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平初年二月董卓挟持幼帝刘协和朝中大臣从洛阳迁至长安算起,到兴平四年底,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七年时间,已经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

比如,生老病死。

比如,势力兴勃更替。

比如,位于长安城中的未央宫,一年比一年残破,宫中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还比如,当初那个见到董胖子会吓得脸色发白,不敢说话的九岁小皇帝,如今也长成十六岁的少年郎。

虽然这位大汉名义上最高的统治者看上去依然羸弱不堪,但他总归是这个混乱的帝国内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个。尽管他被圈围在残破的宫墙之内,尽管他每天只能看到那几张令他生厌的面孔,可他还是在天下人的忽视中慢慢的长大了。

这天,坐在宫墙内痴痴看着天空的刘协,忽然听到黄门侍郎钟繇带来了一个让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的消息——司徒王允快要不行了,可能连这个年都熬不过去。

对于王允,刘协的感情是复杂的,在他心里既有感激,又有畏惧,还有厌烦,甚至是失望……

如果没有王允的精心谋划和隐忍,国贼董卓说不定现在还霸占着这座有些破烂的宫殿,夜里还会找许多的宫女和皇室女子肆意yin乐,而他这位名义上的大汉皇帝见了董卓之后还得乖乖地喊一声“太师”。刘协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初董卓是如何用鸩酒毒死自己的哥哥刘辩,如果他想活下去,就得在那个肥硕丑陋的胖子面前低头。

王允除掉了董卓,所以刘协永远心存感激。然而,王允在刘协面前虽然不似董卓那样嚣张跋扈,可他总是摆出一副老先生教导小学生的姿态,无论刘协做什么事情,都要听他的不厌其烦的教导。甚至是训斥,这又让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少年皇帝越来越觉得厌烦。许多时候,刘协宁愿孤独地一个人坐在后花园里抬头看天,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不想看见王允那张喋喋不休的老脸。

最让皇帝觉得失望的是,尽管王允大权独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朝廷的威望和地位却是没有半点振兴的苗头,那些手握兵马的州牧和太守们,根本不将朝廷的旨意当做一回事情。只是当他们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找一个出兵的理由或者找一片遮羞布时,才会想起长安还有一个朝廷。刘协常常在心里重复地问一个问题,如今这样的朝廷,还是朝廷么?自己这个皇帝,真的就是皇帝么?

最让刘协不满的是,就在那年董卓被吕布杀死的时候,明明皇叔刘和已经带着兵马将李傕和郭汜等人打退,可是王允却死活不让他进城,更不许他将自己迎往洛阳。结果错过了摆脱困境的最好机会。

这些年来,尽管有许多人明着暗着的在自己面前说一些皇叔的坏话,甚至暗示自己皇叔有篡位自立的野心,可是刘协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皇叔跟其他人不一样。皇叔不会像董卓那样跋扈暴虐,皇叔也不会像王允那样啰嗦固执,皇叔还是那个从洛阳皇宫里开始便陪着自己和死去哥哥的皇叔,他会尽力让自己过上富足体面的生活。会在自己无聊的时候陪着自己说话……

若是躺在病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王允知道此时的刘协心中所想,估计他会一口血喷出来,然后大睁着双眼万分不甘地死去。

前将军府中。温侯吕布让人严密关注着司徒府中的动静,同时还在暗中悄悄调动兵马,将防守长安十二道城门的将领全部换上了忠于自己的部将。皇甫嵩病逝之前,将五千禁军的兵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皇甫坚寿和从子皇甫郦,而皇甫坚寿和皇甫郦则是听从王允的号令。如今王允已是生命垂危,那么五千禁军的归属问题,便是牵动着长安城内的各方势力,野心勃勃的吕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吕布也不是很蠢,他知道明目张胆地派人守在王允府邸周围未免有些过分,所以便让貂蝉以照顾王允的名义住进了司徒府中,这样王允的身体状况也就被他准确地掌握。

曹操秘密派往长安的心腹荀攸已经抵达长安有些时日了,这段时间荀攸不仅多次与钟繇秘密会面,还在暗中拜会了太尉马日磾、太仆赵岐、侍中种辑、以及董承、王子服、吴硕等人。荀攸原来就在洛阳担任过职务,对于朝堂内外十分熟悉,如今又有钟繇等人在暗中替他撮合,所以在长安的秘密活动开展的很是顺利。

