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会?图雅姐姐、妹妹下次再作陪可好?出来转悠一整天了,我也该回了!”

“下次?咱姐俩能有几个下次?!嫁了人真不一样了啊?叶布舒能耐还真不小,生生把咱们上天入地的猴儿变成小兔子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呀?他推搪人那套你倒是学了个精通,难不成也要和他一样窝在府里‘修仙’啊?!”

“哎呀——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都说了‘嫁了人自然是不一样了’嘛!”

“有什么不一样?你现在反正暂住在娘家,就当自己还在当千金格格不就得了。我难得回一次京城,眼下我最大!你别跟他瞎学,他人不在京里都将你把得这么死!真没意思!”

“他呀他的、没大没小!他是你四哥!我是你四嫂!”

“嘿——你个死丫头,敢埋汰起我来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哈哈——”

东莪身子一偏,逃开了图雅.的抓扯,往过厅跑去。嬉笑声银铃般响起,给这个花香四溢的过厅平添了无尽的美好。

图雅伶牙俐齿的挽留,迫得她只.好留了下来。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过也抱着侥幸心理,泰博儿奇有礼有节的和她保持着距离,或许真的开窍了也不说定。

西苑由四个套院组成,一进院.是大小书房,其二主布库练功和娱乐。三进院最为华丽和宽阔、分门别院的独立院落有三座,房有二十七间,主居住。最后一个套院是下人房和侍卫处。泰博儿奇将大部分侍卫安置在内院中,颇让东莪感到意外。

兴许是游牧民族不拘小节的习惯所致,入关多年.的满族亲贵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安排。内院中一般是不会容纳主子以外的下人居住的。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避免女眷和陌生男人频繁接触,所以不管是皇宫还是亲王府,在内院当差的奴仆都是太监,鲜少有侍卫。

锣鼓声天的喧嚣赶跑了玛索的不悦,却引来了东.莪的伤感。“豫王爱戏”的名份确实太大了,大到让她坐立难安、继而心如刀绞。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她渐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追思起永别的亲人来。

“东莪、你怎么了?”

“没什么.....”

图雅察觉到她的异样,压低声音轻轻问道。东莪.吸了吸鼻子,本想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她不止挤出了笑、还挤出了一滴泪来。

“你这是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慌乱.的将眼角一抹,她突兀站起身来,感到佯装的平静无声的在崩溃:“姐姐、我还是先回了,恐怕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头痛、痛得厉害.......,有什么话咱明儿......明儿再说吧.......”

花腔空灵,旦角儿俊俏,戏台上涌出了哀伤,无处不在的融合在了空气里。叔叔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飘荡。英年早逝的他留下了太多遗憾,以至于每一夜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重复自幼便夸赞她的那句话:莪儿、你是咱们女真的精髓,就像是我的再生.......是再生........是我的再生!

喧闹的戏台上若有若无的幽然流泻出他的声音,似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却又洪亮得让人耳膜作痛。她语无伦次的低声向图雅告别,站起身来快步朝外走去。

这边厢的三人都一愣,玛索随即口出喊了声:“四嫂??你上哪儿去?”

拧痛的心压迫着她的神经,她不停的干呕,无暇顾及身后的呼唤,径直迈着大步离去。

她仿佛感到豫王的英魂从戏台上“嗖”的窜回了人世,夹着唱腔哭诉他的哀思。跌跌撞撞的沉浸在悲痛中,她听到叔叔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曾一直耿耿于怀——自责在盛京没能保护好她这个侄女。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不舍得走?

胡思乱想的奔向西苑的大门,身后的呼唤和脚步声近了,她闹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魂,一脚踏上分隔大小书房的水上回廊,廊下涓涓的流水让她忽然迷惑,瞳孔散大的瞪着碧波发起怔来。

水中倒影出一张宛如细瓷般精致的面孔,眉宇间透着和多铎神似的英气,她喃喃自语的问着水中的人儿:“为什么命运会这么残忍,他就像我的另一个父亲一样!!哪怕让他死在战场,也好过荒凉的腐烂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他的结局?!”

“东莪——”

猛然听得一声惊呼,泰博儿奇抡圆了眼跑了过来:“你怎么了?别扶着栏杆!!那栏杆是坏的,还没修——”

“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将他后半句话掩埋了起来,水花飞溅到了他的脸上,他陡然大惊冲上前跳了下去。

东莪呛了一口水猛咳起来,她宛如冲出梦魇一般呼喊出了声:“救命——”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托出了水面,泰博儿奇将她推上了浮沉在水面上的木栏杆:“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我......我听到额其客在喊我......”

“什么?豫王??”

一滴滴的水珠顺着她的头顶落下,可是她的眼泪在他的蓝瞳中却那么清晰,他分得清那些是水、那些是泪,就像他永远也分得清那些是爱、那些是无奈。

“东莪——豫王他.....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我保证,此时他正在某个地方焦急的看着你,他疼爱你胜过疼爱他的任何一个孩子,他一定是放心不下你!所以你得好好珍惜你自己,否则他怎么能安息.........”

浮沉的栏杆渐渐漂远了,紧紧揽着她的娇躯,他带着她划向回廊的缺口,听着她哽咽的不断重复:“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她两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不是在乞求生的延续,而是在寻觅心灵的救赎,他的身上带着科尔沁的草香,她本该明智的远离,可是闭上眼她能借着他回到从前,属于他们的爱恋,在怀中。属于亲人的生命,还在延续,这种感觉多美好........

