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十六年,八月。

今年是大选之年,朝廷里即将补充不少年轻有为的仕子,后宫里也将增添许多青春美貌的少女。整个宇朝上直百官,下至百姓,几乎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其实当今的昊帝也不是喜好女色之人,后宫妃嫔五年一选,每次留下的都不多,到如今,后宫所有嫔妃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皇帝似乎没有特别喜爱的女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雨露均分,份位高的走得勤些,份位低的自然宠信少些,除了性子极不讨好的,基本上他是一视同仁的。

当然,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在上次选秀中,就有一位戚美人特别得皇帝宠爱,虽然一个月也不过宠信三五次,然而皇后也不过如此,而且皇帝还时常召唤她陪伴看书、用膳、赏花闲话。不过说来也奇怪,皇帝对她也算盛宠了,到如今整整五年,戚美人才终于怀了龙胎,晋位为莲嫔。

岑皇后很贤惠,颇得皇帝敬重,十几年来,皇帝对她虽然没有特别宠爱,却也没有丝毫退减的趋势。这十几年来,先后出生了八位皇子,十一位公主,虽然也有夭折的,但大部分都顺利长大了,这也是皇帝敬重岑皇后的原因之一。

岑皇后自己就生了四位皇子,三位公主,虽然岑相已经告老还乡,然太子早立,不管后宫进来多少年轻美人,她始终后位稳固。

太子承恩今年十六岁,自幼得皇帝宠爱,亲自教养,到如今性格沉稳果断,有勇有谋武双全,举朝上下谁不交口称赞?今年的选秀皇帝有意为他选一位太子妃的,只是想不到向来孝顺的太子竟然第一次忤逆父皇,竟然离宫出走了!

太子留书出走,当然没有说对父皇的指婚不满,他只是说自己想微服出访,去宇朝各地考察探访,以增长知识见闻。因为担心父皇母后不准,所有才留书出走。最后请父皇母后不要担心他,说他在南方走走就会回宫的。

人都走了,皇帝生气也没用。他只能暗中指示散布在全国各地的暗部密切注意太子的行踪,秘密随行保护,三日上报一次。玉不琢不成器,让他出去走走,多见见人间疾苦也是好的。其实皇帝本来就没打算这么早给他选妃的,这都是皇后的意思。

九月,殿试完毕,皇帝亲选了一百多人,按照各自的特长,一部分分派到各部历练,一部分分派到地方。

十月,后宫选秀也落下帷幕,大部分女子都落选归家自行婚配,只有十来个人被皇帝留在后宫,全都是低份位才人和美人。

虽然新进宫的美人们一个个都才貌双全,皇帝还是一如从前,对谁也说不上宠爱,这些新进宫的美人侍寝也全是皇后安排,如果一次侍寝能引起他兴趣的,可能会记住一个名字或封号,一个月会多一次宠信,但也就如此而已了。

女人在他心里其实谈不上可爱,这源于他生平第一个女人,一个容貌堪称绝世的女人。岑皇后与他夫妻多年,他心中敬重她的品格,却始终没有激烈的爱。

至于莲嫔,他喜欢的是她身上那种淡然的气质,表面看起来似乎她不在乎他,其实她很了解他。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哪些东西不可强求,所以相处的时候她不会刻意奉迎引诱,反倒让他觉得轻松自然。而且,莲嫔也算是个才女了,她喜欢看书,身上仿佛拢着一股子书卷气,很有韵味,仿佛江南的烟柳。

不管他说什么,莲嫔总能跟上他的话题,尽管有些看法显得肤浅。可如果说这就是爱,他又觉得不像。在他看来,只有父母那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吧!时时刻刻都想呆在一起,除了对方,对其他人都引不起丝毫的兴趣来……

如今朝政稳定四海升平,他有了不少的空暇,所以也开始想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爱了。看父皇那么幸福的样子,爱情,应该是非常甜蜜的吧……

进入十月,秋风一阵比寒似一阵,白天一日比一日更短,承恩却没有回来的意思。据说那小子在江南遇到一个江湖女子,将整个江湖都弄得天翻地覆的,让他不觉有些忧心。

那天明昊没有招人侍寝。他从来都不是无女不欢的人,大部分时候,他招幸后宫的女人还是出于责任而不是需要,更不是爱。

前几日下了几天绵绵秋雨,到如今天总算放晴了。时值傍晚,残阳夕照,空气冷冽而清新,明昊带着一个亲信太监走出寝宫。

因为心里搁着些事情,他不知不觉中走到御花园。

想起两个月前收到母亲的传信,说含笑一个人跑出隐龙谷来了,问有没有来皇宫找他。

想起含笑,明昊忍不住嘴角含笑,却又长长叹惜了一声。那丫头确实聪明可爱,可是也确实被惯坏了。她一个人在外面,还真让人担心啊!说来那丫头也确实有些本事,这都两个多月了,他手下的密探加上隐龙谷、藏剑门和凌霄阁的势力,据说还麻烦了逍遥派,几乎把整个江湖都翻遍了,还是没将那丫头翻出来……

这时,他忽然想起承恩在江南认识的那个将江湖闹得鸡飞狗跳的女子来,那不会是含笑吧?可据当地密探传回来的消息,那个女子家世清楚,容貌也只是一般啊,又怎么会是含笑?况且如今整个天下都在找她,那丫头应该不会如此闹腾引人注意吧?

明昊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承恩与那个女子一起做的好事:火烧青楼、大闹长鲸帮堂主的婚宴、盗取南岭知府的官印……其他小事多如牛毛就不说了。这样的一个女子,真的是她那个江湖走镖的家庭培养出来的?

