

我没吭声,心想她如果那么容易让人捉摸透就不是米兰了。“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看着樱之满袋的东西问,试图岔开话题。

“还不是去看毛毛。”樱之低声道。

“毛毛现在怎么样?”

“别提了,我都去看了四五次了,每次都见不到人,他们家的人不让我看。”樱之说着眼眶就红了,“为了不让我看到孩子,他们连幼儿园都不让他上了,天天关在家里,听周围邻居说,他们打算把毛毛弄到乡下去……”

“凭什么?是张千山对不住你啊,他反倒不让你看孩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一听就来了气,张千山也欺人太甚了。

“唉,你不懂,很多事情你都不懂……”樱之说到关键处就连连摆手,不想再说下去,“都是前世的冤孽……”

“可是……”我正想问个明白,手机响了,祁树礼打来的,他说明天就要回美国了,想请我吃晚饭。我本来想拒绝,可他把话说得很诚恳很委婉,发出邀请前就把我回绝的路给堵死了,而且堵得不动声色。我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厉害,这么厉害的一个男人,十个米兰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连忙给米兰打了个电话,说祁总裁要回美国,请咱俩吃饭,问她去不去……我真是意外啊,祁树礼居然把地点选在了“邂逅”餐厅,这是我跟耿墨池第一次用餐的地方,祁树礼看中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天意,而当我在餐厅遇见同在用餐的耿墨池和他的助手小林时,这就真的是天意了。

五个男女最后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米兰跟我坐在一起,我身边坐着祁树礼,耿墨池坐祁树礼对面,助手小林坐他身边。这布局就像一盘棋,各有各的目标,各有各的对手,未来一场血泪纵横的生死较量这时候已经初见端倪。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不成个家?”我问祁树礼,没话找话。

“原因很多,一言难尽啊。”祁树礼回答得很有分寸。

“是没时间吗?”米兰优雅地支着下巴看着他,笑靥如花,电波频频,“好像没成家的最好理由就是没时间,我很多朋友都是这样的呢。”她今晚化了个很亮的妆,银色眼影闪着魅惑的光,紫色唇彩线条完美,整张脸精致得就像是挂历上的美人头,很漂亮,就是漂亮得有点呆滞。

可能是美女看多了,祁树礼根本不看“挂历”,他看的是我,而我看的是耿墨池,耿墨池就不知道看什么好了,只好看餐厅的壁灯。这么转了个圈,祁树礼最后把目光锁定了耿墨池,立即分清了敌我阵线,毫不含糊地把枪口对准他,彬彬有礼地套近乎,“这位耿先生好年轻啊,做哪行的?”

“弹钢琴的。”耿墨池冷静中透着傲慢。

坐他身边的助手小林唯恐旁人看低了她的老板,连忙插话道:“耿老师是很著名的钢琴家,《爱》的系列曲就是由他创作并演奏的。”

“哦,那曲子我听过,”祁树礼连连说,“原来是阁下弹的,失敬失敬。”

耿墨池却狠狠瞪了一眼小林,怪她多嘴。

小林吓得身子一缩,再也不敢多话。

“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才华,耿先生一定成家了吧?”祁树礼又笑吟吟地问。

此言一出,一桌的人变了色,显然祁树礼还不知道跟他弟弟自杀的那个女人就是耿墨池的太太叶莎。空气顿时变得很紧张。我瞪着祁树礼,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继续问。

“我……跟你一样,也是单身。”耿墨池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

“单身不好哦,”祁树礼说着把目光投向坐在旁边的我,意味深长地说,“就像我,很孤独,虽然有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房子觉得像个家,所以现在我干脆住酒店,权当是出差旅行,不用想家的问题。”

“我觉得还好,挺自由。”耿墨池实话实说。

我迅速扫他一眼,心想你当然自由,想带谁出来吃饭就带谁出来,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且带出来的人还这么娇俏水灵,你看她自己好像没怎么吃,整顿饭都忙个不停,一会倒酒,一会递餐巾,一会又剥大虾送到耿墨池碗里,殷勤得过分,明摆着是故意做给我看的。而这位大钢琴家一点也不觉得不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显然他是习惯了的。

