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四年,十一月,皇太后因怒生恶疾。宣诸命妇进宫侍奉。镇国将军府的嫡福晋金珠哈舍利作为“福德”护法神的“转身佛”,奉命入宫,陪伴身子抱恙的皇太后。是为皇太后能尽快痊愈,讨个吉利。

慈宁宫的暖阁内斜躺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其体虚脉弱的病态并未消减她眼底洞察一切的犀利。听闻命妇金珠的请安声,她那悠然的目光顿时射出了万千银针,直奔跪地叩首的命妇而去,在看不清她的“尊容”时,内心的恐慌更是蜂涌而至,她不由得厉声命令到:“起身!抬头!让哀家瞧瞧!!”

金珠闻声抬头,在那激烈的内心冲撞下,竭尽全力的佯装怯弱。当两人的视线碰撞,那一瞬间里,火花四溅,一股从前世延续至今的狼烟,顿时在暖阁中升起。俩人的心头,都战鼓雷鸣。

金珠顿感不妙,心知是自己没有拿捏得好,一时间泄lou了心底深处的恨意。她慌忙打了个激灵,垂下眼帘拼命调整着那被仇恨烧焦的情绪。

“听说——你来自西藏!”皇太后那起伏不已的胸脯渐渐趋于平静。她松开了撑在炕上的手肘,好整以暇的kao在枕上淡淡问到。

“回皇太后的话,臣妾来自于.西藏,是现任班禅的俗家弟子,蒙皇恩浩荡有幸嫁入了宗室,为太宗皇四子的嫡妻!”金珠一口气将自己的来历现况统统禀报。

皇太后闻言稍有迟疑,此女虽然.面lou怯弱,却回答得落落大方,有条不紊。这不值得怀疑吗?!一个长居偏远地区的女人能有这般的从容之举?

她抬眼看了看站立在炕前的.金珠,那边厢虽然站起了身,却仍旧微微垂着头,好似谦卑恭顺,不敢造次。即便神态陌生,可是体态音容却过份的相似,如何能轻易打消她巨大的疑虑?!念想了一番之后,她又丢出了话来:“那么在你作为班禅的俗家弟子之前呢?”

这问题显然已经将皇太后的疑虑表现得非常明.显了,金珠浑身一震,好半饷才平静了下来。她头不低,声不颤,反而微微抬高了下颚,带起淡淡笑意说:“臣妾历来便是班禅的俗家弟子,从臣妾懂事起便在班禅身边学习佛法了!”

“哦!?那么班禅一早便发现你是‘吉祥天’的依托体咯,.你是满人吧?!为什么会在西藏?!”皇太后再度撑起了身来,将苏摩尔召了进来。为她调好了kao枕,一副打算持久作战,想对金珠进行疲劳轰炸的模样。

“回皇太后的话,臣妾的身世臣妾并不自知!从记.事起,臣妾便被班禅寄居在牧民家,除了学习佛法之外,便帮着年迈的老牧民放牧营生。老牧民过世后臣妾也曾在寺院里居住过一段时日,不过女人待在寺庙中多有不便,班禅便让臣妾住到了鄂齐尔亲王府上。这样才有了后来的事儿!”

“噢?老牧民举家.都过世了?”皇太后侧目打量着金珠,言语表疑,目光锐利。

“回皇太后的话,牧民是个孤老,没有其他的家人。他曾对臣妾的身世有过一些猜测,可惜没有论据支持,也不过是猜想罢了!”

“是吗?老牧民是怎么推敲你的身世的?”

