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六年,十一月丙寅,上猎於近畿,戊寅,皇六子奇授生。顺治帝率诸王贝勒宫还。

与此同时,皇太后称病赴皇家南苑猎场养病,几乎与儿子回京的身影擦肩而过,于冬月低离开了京城。董鄂氏受命同往,近年的精神压力使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频频告急,可是面对婆婆的召唤,她如何抗拒?!

南苑是皇家的猎场,到了冬季便一片萧瑟,大雪覆盖的荒山就像要伺机吞噬人的怪兽一般,环抱着荒凉的平原。

别说是养病,就算没病,在这个时候闯入南苑,也会让刺骨的寒冷给惹出毛病来。皇太后实在没道理于深冬到那儿去养病。除非她是存心想折腾什么人。

顺治帝近年来也有了一些觉察,感到董鄂氏郁郁寡欢,神情凄楚,似乎比从前更加忧郁了。可惜却苦于她闪烁其辞的态度,始终摸不清结症所在何处。

皇太后的行径虽然有违常.理,但是六阿哥的出生给紫禁城带来了一番喜气。顺治帝有所大意,放过了这个细节,没有深究下去。

这一次南苑养病之行,皇太后兴.师动众的带了大批的宫女和太监,甚至将首席太医也一并召了去,历时整整两月有余,连除夕都没回盛京过,三月初才宫还。

盼着爱妃归来的顺治帝,望眼.欲穿的于宫门外远迎,等来的却是面带焦虑的皇太后,和一病不起的妻。强势的老娘他当面得罪不起,只能将怒气发泄在了太医身上。

曾经的大太医何克勤,已于官降五品之后,不久便.以疾解任。此次随行的正是他的徒弟——继任的首席太医尚泰和。

尚泰和当即被踢入了宗人府,一路上他大喊冤屈,.惹得随行的一众奴才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倒霉的人就是自己。

皇太后对此事态度冷淡,不知寥寥。只是故作慎.重的提点儿子,气头上做的事,待消了气儿,拨正便是。仅此而已!

临了,她声称两.月以来没少为贤贵妃操心,养病不成倒生新疾,转即便回慈宁宫休憩了。

叶布舒肩负两任,被急召进宫,皇上有旨;一责令他即刻传善继诚进宫替贵妃诊治,二令他连夜审讯尚泰和,不惜一切代价要让他吐lou实情。

善继诚接到命令,匆匆忙忙进了宫去。他一脚跨入承乾门,一颗心猛的沉了沉,随即深埋着头大步走了进去。

在贤贵妃所居的承乾宫内,所有随行南苑的宫女太监,全部光腚爬在条凳上,气若游丝的呻吟着。板子抽在腚上发出的“啪啪”声,时起彼伏,将那些微弱的叫唤,越抽越低。这些奴才们的忧患,看来一点都不嫌多余,果然是一个都没跑得掉,都倒霉了。

想必是皇上对贤贵妃的病情生疑,不肯就此了结此事,于此采取了这么极端的方式,想要从奴仆的口中知道点信息。

可是那一张张紫黑的腚,一声声快要咽气的呼喊,摆明了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奴才们扛不住屈打成招,二是一命呜呼,在此丧命。这哪里像是要个说法,根本是在泄愤。

善继诚双腿打颤,背心直冒冷汗。此次奉旨进宫,他这条老命怕是悬在老天爷手里。医术怎么样,似乎已经不太重要,而贤贵妃的病还有没得治,才是让他平安走出皇宫的必要因素。

皇上彻夜未眠,两眼有些红肿,善继诚叩请他暂时回避后,被特许近距离望、闻、问、切,仔细给贤贵妃查病因。

不料,这位老太医刚将手搭上贤贵妃的手腕,老朽的身子便狠狠一抖,陷入了惊恐中。这脉络、这病症,为何与当初弥留之际的五爷如此相像!?他怎么敢告诉皇上,贤贵妃年纪轻轻便得了“风疾”?!

此时此刻,善继诚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暖春乍到的三月间,寒风在他耳畔呼啸。当初摄政王坠马受伤,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因这小小的毛病而丧命。

皇室为了平息诸多的谣言,只好责令当时的大太医何克勤检尸。其结果虽让人出乎意料,可细想之下倒也合符逻辑。摄政王死于风疾,这个说法似乎无懈可击。

纵然摄政王失足落马的皮外伤不足以引发他的顽疾。但他毕竟有这个病因,加之在摄政晚期流连于声色犬马之中,不但嗜色嗜酒,又迷上了烟草。这一切无一例外统统都是风疾病人最大的禁忌。于是乎,何克勤这个结论很快就平息了众人的疑问。

若不是五爷病情告急,叶布舒差遣他入府救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年仅二十七岁的承泽亲王也会有这个毛病。其他都不打紧,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承泽亲王府遭遇了何克勤。

既然宫里的首席大太医在,为什么他的主子却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守着五爷的房门,只放自己进去?!

善继诚越想越害怕,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那“太宗”二字还没念想得完整,单单一个“太”字,便让他陡然瘫软了下来。浑身乏力的躺倒在椅中半饷缓不过气。他赶紧驱除了这个念头,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

如何向焦急如焚的皇上回话呢?!他该怎么说呢?或者——不管他怎么说,最后都只有以死卸职,才能让这解释不清的事以“太医渎职”完满告终?!