“邂逅”!自从和耿墨池在这第一次用餐后,每次经过这,我都要留恋地张望几眼,我固执地认为这里是我和耿墨池的地方,只有我们才能在此邂逅。他可以带任何女人去任何餐厅,为什么偏偏要带来这呢?我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而就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桌上的两个男人却已经在斗智斗勇了,两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表面一团和气风度翩翩,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对方几斤几两重心里都有了数。

“很高兴认识你,耿先生。”

祁树礼道别时握着耿墨池的手由衷地说。他说的是实话,对手终于显了形绝对是件好事,看得见的对手肯定比看不见的对手好对付。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

耿墨池兵来将挡,他也是久经沙场,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牛犊。

而这两个男人握手绝对是个很不好的预兆,或者是暗示,好比两个拳击手开战前礼节性地握手一样,短暂的和平只是为长久的战争打下埋伏。我有一瞬间的失神,隐隐觉得这顿饭可能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

果然晚上回到家,一进门就接到耿墨池兴师问罪的电话。我们在电话里又是一顿恶吵,耿墨池更像是灌了汽油似的一点就要着:“白考儿,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最好收敛自己的行为,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跟我睡了这么久,我是什么东西你应该最清楚。”这个无赖又开始口无遮拦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耿墨池!”我真的快被这个男人气得吐血,“你根本就没想让我活下去是吧……或者你干脆把我再送进精神病院,永远别让我出来,这样你就心满意足了?”

短暂的沉默。这话有点效果。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电话那边忽然换了种语气,像是吵累了,很疲惫的样子,“我就是没办法放下这份感情,想折磨你,让你记得我,可最后折磨的却是自己……”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全没有了刚才的霸道。这个男人怎么变得这么快?

“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自己都厌恶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身边那么多女人,就是没办法把她们当成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啊……否则你我都活不了……”

“你想怎么解决?”

“我们谈谈吧,好好地谈一次,开诚布公地谈……”

我想到了侵权的事,于是点点头,“可以,你打算到哪谈?”

“明天我来接你,我找地方。”

“好。”

“还有……”耿墨池欲言又止。

“什么?”

“你……跟那个祁树礼……睡过没有?”

一阵沉默。这回轮到我被点着了:“耿墨池,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回答干脆。

但是第二天,我还是跟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去了落日山庄。

那山庄坐落在靠近长沙县城的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很远,路也不好走,他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到。环境倒是不错,四面青山,一望无际的茶园和绿树将山庄掩映其中,很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

耿墨池直接把车开进绿油油的茶园,进入到一个红墙青瓦绿树环绕的深院,无处不见的青苔显示出它已年代久远,但看那有点旧的欧式风格和气派的院落,让人还是觉出了这宅子主人从前的尊贵和显赫。

“这是我母亲的祖居。”耿墨池介绍说。

一进门我就张着嘴说不出话:没有任何遮拦的木架屋顶,巨大的老式吊灯,擦得雪亮的木地板,弧形环绕而上的楼梯,客厅整面墙的落地窗,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壁炉,柔软的地毯,老式的看上去很舒适的布沙发,檀木的精致小几和储物柜,墙上古老的油画,金色的老式挂钟……我看傻了,以为自己到了哪个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因为眼前这老式又很华贵的摆设只有在电视里才看得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把房子弄成这样。

“坐吧,你不累吗?”耿墨池不知什么时候已靠窗坐在了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算是客气的招呼,“坐,待会儿杨婶会给你泡茶的。”

在路上就听他讲了,他雇了两个人看守这山庄,杨婶是他们家从前的老保姆,现在还在山庄负责打扫卫生料理家务,她老伴刘师傅负责打理茶园。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

“为什么跑回来?”他问。

我低下头,没有作答。

“怕我把你卖了?”