难道含笑易容了?可她闹得这么厉害,父亲母亲不可能不知道吧?真是令人费解……

不管如何,还是让承恩赶紧回来吧,等会儿回去就下旨……

做下决定,明昊才看清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他竟然横穿整个御花园,来到了芜春院。

这里是本次新进宫人居住的宫殿,她们侍寝之前全都住这里,侍寝以后才会被安排到其他宫殿。

一阵晚风拂过,带着浓郁的花香。明昊深深吸了一口冷香,打算回头。然而,就在这时,只听院子里想起一阵清幽的琴声。

他仿佛看到清晨竹叶上的露珠缓缓滴落,清风拂面,又仿佛能闻到六月清晨池塘边淡淡的荷香,脑海中浮现出小荷尖上静静停驻的蜻蜓……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墙角边上,静静凝听这美妙的仙音。

琴声里仿佛有春的生机,夏的清凉,秋的愁绪……

一曲完毕,天地俱寂,该是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的琴音里吧!

明昊听过不少名师弹琴,无论是当初江越王族第一才女桑羽衣,还是后来父皇的芳贵人,琴艺都相当好,他却觉得从来没有人能超越院中这名女子。

不知不觉中,他对这名女子有了很大的好奇心。

明昊正在考虑是现在进去看个究竟呢还是等会派人悄悄去查探比较好,就听里面传来了两个女子的谈话声。

“清柔姐姐,你的琴实在太好了,婉儿现在觉得,只要能每天听你弹琴,我就是一辈子老死在这里也无憾了……”听声音,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年纪却是不大。

“又口没遮拦了!”一个温婉清丽的声音斥责道。

“唉呀,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人家不过随便说说嘛!”

“唉,你呀……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宫里不比外面,须得处处小心防范。你总是如此口没遮拦的,要是让人听到一句半句,这辈子可能就真的玩了!”

“不说就不说嘛……可是,清柔姐姐,你就不会觉得无聊吗?我们进宫都一个多月了,皇上怎么……”

“小婉!”清柔严厉地叫了一声,随后便叹息道,“咱们这位皇上英明睿智,不是重色之人,这是我们的福气,更是天下的福气。你不要抱怨,其实这样平平静静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知道皇上英明睿智,可是,他既然做了我们的夫君,就是我们一辈子的依靠,你让我不想他,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一辈子,怎么可能嘛!”小婉抱怨道。

“你呀,终究还是个孩子……”清柔低叹一声,“后宫比不得家里,这么多的女人,一个夫君,你我都不是会算计的人,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就已经是福气了……”

“我听说皇后贤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相比历朝历代的皇后,咱们这位皇后也确实算得上贤德了。不过,后宫可不只皇后一个女人……再说了,即便皇上喜欢又如何?据说就连皇上如今最宠爱的莲嫔娘娘,一个月也不过三五日的恩宠,婉儿,这样的恩宠我们要来何用?反而容易招来祸端……”

“其实我就是很好奇嘛……姐姐,据说皇上都快四十岁了呢,都可以做我们的爹爹了……”

“小婉!”清柔很是无奈,“你要知道,是皇上选我们,由不得我们选皇上……虽然我们不主动争宠,但也绝不能违逆了皇上你明白吗?能让皇上记得有你这个人就好了,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

小婉安静了一下,忽然幽幽叹道:“清柔姐姐,你才貌双全,皇上一定会喜欢你的。可是我……”

“……其实,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了,至于才气……据说那位莲嫔娘娘就是个才女……这后宫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才貌双全?”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也不够漂亮……”

“唉……”清柔又叹了口气,“傻小婉,你还是不明白吗?皇上英明睿智,又不好女色,所以他会雨露均分,我们都有机会见到他的,你什么都不会,容貌也不出挑,正是你的护身符啊!”

“可是我希望我的夫君喜欢我,疼爱我,就像爹娘一样。如果我没有进宫,一定会找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夫君……”

“你又说傻话了,我们都已经进宫了,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小婉,如果不想自己伤心,就不要对皇上抱太高的期望,只把他当皇上就好了……”

“可是他不只是皇上,他还是我们的夫君嘛!他既然做了我们的夫君,不就应该对我们好么?”小婉小声辩解,最后自己也觉得无力。

“可他也是其他女人的夫君!”清柔的话有些严厉了。

小婉不说话,明昊也感觉心情有些酸酸涩涩的难受,在那些女人心中,都只将他当皇帝而不是夫君么?

他正要离开,忽然又听到小婉叹息了一句。

——“清柔姐姐,其实小婉都明白的。既然我们已经进宫了,既然注定了皇上是我们的夫君,那他就是我们一生的依靠了。小婉并不贪心,我只是希望在与皇上短暂的相处中,他只是我的夫君,我希望他能真心将我当成他的妻妾,如此而已……”

多么卑微的愿望啊!原来在后宫里的女人,连如此卑微的愿望都是妄想么?可是,又有几个人会奢望这些呢?她们在意的不是份位和家族的荣华富贵青云直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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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明昊就钦点了那名唤作清柔的女子侍寝,封为贵人,赐住在春华宫。

那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容貌身姿气质都是上上之选,足见皇后确实贤德。她见驾之时温婉从容,虽然也有些紧张,却被她隐藏得很好。明昊让她抚琴,发现远远不及昨日的水准,便知道她有意隐藏,而后他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便上床安歇了。

躺在**,明昊看她既紧张又羞涩,心中不由得也升起一丝温柔来。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在她额上留下一个轻吻,温柔地说了一声:“别怕,睡吧!朕今晚不碰你。”然后就睡了。

那一夜,他没有碰她。她心里有些甜蜜,隐隐地,也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