“回皇太后的话,老牧民说满蒙通婚,不管在蒙古那个氏族里都很盛行。兴许臣妾是蒙古汗王麾下将领的后人也说不定。至于为何遗弃,就不得而知了。但从蒙古人和满人的体貌特征来看,班禅也认为臣妾跟满族更为接近。加之鄂齐尔亲王有意将臣妾送往北京后,更是大力推崇这个论点,所以在臣妾的出生名册上便写下了‘祖:女真’几字。”

“如此说来,就是信口开河咯!!”皇太后此时心里落下了大石。不为别的,只为金珠那一说一个笑容,一笑一份娇羞的神态,与其虎虎生风的爱新觉罗东莪简直大相径庭,完全无法比拟。不过她也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于是为难了她一把。

金珠懵然大惊,立刻叩首在地:“请皇太后开恩!若是皇太后有意责罚,就请罚臣妾一人吧!班禅对臣妾有养育和师恩,臣妾无论如何不能害他遭受牵连。再则鄂齐尔亲王与佛陀颇有善缘,对黄教维护有加,推崇备至。金珠若是连累了他,那黄教的信徒该怨愤臣妾了!”

“你愿意自己受罚?!”皇太后闻言,不禁牵起嘴角微微一笑。那笑容高深莫测,道行不深的人,愣是瞧不出她到底是在冷笑还是在微笑。

“回皇太后的话,臣妾甘愿受罚!”金珠愣了一愣,埋首在地,怔怔说到。

“哀家不过是说说而已!这有什么好罚的呢!好歹咱皇家有了如此吉祥的一个‘转身佛’,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峰回路转未免也转得太快了一点。只是眨眼功夫,皇太后的言语便亲切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喜悦之情。这是个什么道理?!金珠眨巴着眼睛,心里的疑惑膨胀起来。不过紧接着,皇太后便为她解开了这个谜底。看来她是要最后确认她的身份,再做定夺。

“既然哀家这段时日身子不爽,你来得也颇为时宜!这样吧,从今儿起,你斋戒三日,替哀家祈福吧!入夜你便来慈宁宫焚香沐浴,哀家让苏摩尔替你张罗张罗,如今你有了身子也不适宜诵念经书,沐浴之后戒斋即可!”

*

入夜,慈宁宫大佛堂。

苏摩尔嬷嬷面带和善的笑意,一边轻言细语和金珠寒喧着,一边手法娴熟的替她更衣。佛堂耳房内飘渺着药材的清香。硕大的木桶里还清幽幽的浮着菩提子。

苏摩尔搀着金珠一脚迈入了木桶中,体贴的说到:“四福晋置身在浴桶中,就不用这么拘谨了吧。奴婢这就为四福晋将衣物都退去。”

“不——不用了,我还是觉得别扭,嬷嬷,您先出去吧!”金珠慌忙说到,一抬手将苏摩尔嬷嬷搭在她香肩上的手给按住了。

苏摩尔脸色微微一变,不过莞尔便恢复了平常,安慰的冲她一笑:“真没想到四福晋如此腼腆!若是平日奴婢也就不再坚持了,可是如今四福晋有了身子,倘若有个什么闪失,那四爷还不得到宫里来找奴婢拼命啊!还是让奴婢侯着吧!”

说罢苏摩尔眼明手快,陡然将覆盖在金珠背部的内衫宽下了肩。突如其来的沉默犹如房梁下压一般,重重的砸在金珠的心房。她忐忑不已的僵着身子,一双美目瞪得硕大。连喘息都不均匀了。

“——四福晋!这——是什么?!”苏摩尔那难掩惊异的问句,拉响了金珠恐慌的引线。巨大的慌张还未爆破,便听得接下来让人长舒了一口气的赞叹。

“巧夺天工啊!这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人为的呢!!”

金珠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言语带笑的轻轻偏过了头来,和苏摩尔那震撼的视线碰了个头:“嬷嬷,我若生来便这般模样,那就不再是‘转身佛’而是吉祥天下凡了!”

这玩笑话得体又吉利,皇家倘若得的非只是一个依托体而是货真价实的护法佛,那不是更加讨喜了吗!