“有点。”

“你还是不懂我,”他叹口气,“我只是想安静地跟你生活,不被打扰……”

“可如果你的心里不平静,逃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济于事。”

“也许吧,我确实很不平静,认识你的那天就开始了……”

我看着他,两个多月不见,他又消瘦了些,但精神还是很好,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耀在他身上,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比阳光温暖,也比阳光刺眼。

此刻和他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他的光芒毫无道理地淹没了我,那光芒带着某种可怕的诱因,让我的心又开始陷入莫名的悲伤,就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还是看不透这个男人,他优柔的面孔后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心,怎样的一种爱,是要我享受此爱,还是要跟我同归于尽……我的心又痛起来了,定定神,马上惊觉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让我吃官司是吧?”我直奔主题。

“真是奇怪,”他看着我直摇头,答非所问,“你这个鬼样子实在谈不上好看,怎么就那么大的吸引力呢?”

“为什么告我?”我又问。

“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过放弃,可是怎么就放不下呢?”他还是答非所问,表情迷离,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似的。我忍住一触即发的火暴脾气,接着问,“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你说呢?”谢天谢地,这回他听明白了。

“你已经送我进过精神病院了,是不是还想把我送进监狱?不过……”我转念一想,忽然说,“监狱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安静,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只要我没安静,你休想安静。”

“如果我进了坟墓呢,你也跟着进去?”

他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悲凉,“这个你尽可放心,我绝对比你先进去,只有我进去了,你才能彻底安静。”

“耿墨池,”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无赖……”

“我就是个无赖,你怎么才发现?”

“说吧。”

“什么?”

“条件?”

“什么条件?”

“你这么急着收拾我肯定是有条件的吧。”

“痛快!”他很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就喜欢你这个性。”说着他起身坐到了我身边,搂住我的肩温情款款地说,“你早爽快点不就没事了吗?”

“说,别浪费时间。”我冷着脸无动于衷。

“你急什么,”他瞅着我直皱眉,“这么不愿跟我呆在一起吗?”

“我怕我想杀人!”我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他哈哈大笑,反而更紧地搂住了我,“行,行,上楼说吧,上面比较安静。”他指了指楼上,站起身。“真是怕了你了。”他嘀咕道。

于是我跟着他踏着客厅的旋转楼梯到了楼上,靠近楼梯口是一个开放式的会客区,摆着柔软的沙发和明亮的檀木茶几,站在这往四周看,更显出这房子的气派,尤其是木架天顶上的那盏巨大的吊灯,从二楼楼顶一直落向一楼客厅。我扶着栏杆想象着,如果晚上开灯,一定是光华闪烁华丽无比。“到这边来。”耿墨池叫我,招呼我往楼梯右边的一个房间走。楼梯两边都是房间,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上面铺着深红色的柔软地毯,他带着我走过过道,进了一间明亮的大房子,房间内的两面墙都是书架,靠窗是一个老式厚重的大书桌,中间是沙发和茶几。

“这是书房,很安静。”他介绍说,“隔壁是卧室,我的!”他又补充一句。我忙望向窗外,装作没听见。他笑了,示意我坐下,“你好敏感啊,我又没别的意思。”

“你是认真的吗,那个版权……”我望着他,言归正传。

他很有趣地瞅我笑,显然是我的急不可耐表现得太明显。“先说点别的嘛,不要开口就是工作。”很明显,他在拖延时间。

“你想说什么?”没办法,我只能陪着他拖。

“就从我小时候说起吧,比如我怎么在这住了十几年。”

这倒让我来了兴趣,直视他,等他开口。

“小时候……”他仰起头,好像在回忆。整整有两分钟,他一直保持那姿势,他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捉摸不透,沉思良久才说:“我的小时候不能说不幸福,但很少快乐,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后来改嫁,我的继父也是个生意人,对我很严厉,也很疼爱,视我为己出,他自己和前任太太已经有三个孩子,加我,就是四个了,他忙着做生意很少跟我们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个父亲的轮廓。我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一直住在这,因为那几个都不是亲生的,他们长大后就都自己出去了,很少回来。我跟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小妹很寂寞地生活了几年,后来我也长大了,她就随继父移居海外,定居在新西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去了国外,是留学,没跟他们在一起,虽然他们一再要求,但在国外待了四年后我还是回到了国内,后来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这儿就没人住了,只请了一对老夫妇帮着打理,就是刚才你看到的杨婶,她老伴这会儿肯定在茶场忙着,她去叫他去了。”

