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囚徒

清晨的长安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喊杀声,“凉州人已入城”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在整个城市传播着,带来了一阵阵无法压抑的恐慌。

董卓死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长安百姓对他的恐惧还未完全消退,一些百姓惊恐万分地躲在家中,祈求着祸事不要降临,对许多普通百姓而言,凉州人实在太可怕了。更多的人『乱』作一团,到处都能看到惊慌失措的人群,象没头苍蝇一般在城里『乱』跑,百姓、士人、官吏、士兵,没有谁再去顾及所谓的身份地位,都是一群在战『乱』中苦苦挣扎的人而已。

城市的外围,如狼似虎的凉州兵,正踏着欢快的步伐深入这座城市,享受着征服的快感。他们正在占领的地方,是东汉王朝的王都,天子和百官都在这里!王允不肯宽恕凉州军团,凉州人就自己杀进长安,将命运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吕布败退后,城内的抵抗并没有就此完全消失,仍有一些忠于汉室的军队且战且退,此外,部分官员带着自己的家仆亲兵也加入了战团,试图以自己的鲜血悍卫东汉王朝的尊严。他们忠勇可嘉,然而,在骁勇善战的凉州军团面前,这样的抵抗只有一个结果:被凉州兵毫不犹豫地杀死。

杀戮在继续,惨叫在延续!

国难识忠臣,风雨飘摇的汉室,毕竟是传承数百年的王朝,在遭遇这一场惊天大劫之际,虽有很多官员四处逃避,但还是有一个个不甘天子受辱的臣子站了出来,尽人臣之份。

继王允拒绝出逃之后,太常种拂慷慨陈辞:“身为国之大臣,不能禁止『乱』党暴行,不能为天子抵抗外侮,现在反让逆贼手中的白刃指向皇宫,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种拂遂指挥身边的部队与凉州兵作战,壮烈殉国。凉州兵一路高歌猛进,屯于南宫掖门,杀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到后来,杀红了眼的凉州兵见人就砍,待整个城市重新恢复平静时,长安吏民死者万余人,狼藉满道!

王允扶着天子上宣平门避兵,李傕、郭汜等人于城门下伏地叩头。

他们起兵攻打长安的初衷,本不是为了造反,只是希望活命罢了,一路征集凉州兵将杀往长安,也只是讲“杀王允、吕布,为董卓报仇”,断然不敢扯起旗号说“推翻汉朝统治”之类的大话。试想,董卓在时凉州集团何等风光,可就连董卓也不得不在关东群雄的兵锋之下烧毁洛阳,退往长安,李傕、郭汜无论才能威望,都无法与董卓同日而语,哪里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对天子无礼——关东诸侯的厉害,他们可是见识过的。

城楼下凉州兵刀枪如林,年幼的天子大惊失『色』,见李傕、郭汜等人叩拜,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等纵兵入城,想干什么?”

李傕和郭汜道:“董卓忠于陛下,却无故被王允、吕布所杀,臣等为董卓报仇,并非想起兵叛逆。等到捉拿处决凶手后,我等愿接受廷尉审判。”

这便是李傕、郭汜聪明之处,打着为董卓报仇的幌子,倒显得他们对旧主“忠义”,又口口声声地表示愿意事毕后接受朝廷惩治,十多万凉州兵都进城了,天子和百官都被他们吓得到处躲藏,谁能治他们的罪?谁敢治他们的罪?

李傕、郭汜等人知道吕布已逃出城外,遂围住门楼,共同奏请司徒王允出来,气势汹汹地问王允“太师(董卓)何罪?”这种情形下,王允纵然有一千张口,董卓纵然有一千个该死的理由,说出来也是没用,凉州军团兵发长安,总要为自己的叛逆行为找个合适的理由,还有什么借口比为董卓报仇更好?没有人能保住王允!王允什么都没讲,向汉献帝行了最后的君臣大礼,便随凉州士兵走下了城楼,随即,李傕、郭汜命令手下当场将王允处决。“天子感恸,百姓丧气”,可见王允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朝政再次为凉州集团掌握,在李傕、郭汜『逼』迫之下,年幼的天子只得乖乖就范,很快发布一系列命令:大赦天下,以李傕为扬武将军,郭汜为扬烈将军,樊稠等人皆为中郎将;随后,李傕等人又收司隶校尉黄琬下狱杀之。

凉州军团攻入长安后的一系列作为姑且先不谈,先回到吕布在巷战中失利退走,王允发布最后一道命令的时候。

王允要杀蔡邕!

