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在风语轩待的第三个晚上了。躺在太后赐的古杉木架**远远望着窗外舒云阁里摇戈的灯火,想不到三更时分她也还亮着灯,想不到这闲置的架床在这样的境况下派上了用场,更想不到自己竟是再也没有勇气踏进有她在的舒云阁。

只怪她太有能耐,那灭顶的疼痛,灭顶的窒息,合着叫不出口的困兽哀鸣,重重将他打倒,是她太残忍,还是真相太不堪?

前夜她从舒云阁里夺门而逃,在哭,很伤。担心和后悔就要将他撕裂,亦步亦趋的策马尾随,却意想不到她并不是逃回娘家。几天来无数次想起都免不了痛恨,她为什么不像他预想中的一样一路狂奔冲回睿府。为什么要在后山不要命的疯跑,为什么要嚎啕得天地震撼,为什么要喊那个名字,问什么。

春夜里鹅毛大雪飘零,片片坠落在他的肩头,渐渐冰冷得无法动弹,也许就这样矗立着变成一尊雕像会更好,拉着马缰管他腐朽的永垂,还是完美的死去,只要很痛的心能遁逃。

叶布舒疲惫的合上眼来,将虎口大张的手掌遮上了那害怕光线和真相的脸。如今甚至连入夜的浅睡都变成了痛苦的煎熬,害怕再梦到她尖利的喊着那个名字将他从清梦中连滚带爬踢醒。

“四爷!您睡下了吗?您的药熬好了”门外香儿恭敬的叩门将他拖拉出了不堪的回忆,他坐起了身来、两手扶着床沿低沉的说:“进来吧,我醒着。”随着“吱呀“的推门声,香儿应声而入托盘上除了盛放着汤药,还盛放着一壶酒。抬头一看微微讶异的怔了怔,仰了下颚示意她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爷!香儿给您烫了一壶酒,虽然何太医说了尽量得少喝,但香儿瞧着爷这两天里烦闷不堪...所以..想来少喝无妨吧,入睡要安稳些。”说罢微微带笑的福了福身回头朝着门口走去。

“香儿”

“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第一,你得称呼我‘四爷’,而不是‘爷’。第二,以后别梳这福晋穿常服时爱梳的两把头....”在他的“一”、“二”里僵了笑容的香儿脸色变了又变,不过看他的样子恐怕还有“三”、“四”香儿委屈的蹙起了秀眉来。

“第三,这烧酒还是烫得不错。没事了、你下去吧”

稍稍吁了口气的香儿顾盼着眼波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再次福了福身退下了。叶布舒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逐渐面色凝重起来,下意识拿过了酒壶轻轻一嗅,香醇烫贴暖暖的盈盈一握正适合此时他的孤冷,酒暖肠,醉暖心,喝吧!这一辈子他都在用心的演戏,唯有喝醉了才能卸下戏衣、摆拖一切的痛苦吧。

二哥、三哥的早夭曾经让额娘惶惶不可终日,她不遗余力的挥洒着大把银两,贿赂照顾自己的奴才们,在仅有的节日和祭坛中相见,额娘嘱咐他的话始终是八个字:甘居人下,安之若素。也许是这八个字保住了他的命吧,却让他不得不面对权利的争斗演了一场横跨二十二年哗众取宠的大戏混淆众人的视听。

如今,面对她难道再演一场横跨下半辈子的悲剧?阵阵心痛的闭上眼来,那不正是她期盼的吗,两具无心的行尸一起唱一出叩头谢恩的悲喜剧。

痛痛快快的仰头喝光了酒壶中的酒,愣愣望着窗外等着醉意快快的来。呆坐床沿枉然那烫贴的热酒下肚却那么快就冷在了怀中,很凉很凉。竟然是毫无睡意的强迫自己躺下了。

明日要复始上早朝了,睡吧!莞尔又失笑。朝堂、战场、府邸、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也许演戏演得太久连自己都觉得失去了欲望,无所谓了吧。