“就这些?”我很失望。

“就这些。”他答。

我看着他,忽然问:“你说你的童年幸福,但不快乐,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快乐就是不快乐,”他一点也不合作,“快乐或幸福是没有理由的。”很明显他对我有所保留。

“那你跟我小时候差不多,我小时候也不快乐,尽管我也算幸福。”

“是吗?怎么不快乐?”他马上来了兴致。

“因为我被迫要装成一个好孩子的样子,装乖、装听话、装天真、装白痴。”

“呵,有意思!为什么要装?”他笑。

“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孩子啊!”

“你坏吗?”

“骨子里坏!”

“跟我一样,我们是物以类聚。”

我白他一眼。鬼才跟你类聚呢。

“真的,我也不是个好孩子,我也得装!”他直视我,很认真的样子。又说,“我可能比你装得还要辛苦,我必须要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说不愿意说的话……”

“是吗?哪些事是你不愿意做的呢?”

“弹钢琴。”

“你不喜欢弹钢琴?”我瞪大眼睛。

“不喜欢!”他回答干脆。

“为什么?”

“没有哪个孩子喜欢!”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又说,“试想,哪个孩子喜欢从小被钉在琴凳上?我就是钉在琴凳上长大的孩子,没有自由,没有游戏,没有伙伴,普通孩子能享受的一切快乐我通通享受不到!你说我会喜欢吗?”

“那你可以不弹嘛。”

“没办法,得装啊,因为母亲喜欢我弹琴,她喜欢的我就必须得喜欢,虽然她不会怪我什么,也不会逼我,但让她高兴就是我最大的高兴,她若失望或难过我就更失望难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懂得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母亲快乐满足,我一直是这么想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那你自己的快乐呢?”我看着他,不能理解一个钢琴家居然会不喜欢钢琴,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琴艺精湛的艺术家会把钢琴视为生命的。

“我说过我很少快乐的,在我的概念里,快乐是别人给予的,也是给予别人的。”

我瞪着他不知所云。

“干吗这表情?我说的是实话。”他对我的迟钝有些不满。

“可你是天才啊。”我傻乎乎地说。

“天才?这个世界上没天才!我更不是!”他不屑地说,“天才只不过是相对白痴而言的,从小我就被当做所谓的天才,这正是我的悲哀!”他的脸**了一下,很激动。“我很羡慕那些没被当做天才的孩子,他们可以自由地成长,不管他们长成树还是长成草,起码是按自然的态势和方向成长的,不像我,从被当做天才开始,就成了一个被人捆住手脚摁着脑袋剪掉全身毛发的可怜怪物!”

我是真傻了,这还是耿墨池吗?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自负得可以,简直是目中无人。什么时候他也这么自卑了?“你真的那么讨厌钢琴?”我还是怀疑。

“不是讨厌,是恨!”

他愤愤地说,脸上流露出鲜有的孩子似的无助和悲伤。

“有这么严重?”

“是的,是恨!深入骨髓的恨!”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如果没有钢琴,我的生活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生机勃勃的树叶上,树叶的轻舞飞扬跟他的黯然神伤形成鲜明对比,他像跟自己说话一样喃喃自语道:“也许没有钢琴我会很平淡,没有这么多掌声和荣耀,但我至少是真实的,我会像平常人一样,过着平静而真实的生活,哪怕是清贫的生活,也会比现在有颜色!”

“如果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钢琴吗?”

“不会!”

“这么肯定?”

“是的!”

“那你怎么不选择其他的职业呢,即使现在你也没老嘛。”

“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从我开始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没离开过钢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弹钢琴就是我的一个生活习惯,这个习惯至今已延续了三十年,我在钢琴的世界里桎梏了三十年,我的整个生命和灵魂已跟钢琴融为一体,我想象不到,离开钢琴我还会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最后他站到了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又是一声长叹,听见他说:“我何尝不想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很多年前我就跟继父学过做生意,但我失败了,残酷的事实把我打回了原地,我不得不回到钢琴这口棺材里继续做个绝望的活死人!真的是个棺材呢,我一出生就跟这棺材钉在了一起……”

我瞪着他,像在听一个疯子在演讲。

“怎么了?在想什么?”他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用手搭住我的肩。“没什么,我只是……”我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拍拍我的肩,问:“只是什么?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可怜?”