这个“死”字儿从心坎滑过,善继诚倒顷刻间安然了下来。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一死。医者父母心,他做了一辈子的太医,虽然是为皇家服务,却一直本着这个理念在行事,要论坦荡,他的内心可谓坦荡到了极致。少时跟随太祖,此后尽心侍奉先帝,皇家血脉代代相传,他也无风无浪的到了叶布舒身边。

要说活,六十好几了,他也活够了。要说愧,这些年来侍奉皇家的主子从没出过差错,他无愧于心。

死,不过是结束人生的另一种方式。早年在战火纷飞中穿行,作为军医的他什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今时今日若是皇上一怒之下,赐他一死,好歹也有个全尸,与早早陨命在战场上的那些士兵相比,他这一辈子横竖是值了。

善继诚念想至此,紧紧合上双眸沉寂了片刻,心一横,起身走出了房去。

*

起初对尚泰和遭难视若无睹的皇太后,在得知顺治帝弃宫中太医不用,而启用了善继诚之后,阵脚大乱。她费劲周折的一脚cha了进来,妄图阻止叶布舒夜审尚泰和。为了有效的实施拦截,她动用了诸多勋旧大臣,以及传教士汤若望,对顺治帝进行施压和劝说,这等疲劳轰炸轮番觐见,利害关系政治压力,统统蜂涌而至,终于在三更时分,迫使顺治收回了成命。

苏克萨哈作为皇太后派遣来的不速之客,带着皇上的口谕夜闯了宗人府。听罢侍从通报,叶布舒面带阴霾的从审讯室走了出来。刚一和苏克萨哈打照面,他便开口撂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你以为宗人府是吃素的?天近五更了,你告诉我说皇上要收回成命?!现在只差让他签字画押!还收回得了吗?!”

“叶布舒,你要知道你说这番话,意味着什么!!”苏克萨哈闻言大惊,立刻压低了嗓子,近乎从牙缝中蹦出了忠告:“你在说话之前得考虑清楚!你的家人还需要仰仗你在朝中步步为营的谨慎,才能得以平安享福!!”

“你在威胁我?!”叶布舒森冷的剜了他一眼:“除了口谕——你不会还带了先斩后奏的特权来吧?!”

“我是在跟你说真的!!你别瞎搅和!!”苏克萨哈猛然抬手,将叶布舒的肩头重重一拍,连推带拉将他朝庭院的角落逼去。远处的侍从还以为两位大人交情不错,张望了一眼,便纷纷闲散的原地候起命来。

“放手!!你要干嘛!?”叶布舒大为反感的将苏克萨哈往后一推,在院落的围墙处站定了脚跟。

“叶布舒,这件事本来不管你的事!如果你执迷不悟,就会惹祸上身!”苏克萨哈踉跄了一步,转即又阴魂不散的贴近身来,咬牙切齿的低声告诫着。

“你当年卑鄙无耻的倒戈叛王!现在还大言不惭以救世主自居!!这么多年来你扪心自问过吗?!主子、官品、信仰、还有你那邪恶的情思,你都对得起哪样?那些你亏欠过的亡灵和生者,你都对得起谁?!”

“我不知道你到底审问出了些什么,但是......”听罢叶布舒凛冽的控诉,苏克萨哈感到有些气息不畅,他竭力的平息着内心的波涛,却无法躲避“叛徒”一名的折磨,一时间语塞,陷入了沉默。

“怎么?你感到难受吗?!你感到惭愧吗?你也会有这些感觉吗?”叶布舒凑近他的耳际问到,那低如耳语的声音,竟然像怨灵的哭泣一般凄厉:“你来晚了!审讯已经结束!一旦抖出来,明儿一早,是你死还是我亡,自有定夺!你我都可以赌一把,但倘若你是个明白人,这个时候就别站错了队!!”

“你以为我怕死!!”苏克萨哈终于从沉沦中抬起了头,眼lou让人胆寒的光芒,说不清是疯狂还是绝望:“不管你审出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必然都是祸害一桩!你能在宗人府见上我的面儿,一切都很明白了!!你坚信皇上会为此事出头?可是他连自主的权利都还没掌握到!!醒醒吧!为了你的家人,你的妻,你的女儿,还有你在宫里待了一辈子的额娘!!”

苏克萨哈的低吼将叶布舒陡然唤醒。他睁大了双眸茫茫然的瞪着不知名的地方,只有出气忘了进气。因恐惧和后怕带来的寒冷,将他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

尚泰和显然没有他师父的命好,更没有他师父沉得住气。皇太后本是有恃无恐故意对他身陷囹圄的事不管不问。这既是皇太后自保的最好的策略,也不乏为保护他的一种方式。

可是他却心存恐慌和怨愤,从进宗人府起便眼神游离,将意志不坚之态展lou无疑。叶布舒用“气毙”之刑吓唬他,刚刚在他面儿上贴了两层湿棉纱,他便喘息不已的大喊饶命,将那惊世骇俗的秘闻合盘托出。

尚泰和是皇太后新培养的一个心腹,跟随在皇太后身边儿的日子不是很长,各方面的素质都差他师父太多,而且他的疑心病太重,在怀疑主子将他当做废物抛弃了之后,他深知横竖都是死,竟替师父和自己大感不平,把知道的事,都吐了个干净。

在这骇人的供词面前,叶布舒所有的冷静都一炬成灰。他体内的血液,沸腾了,又森寒的冰冻了,再次沸腾了,又再次冰冻了,这么反反复复的在狂暴与怯弱间徘徊,想不到竟等来了让他悬崖勒马的——苏克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