他情不禁的吻着她的额头,为此时她绝对的依恋感到美好:“东莪、我说过,我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

埋首在他的颈窝中,东莪落下了无数的泪珠,借着水的浮力,第一次让她在他的怀里有了畅通无阻的视野,回廊缺口赫然站着一群人,她陡然放开了手,几乎再度下沉。

众多的奴仆闻声而来,图雅正焦急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回廊上似乎炸开了锅一般,远处的锣鼓声仍旧未停,东莪佩服着这个戏班的敬业,心一凉浮起了忧虑。不管是锣鼓声压住了岸上的动静,还是她陷入了泰博儿奇带给她的过去,结局都是一样的:玛索很有可能早就跟来了,她说不定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泰博儿奇将她从下沉的势头拉起,推她游向了回廊。一抬头,玛索冷冽的视线将他一震。图雅已匆忙伸出手来,跟他合力把东莪弄上了岸去。

“祖宗!你这是干嘛呀??你这是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四哥交代!!”

图雅的声音带着重重的哭腔,奴仆们拿着灯笼聚拢了过来,东莪立刻收起了伤怀,倚在她怀中眨巴着滴水的眼帘:“这下知道该叫‘四哥’了!看来姐姐跟我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好好喊他‘四哥’!”

“还有心说笑呢!!快把我给吓死了!”

图雅将她拥进了怀里,湿了眼眶。身旁除了奴仆们的聒噪,没有其他动静。东莪惴惴不安的想窥视玛索的表情。她的声音已淡淡的响起:“若是四哥怪罪,咱就告诉四哥是咱爷把四嫂救起来的,这不就结了吗!?指不准四哥还得谢谢咱爷呢!”

“胡说!能不知道就是最好,四哥话少、什么事都往心里去,还是瞒着吧!免得到时候让他和泰博儿奇生了什么芥蒂就不好了!!”图雅拧了拧东莪褂子上的水,扶她站了起来随口说到。

泰博儿奇淌着水矗立在一旁,蹙眉看了玛索一眼。复而瞧了瞧东莪,想走近她的身旁,却被她冷冷一瞪制止了。他抹了把脸,黯然起来,看来那一瞬间的重拾已经陨落,他找不回水中那个依恋他的人了。

“你们俩都愣着干嘛呀!泰博儿奇你快回房去把湿衣裳都换下来吧!我先安顿好东莪再回头来瞧瞧你!”图雅扶着东莪走了两步,扭头催促了他们一句。

玛索的面容上带着让人胆寒的森冷,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泰博儿奇一动不动,任凭水珠从身体的各个地方滑落,似乎就要融化了一般,连表情都模糊了起来。东莪芒刺在背的感到目光的追视,心像漏一个窟窿不断涌入了忧虑。

兴许是久不见主人回座听戏,唱堂会的终于安静了下来。图雅揽着东莪向三进院的偏厢走去。一脚跨入院落的大门,一声大吼远远的传了过来:“你站住——你给我回来!”

对上图雅错愕的视线,东莪陡然心虚起来:玛索和他吵起来了?他拂袖而去了吗?

*

刚换上图雅的衣裳,东莪便执意要回府去,图雅扭不过她,只好唤了婢女进房。

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钻进了房来,尖尖的下巴、圆圆的眼,年纪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伶俐得像惹人疼爱的小鸟。

“公主有什么吩咐?”

“去请你家主子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找他。”

“是、奴婢遵命!”

“等等——”

东莪追着她的背影打量了半饷,终于在她就要跨出房门时唤住了她。

“四福晋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

图雅不明就里的看着东莪,小丫头已经走到东莪身边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子:“四福晋、您有什么事要让奴婢去做吗?”

“叫什么名儿?”

“回四福晋的话,奴婢叫‘法库’”

“多大了?”

“回四福晋的话,奴婢时年十一”

“这名儿——是谁给你起的?”

“这——是......是”

“是你主子给你起的,是吗?”

“回四福晋的话,奴婢不敢骗您,不过主子交代了不让说,四福晋若是有什么疑问,奴婢斗胆恳请您去问问主子吧!”

“哦,不错!规矩学得很好,也很机灵。”

东莪若有所思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法库嘴角一弯,甚感高兴的笑了。她福了福身,朝两位女主行礼退了下去。

“你干嘛呀?逮着个小丫头没完没了的问什么呢?”

“图雅姐姐、法库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地名儿,就是‘水草丰美之地’的意思。这是历史上咱们满蒙的栖息地,很有意义的。”

“恩!”

“你觉得这小丫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不是!”

图雅瞪了她半天,被她那句简短的“不是”惹得翻起了眼帘:“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一句‘不是’就把姐姐我给打发了?”

东莪失笑的抬起眼帘看了看她:“我只是在猜想,这个女孩子应该是曾救过泰博儿奇的恩人!”

“恩人?”

“是呀?姐夫没和你说起过吗?泰博儿奇是被一对祖孙从战场上救下来的!”

“哦!!这个事啊!我当然知道!你怎么会这么看?不像吧?我返京这么久了,也不见泰博儿奇对这个女孩子有什么特别啊?如果是恩人应该待遇更高才对!”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只是感觉吧!听说那祖孙两人都是汉人,泰博儿奇恐怕想‘厚待’他们都难、但若是做了满人那自然就好办得多了!兴许将来还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呢!他若是这样考虑的话,走这一步棋算走对了!”

颇有经验的东莪,微微笑着解释到,忽然有点想念远在湖广的哥哥。图雅茅塞顿开的乐了:“若真是她,我得在走前好好打赏打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