“不,我只是不知道摆不平你我怎么跟台长交差。”

我说的是实话,说了半天,一点也没扯到正题上去。

“要摆平我还不简单吗?”他凑近我,有些坏坏地笑。我故作镇定,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是真把我告了,我就会丢掉工作,没工作我怎么活啊?”

“我养你啊!”他大言不惭。

我抬头瞟着他,冷笑:“你养我?把我当宠物那样地养?”

他看住我。“你恨我!是不是?”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我岔开话题,起身坐到了他对面。“还有什么要谈的?我能说的可跟你说了。”他不悦。

“谈谈你的婚姻吧。”我忽然犯起傻来。

“免谈!”他霍地站起来,又用背影对住我,“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谈,就是这个问题你最好别碰,如果你还想跟我谈下去的话!”

“为什么?”我最想谈的可就是这个问题。

“不为什么!”他还在拒绝。僵持了好一会儿,杨婶敲门进来了,笑着说可以开饭了。我一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了,时间过得好快!“好,去吃饭!”他如释重负,看也不看我就径直走出了房间。这人!

吃饭的时候,两人谁也不说话。我更不想说,因为看着那满桌的菜,我全无食欲。我得时刻警觉自己的胃!“你怎么不吃啊?”他快吃完的时候发现我碗里的饭还没动。

“没什么胃口。”我懒懒地说。

“是看着我没胃口吗?”他盯着我的脸。“你还是吃点吧,你的脸色很差!”他居然会留意到我的脸色。“没事,胃有点不舒服而已。”我搪塞。话还没说完,我的胃就在抗议,我赶紧捂住嘴,憋着把那直涌而上的恶心压回去。

“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吃你的吧,说了没事就没事!”我强打精神。

“你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吃啊?”他放下了碗筷,盯着我。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毛,忙低头装模作样地扒了几口饭。他想了想,这才狐疑地继续端起了碗。

“你该不是怀孕了吧?”他突然冒出一句。

“哪有?”我条件反射地答道,心里一阵乱跳。好在他没继续追问,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我怀孕了,你怎么办?”我也突然问他。话一出口就后悔,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是我的吗?”他抬起头。

我一愣,“咚”的放下碗,恶狠狠地瞪视他,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他这才知道说错了话,不吭声了。

“你会怎么办?”我追问。我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会负责。”他答。

“怎么负责?”

“你真的怀孕了?”他也放下了碗。

“我是说如果。”

“你生下来啊,我来养!”他说得很轻松。

我“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想生我就生?你当我是什么?”

“那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怀孕了,你不生也得生!”他蛮横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有个孩子,我的产业必须有个继承人!”他态度生硬地回答,“我父亲去世后,我们耿家就剩我一个人了,绝后的罪名我担不起!”

我一时说不出话,心里打起了鼓。“那你太太怎么没给你生?”我很不是时候地又问了一句。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他真发作了,一拳捶得桌上碗筷全跳了起来,他也跳起来,冲着厨房喊:“杨婶,你马上把楼上安妮的房间收拾好,白小姐神智不清,必须休息!”

我被杨婶带上了二楼。

这是一间典型的女孩房,墙纸是丁香紫,窗帘也是淡淡的紫色,白色欧式木**铺着的柔软被褥也是紫色,就连梳妆台上的花瓶和精巧的首饰盒也是色调一致的紫,那女孩喜欢紫色!我很欣喜,因为这个颜色也是我最钟爱的。我的衣物中有一半以上都是紫色,或深,或浅,同样一件衣服我很少考虑其他的颜色。米兰对此很不理解,说我有紫色偏狂症。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好像从我对色彩有辨别能力开始,就迷恋上了那清雅神秘的紫色,萦萦绕绕,似真似幻,那一定是我的前生所选,今生还是不能舍弃。