随着众人缓缓步出朝堂,龙椅上的弟弟和端坐在他身旁的岳父,整个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伤好后上朝的第一天到底讨论了些什么政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貌合神离的表情、剑拔弩张的暗流,竟然这么明显的流动在两人之间。无法再去探究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对曾经犹如半个父子的叔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所在的正黄旗和镶黄旗作为皇帝的亲军几乎可说是永远和摄政王、豫亲王所掌的正镶白旗势不两立了。

不论他们以前发生了什么,如今这对叔侄在一来一往的较量中正式拉开了暗战的帷幕,如果说皇上率性的指婚措手不及的伤害了阿玛,那么大哥豪格的死,不论阿玛的出发点是什么,都已狠狠一个耳光回敬在了皇上稚嫩却张扬的面颊上。

他还有选择吗?也许有,也许早就没了。

“阿玛——阿玛”

“叶布舒,退朝了没回府去?”

“阿玛、儿臣侯在武英殿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噢?身子骨儿怎么样了,还行吧!撑不住可得吭声啊!哈哈,即然来了陪阿玛聊聊吧,阿玛最近忙于公务也把你们给疏忽了。——来人,奉茶!”

端详着阿玛的脸,忽然乏力得厉害,那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还有那带着思量的神韵太像他现在害怕去想起的人。努力压下纷乱的情绪,他必须暂时抛开这些痛苦的记忆,竭力为自己争取躲开她的机会。

“阿玛,听说湖广战场失利朝廷会再派援军,不知道...多尔博将我的意愿转达给阿玛没有——”

“哦!那个事啊。”多尔衮微微一笑收起了疑虑轻松的说:“多尔博当然将你的意思转达给我了,可是——叶布舒,湖广战场情势太恶劣,近段时间内我并不打算再让多尔博亦或是你督兵南下。”

没想到阿玛这么直白,那一抹失望不可抑制的浮上了叶布舒的脸庞。可阿玛说得很明白,甚至可说表述得毫无忌讳的浅显易懂:眼下儿子女婿他都不会送去湖广冒险了。

是什么让言辞高深莫测的摄政王这样的松懈起来?暗暗讶异中他对上了多尔衮泰然的双目。短短几秒的接触之后两人都微微笑着一额首转回了头,这类似父子之间对望的几秒,将所有意见和感情都已交流。叶布舒浮浮沉沉着一颗心轻抿着嘴端起了茶杯来,多尔衮侧过脸来饱含思量的暗自观察着他,既而面颊上也lou出了欣慰的笑容,临了长叹一声摸着头顶kao向了椅背。

品茗中抬起眼帘怔怔将目光无谓洒落正前方,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冲着请命出征而来,虽未能如愿却是得了这意外的收获。如今在阿玛心中,他不再是“太宗四子”,而是“女婿”。不论瞬息万变的朝权会往那边倾倒,从此他叶布舒再没了选择的余地。这意外的收获到底是福是祸尚且难下定义,不过摆在眼前的路陡然只剩下了一条。既然阿玛选择了将自己当成半子,可想而知皇上的心里自己成了什么,摄政王多了个儿子皇上不也多了个敌人!?这恐怕是年纪尚幼的皇上在率性指婚时根本无暇考量的吧。

多尔衮的认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让他想知道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只犹豫了片刻,叶布舒便开口说到:“阿玛,儿臣心里一直有件事不明白。”

“噢?什么事,你说。”

“儿臣在四川接到的诏书是不是阿玛下的?”

“是!”