“那四福晋背上这整片的‘画’是怎么画上去的啊?!洗不掉吗?!”苏摩尔被勾起了极大的兴趣,连自己的本意是来做什么的都快忘记了。

“这幅‘吉祥天手持法器坐莲图’是用针刺上去的,不管水怎么洗都洗不掉!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就是为了让它终身不退!这是外域苦行僧的做法,被借鉴而来,以示依托体对‘吉祥天’的尊崇!”金珠微微放下心来,却是不敢久将背部对着苏摩尔。

虽然主仆有别,当毕竟苏摩尔在宫中行走了几十年,作为皇太后的亲信,她的身份和资历早已非同一般的奴才。倘若她甚为好奇,伸手抚摸“这幅”带着玄幻色彩的图,那一切可都前功尽弃了。

为了混淆视听,金珠的两肩和前胸,也色彩斑斓的绣着翻滚的云头和粉红的莲花。她刚刚将身子转了过来,苏摩尔果然带着讶异之情,下意识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部。

但随即这位资历深厚的嬷嬷,便烫手一般缩回了手,不敢停留更不敢摩挲,大为局促的欠了欠身说:“哎呀!奴婢真是该死!!都怪奴婢见识甚少,被四福晋这精工秀美的‘画’给迷了心!!请四福晋责罚!”

“哪里,为这点小事儿,谈什么责怪。不过这个图确实不能随意抚摸。连四爷——”金珠说罢,lou出了羞涩的一笑,故作亲密的对苏摩尔附耳低语到:“都得让我穿着上衣和他行房!”

“啊——”苏摩尔闻言大惊,委实惶惑起来:“那——那该如何是好?!”

“也没什么!嬷嬷不如跟我一起斋戒三日吧,以示忏悔!”在这紧要关头还有心捉弄人的,恐怕也只得这位童心未泯的四福晋了!她故意加重语气将“忏悔”二字突出。将这个精明了半辈子的嬷嬷,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退离了木桶两三步之远,讪笑着说:“好在四福晋懂得怎么补救,否则,奴婢可就闯祸了!”

“嬷嬷,让内务府再送一个浴桶来,咱们一块儿沐浴斋戒,也好有个伴儿,有何不可呢!”金珠止不住lou出了笑意,这一次是会心的,不用佯装。只需要拿捏得当,别笑得太放肆就好。

“这——这恐怕不太合适吧!毕竟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奴婢怎么能和主子一起——!”苏摩尔轻蹙起了眉头,有些犹豫。

这位“转身佛”和过世的东莪格格,长着如此相像,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且不说这视觉上的震撼!只看她入主将军府的过程,便让人感到此乃天意。

想当初,为了这个事,皇室的母子俩闹得不可开交。可皇上心意已决,死活就是不要这个“女菩萨”进宫。鬼使神差的将她硬塞给了四阿哥。

这其中的隐情,别人不知,皇太后还能不明白么?!皇上顾及的便是那朝思暮想的董鄂氏。为了营造一个一心一意迎娶她过门的氛围,他愣是生生将皇家的“吉祥物”送给了他的四哥。皇太后为此大发雷霆,从此对这位曾经的侄媳妇——董鄂氏,生出了更大的芥蒂。

早年,四阿哥执恋东莪格格,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大家表面上都不说个好歹,可是他愚蠢的痴心,早已成为了宗室子弟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皇太后头痛的一个难题。东莪一死,他的生活便完全陷入了无止境的颓丧中。连皇上也为此而头痛不已,却将这摊烂泥横竖也捧不起。

想不到,痴心的人自然有天照应。他前前后后历经了无数次抗婚的历程,最终的屈服却让他得了一个和东莪格格如此相似的“转身佛”!!这不是神奇到了极致吗!!

再则,这位“转身佛”身上这幅神奇的图画。是苏摩尔活了这么些年头以来,头一次观瞻到的奇景。这透着宗教色彩的画竟然是针刺在身体上的!若不是佛陀的依托体,哪能桩桩事都这么奇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