安妮,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我想象着,躺倒在宽大柔软的被褥上,抬眼闭眼瞬间淹没在一片紫色的海洋。耿墨池也应该知道我喜欢紫色,否则他不会安排这个房间给我。他还留意过我的喜好?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才对。我一想到这就来气。

但我忽然有点妒意,同样是人,他和他的妹妹却可以在这么个富足舒适的环境中长大,住这么好的房子,享受这么贵族化的氛围,这是我不曾料到的。他从未跟我提及过他的家庭,虽然一直知道他有良好的风度和教养,却没想到他原来出身显赫。而我却是普通工人的女儿,父母整日为生计奔波操劳,父亲工作到退休也只分了套阴暗潮湿的两居室,更不用说让我接触钢琴之类的高雅艺术,我连电子琴都不会弹!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可是他居然还郁郁寡欢,说什么被钉在棺材里,他钉在棺材里那我算什么,我是不是该说自己躺在坟墓里?想不通,这个男人是越来越让我看不明白了。

睡了大概两个小时,我醒了,耿墨池要带我出去。

“带我去哪?”我边走边问。

“跟我走就是了,反正不会把你卖了。”他双手插裤袋,银灰色的短大衣很潇洒的被他拢在了身后,很神气的样子。

“要卖卖你自己!”我一脸冰霜。

“你比我卖得起价钱啊。”

“是吗,那你说我值多少钱?”

“你?”他转过脸瞟我一眼,很不屑地说,“要看卖给谁了?卖给别人我不知道价,卖给我嘛……”他想了会儿,还真像那么回事的说:“如果卖给我做老婆,你根本一名不文,就你这脾气一百个老公也会被你吓跑,如果卖给我做情人,价钱倒还可以商量,因为你在**还是很有诱惑力的,符合情人最基本的条件。”

我停住脚步,气得发抖。他回头看看我,也不管,继续朝前走,挺拔的个头在我眼前悠闲地晃悠。“走吧,再不走,丢了我可不管啊,”他头都不回,吓唬我,“这荒山野岭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又长得这么迷人,出了事自个儿担着啊。”

我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密林中,回头一看,落日山庄掩映在深处只露出个屋尖,我心里一阵发毛,乖乖地跟在他后面。林中除了虫鸟声和穿过草丛时发出的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响动,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落下斑驳的日影,各色的野花悠闲地在路边绽放,期待有人能将其采撷,我弯腰随意摘了朵紫色小花,闻了闻,淡淡的很清新。正闻着,眼前豁然开朗,密林外是一片绿得晃眼的茶园,一望无际,让人顿觉精神一振,恨不得马上置身其中。我跑了起来,赶在了耿墨池的前面,那葱翠的绿色吸引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奔,我听见风声在耳边呢喃,感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慰,很久没这么心情雀跃了。当我跑到一个小坡上歇气时,往身后一看,耿墨池在茶园深处成了个小点,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腾腾地,潇洒的身影晃动在茶树间很是显眼。

“你心情不错啊。”他终于来到了我跟前,一脸阳光,笑吟吟的,“很久没看到你这么开心了,很好,就应该这个样子。”

“我心情好不好你还关心?”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说:“当然有关系,你心情好,我今天晚上就有希望啊。”

我立即拉下脸,“耿墨池,你最好弄清楚,我不会再跟你有什么,我跟你来完全是为了工作,你别动那心思,如果要我尊重你请先尊重你自己!”

我的话很重,他也变脸了,瞪着我说:“你也要搞清楚,我带你来这不仅仅是为了你那见鬼的工作,我是想跟你谈谈,可是你这样子实在让我烦透了!我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清高什么,这么清高当初就不要上我的床,既然上了,就不要摆出一张臭脸,谁也不愿意看你那张脸,我耿某人更不愿意看!”

他一口气说完,我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刚张口,他马上堵了过来,“别跟我争,我不想跟你争,我只是把话说明白,既然跟我在一起,你就最好放下你的架子,我们之间或者还能平和地相处下去,闹翻了对你没好处!”