对这个答案他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多尔衮的爽快和坦然。两人对望着、一丝疑惑写在叶布舒的面容上:“可是阿玛,诏书上说儿臣的额娘恶疾,来势凶猛唯恐性命之忧....”后面的话乍然被他收了回去,暗暗骂着自己的轻率。

不想多尔衮却神色严峻的站起了身来,来回走了几步闭着眼微微沉吟着,临了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说到:“叶布舒你该知道,后宫的事阿玛这个摄政王可是根本无法cha手的....”不上不下的说到这儿,多尔衮重新又闭上眼来含胸轻轻一叹,这一轻叹不但给他未完的那句话画上了句号,也让叶布舒卸下了久压心中的芥蒂。

堂堂摄政王如果真想找个借口欲盖弥彰那简直易如反掌,绝不齿于推到执掌后宫的太后头上。况且后宫的两位太后都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怨,他曾被皇阿玛托付给母后皇太后照顾直至成年分府,也曾被盛传和圣母皇太后有不耻私情,不论后者孰真孰假,至少母后皇太后首当其冲的就能杜绝掉那种假设。

那么这话应该绝对没假吧!可阿玛为什么要告诉他实情呢?就算是因为他太疼爱东莪以至于害怕自己揣着这个心结将愤恨和不满发泄到她身上,也可以另外找个借口将此事一笔带过啊;或者阿玛早就发现这件事不对劲儿,正趁着自己向他开了口的时机在提醒自己?

原来不是诏书有问题,而是有人向他禀报的信息有问题。有人夸大额娘的病情将自己诏回了京?为什么?自己从来低调内敛不至于构成威胁,况且皇上已端坐龙椅,还有什么需要忌讳?这恐怕不止是阻止自己捷胜晋爵了吧。

两个男人不期而遇的对上一双疑虑的眼,这次他们没有转开,那包含深意的疑惑转而成为忧虑再慢慢演化成了交付。不过多尔衮最后失望的垂下了眼帘,他满以为这个钟情了自己女儿多年的侄子会在他交付的眼神中郑重的接手,没想到却看到了他眼底的伤痛的犹豫。他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不开窍的莪儿还念着....亦或他已经都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真切的为这个“半子”伤怀起来,指婚的事他太明白了,怪不得他。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这种痛他太明白了,太能理解了。是莪儿辜负了他的爱吧。垂下头来多尔衮伤神的皱起了眉头。

“阿玛——”

多尔衮抬手阻止了他将要出口的解释和安慰,转而抬起头来缓缓带起一丝笑来:“叶布舒,东莪将来在皇家玉谍上缀的是你名后,不是阿玛的名后,你们俩个人的事,阿玛不会cha手。你自己好好把握吧,不论你怎么对待她,只要你在心里记得一件事:她是你的福晋,你是她的天,天是不能塌的,就够了。好了,你也该回府了吧,别让她等..”愣了一愣,多尔衮语塞的停了下来,心头的叹息尤为沉重,自己那个宝贝女儿会翘首盼着人家回府吗?唉!

临了却见叶布舒不动声色的把那句话笑纳了:“是!阿玛儿臣告退了,您多注意身体,等过些时日,我们..我们空闲下来,定个日子恭请阿玛到府上小叙!”

“去吧”

回府的这条路想不到这么短,好像刚还在乞求慢一点起轿,转眼已无法阻挡的稳稳停在了将军府的大门。不知道是害怕面对伤口,还是害怕面对被踩碎的自尊,或许对男人来说,它们都一样可怕。想不到伤心的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想不到那个人他如此的熟知,他甚至不再给他公平竞争的机会便永垂不朽的阵亡了。那这局棋不是输定了是什么!

撩起袍摆跨步下轿,一抬头倾盆的凉水从头淋下,她竟然端立府邸门前,虽然笑容僵僵的,但那不是在努力牵起一丝笑容等着自己是什么?见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整整四天不敢相见叶布舒听到她的莲步踩在了如履薄冰的心上发出的清脆声音,听她开口喊了声:“爷,你回来了!”顿时不堪重负的心一块块掉落在了地上。

“你赐的院落臣妾见着了,臣妾谢爷的恩赐!”

咫尺之遥,萦绕在属于她独特的香味中,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微微抿着嘴,一副憨憨的样子,既然她把自己当成半个父亲,想来应该在如愿以偿下“不计前嫌”了吧。多好的事,多好的结局,呵——父亲,女儿。可他办不到。

收回眼光扔下一句:“福晋满意就好!”大跨着步子逃进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