这日傍晚,躺在病榻上的王允从昏迷之中悠悠转醒,他对守在身边的侄子王凌说道:“彦云,你现在去将皇甫坚寿和司马建公悄悄接进府来,记得走侧门,更不要让后院中的红昌知道。”

王凌字彦云,如今二十五岁,他在几年前也参与了诛杀董卓的行动,深的王允的信任和器重。王凌很有识人的眼光,在少年的时候便与河内青年才俊司马朗交好,也有寒士贾逵保持着私谊。司马朗便是司马懿的哥哥,而贾逵如今则是洛阳太傅府中仅次于李严的实权官员。

至于王允口中提到的红昌,便是义女貂蝉的名字。别看王允病的奄奄一息,但他脑子依然清醒,一眼就看穿了吕布让貂蝉住在府中照顾自己的用意。王允今日想要交待身后之事,而皇甫坚寿和京兆尹司马防两人便是最关键的。

司马防,字建公,便是司马朗和司马懿的老爹。史书中记载司马防的性格耿直公正,即使在宴会娱乐的休闲场所,也保持着威仪。他十分爱读《汉书》的名臣列传,年轻时在州郡任官,历任洛阳令、京兆尹,年老后转拜骑都尉,养志闾巷,阖门自守。

司马防有八个儿子,依次为司马朗、司马懿、司马孚、司马馗、司马恂、司马进、司马通、司马敏,因每个儿子的字中都有一个“达”字,故时号“司马八达”。他对待儿子管教十分严格,即使儿子弱冠成人后,也要求“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

王凌按照叔父的意思,换了一套十分普通的衣服,然后只身悄悄从府中的左侧门出去,先去了皇甫府,接着又去了司马府。

到了夜晚掌灯之后,皇甫坚守带着一队兵马先去司马防的府中将司马防和王凌接住,然后护送着两人乘坐的马车来到司徒府上。

王允见到皇甫坚寿和司马防之后,让人将自己扶起身靠在榻边,有些虚弱地说道:“老朽之人,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司徒大人且莫自弃,朝中离不开您来主持大局!”司马防一脸担忧地说道。

皇甫坚寿眼中含泪说道:“叔父千万保重,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侄儿愿为叔父祈福!”

王允与皇甫嵩以兄弟手足论交,皇甫坚寿作为皇甫嵩的儿子,便随王凌一起喊王允为叔父,显得亲近尊敬。

看着面前二人,王允摇头苦笑,稍微舒缓了一会呼吸,然后又说道:“吾死之后,三姓子必会觊觎国之神器,妄图效仿董卓当初做法,你们两人就算万死,也要护住皇帝,不要让皇帝为三姓子控制。太尉马日磾虽然年迈,但有谋略气节,你们可以多问计于他。幽州刘虞忠于汉室,然其子刘和却有虎狼之心,你们务必多加提防……”

王允强忍胸口疼痛,将能想到的事情都仔细地向司马防和皇甫坚寿细细叮嘱交待一遍,王凌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将叔父的话认真地记在心中。

司马防目光长远,他等王允说完之后,轻声问道:“敢问司徒大人,若是长安再乱,吾等将护少帝去往何处?”

赵温和朱儁等老臣这几年在东都洛阳已将皇宫修葺一新,司马防明明知道这些,却问王允要将皇帝护送到什么地方去,分明是看出了王允不愿让皇帝落入刘和之手的担忧。

王允被司马防这么一问,紧紧闭上双眼,似乎在做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若是长安凶险,你们还是尽力护送皇帝去洛阳吧!刘和虽为虎狼,可他毕竟姓刘……”王允没有把话说完,但屋内几人却都明白他想说的意思。

刘和和刘协,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刘和也是光武帝刘秀根红苗正的后代,甚至刘和的祖上刘强还是当时的监国太子。有道是肉烂了都在锅里,就算皇帝被刘和所控制,但这大汉皇室毕竟还未曾落入外人之手。

王允当日见过皇甫坚寿和司马防之后,第二日傍晚便在咳血中亡故。宫中的少年皇帝得知噩耗之后,放声痛哭一场。刘协下旨,追封王允为太师,祁国公,王允的儿子和侄子也被封赏。

王允一死,朝堂之上便没有了主事之人,太尉马日磾、前将军吕布、太仆赵岐、黄门令钟繇,还有其他一些大臣都想分走王允留下的权力,但是相互之间又在提防戒备,结果朝堂之上一时之间竟然陷入到怪诞的安静之中。

随着皇甫嵩、王允等忠于汉室的老臣相继去世,这朝廷就像冬日余晖中的长安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