我喘息着,泪如雨下。

“哭什么?别想用你的眼泪来让我妥协,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对你更不是!你最好弄明白,除非我先退出,否则你别想那么容易甩掉我!我想要什么你阻止不了!”他朝我吼着,额上青筋暴跳。

“你想要什么?要什么啊?”我叫起来,激动的情绪就要失控,“你不就是要我脱衣服吗?你既然有那么多女人排队,让她们给你脱啊,干吗找我,我没你想得那么贱!”

“又脱衣服?你脱衣服有瘾啊!有本事你就在这脱,我决不拦你!”

我简直崩溃了,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叫你别哭你还哭!”他一把抓起我往前拖,“我现在不想跟你唆,跟我走!”

我最终还是被他拖到了一个陡峭的山壁上,也不知道怎么被他拖上去的,手被草刺和石尖划得伤痕累累,一上山顶我就捂着手哭。他坐在我身边,也累了,喘了好一阵气。然后他开始抽烟,狠狠地抽,也不看我,目光游离在山脚的茶园和树林,怒气消了不少。我还在抽泣,但已冷静了许多,定神一看,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山头是附近的最高点,山脚下的美景一览无余,落日山庄就在一个山坡上,被刚才经过的密林掩映着,密林的四周又被绿油油的茶园环绕。我看得有些发呆,没想到这种偏远的山坳里居然也有这么美的风景。

“知道落日山庄的由来吗?”他先说话了,吐着烟圈指了指前方,“从这往下看,每当夕阳斜下的时候,那山庄就会整个的被彩霞和落日的余晖笼罩,光芒四射,像一个璀璨的明珠,我母亲很喜欢这,一直住在这不肯走,因为这里是她和我父亲相识相守的地方,后来父亲死了,母亲被继父强行带到了海外,走的时候她留下了我,当时我已经满十五岁,能独立生活了,她哭着说要我为她守着这山庄,她真的很喜欢这山庄,还说如果哪天她死了,叫我一定把她埋在这,哪怕只是一把灰也要埋在这,我答应了她,请了专人打理,哪怕是漂得再远我也没放弃,因为这是我母亲一生最眷恋的地方。”

“你好像有点冷。”他一侧脸,发现我已缩成一团。

我是很冷,刚才被拖上山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内衣全汗湿了,现在经山风一吹顿觉全身泡在水里般冷得直打颤。他伸手把我拉了过去,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抱住了我。

“还冷吗?”他问,轻言细语,全无刚才的暴怒。

“你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呢?”他无奈地摇头,更紧地拥住我说,“有时候我真恨你这个样子,我曾想彻底地将你从我的生活中抹去,可是后来发现不行,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抹不掉的,而且越抹越清晰,我也越来越想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已经生了根啊,如果连根拔起,我也会死去……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中了毒似的欲罢不能,所以我才想要把你带到法国一辈子不回来。因为我害怕你离开,害怕你真的连根拔去我的爱,我想降住你,征服你,甚至是囚住你,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到头来我还是逼自己来面对你,见到你,我更害怕了,就觉得你是张巨大的网,我怕跌进你的网,因为你让我想到了鱼死网破的结局,我本能地抗拒,但好像还是在往里面跌,停都停不住……”

我听他说着这些话,心里开始翻江倒海,赶紧闭上眼睛,任凭呼啸的山风在脸上肆虐,也许只有寒风可以让我的头脑清醒点,不至于被他的花言巧语再次蒙骗。没想到这让耿墨池产生了误会,他以为我在等他的吻。他真的吻了过来,我想抗拒已来不及,因为他的舌头迅速地探入我的唇内,又迅速地缠住我的舌头,把我整个地吸附在他身上了。他的吻绵软潮湿,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吻得我无力反抗。

“什么也别想,就让我们享受此刻好吗?”他喃喃地说。事到如今,我真不知道怎么继续和他的感情,为这个男人我连精神病院都进去了,不知道下一次会进哪里,坟墓吗?如果是,那倒解脱了,就像简爱对罗切斯特说的那样,虽然他高高在上,但她和他的精神是平等的,她希望有一天能穿过坟墓和她爱着的男人平等地站到上帝面前。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