司徒大人一直坚持认为,蔡邕是董卓一党,因此,无论朝中百官如何营救如何说情,王允也从未在这个“大事大非”的问题上松口。郭汜等人起兵攻打长安时,除了叫嚣着要为国贼董卓报仇之外,另一个叫得最响的口号就是“解救蔡邕”,其实,凉州军团闹着要救蔡邕,不过是为自己的逆逆行动多找出一个借口而已,谁让蔡邕是因董卓获罪下狱的?谁让蔡邕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凉州集团一直强调要“解救蔡邕”,未尝没有向天下士人示好之意,“看吧,我们凉州人不都是好勇斗狠的野蛮人,我们一直很尊重士人”。

很显然,王允将凉州军团的表态,看作了“蔡邕确系董卓一党”的又一铁证,那位无比忠诚又无比固执的老臣,死之前也要先把蔡邕干掉,以免“『奸』臣”继续为祸世人!

五十多名长安兵,负责执行这一光荣的任务。

随着凉州兵入城,长安城早已『乱』了套,没有多少人愿意傻乎乎的用脖子试探凉州人刀子的硬度,各个部门的官吏纷纷逃遁,城市中的很多『政府』职能部门已陷入瘫痪,其中,就包括关押着大量犯人的廷尉监。等那五十多名长安兵赶到时,廷尉监的官员和狱卒大多已跑得没了踪影,只剩下几个年老体弱的狱卒,腋下挟着一个包裹,正急急忙忙向外跑。

至于吕布派来保护蔡邕的那支部队,更是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了,王允派人来廷尉监杀蔡邕之前,就算准了这一点。凉州兵都进城了,就算吕布没有把那些士兵收到麾下找巷战,那些军士知道大祸临头,哪有不跑的道理?执行任务的长安军武将,拦住了一位狱卒,偌大的廷尉监,牢房众多,关押的犯人也不在少数,如果让他们一个个去找,说不定还没等找到蔡邕,凉州兵就杀进来了。

有狱卒指引,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留下三十人在外围警戒,其它的长安军很快来到了蔡邕的囚室。

幽暗的监狱,常年见不到天日,只有油灯能为这个被世人遗忘的世界带来一些光明,一进入其中,狱室里特有的那种刺鼻臭气扑面而来。

身着白『色』囚衣的蔡邕,正端坐于牢室中,借着微弱的灯光,聚精会神地在案上书写着什么。二十余人弄出的声响,让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片死寂的牢狱热闹非凡,但蔡邕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哪怕脚步声就停在他的房前,哪怕那些长安兵隔着栅栏距离他不到十步,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落在案上。

蔡邕入狱之后,因为朝中百官和凤翔不遗余力的营救,虽未能让王允改变主意放他出去,廷尉监上下倒也被打点好了,廷尉监的官员也知道蔡邕这次很冤,蔡邕在狱中并没有受到折磨,无论饮食起居都能得到优待,连对他的审讯都被吕布派来的部队一一阻止。只是,狱中生活没有自由,由于长时间见不到阳光,蔡邕的脸『色』显得比较苍白。

“蔡中郎大人一直在狱中修史,他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董卓一党吧。”老狱卒似乎从这些长安军士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说道。

“你快快逃命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打发走狱卒,武将面『露』复杂神『色』,目中隐隐有几分挣扎。

就个人感情而言,他也不相信蔡邕是董卓一党,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朝堂上下几乎一面倒地认为蔡邕蒙冤入狱,除了王允。这位武将看到了蔡邕旁若无人地潜心修史,蔡邕的淡定平和,还有那份近似于虔诚的认真,都给这位武将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这是多么“单纯”的一个人啊!

一位名满天下的学者,一位严谨的史官,入狱后为了保住『性』命上表进言,表示愿效法司马迁,不惜接受惨无人道的宫刑,以留住残躯修成汉史!

这是何等的胸怀,需要何等的勇气?

武将望向蔡邕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尊敬,发自内心的尊敬。

他也认为蔡邕清白无辜,然而,作为军人,他别无选择,这是王允的命令!武将接令的那一令就已经明白,这或许是司徒王允此生最后一道命令了,不愿逃出长安的他,分明是要以死报国!

王允对汉室的忠诚,不容置疑!

那么,王允坚持要杀蔡邕,必然有他的理由,武将必须照办!

一抹决然的表情,在武将面上出现,轻咳了一声,他想以尽量平缓的声音说出来意,但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中郎大人,王司徒让我来。。。送您上路。”

“哦?”蔡邕抬起头来,脸上一片茫然,歉意地一笑,“你说什么?刚才没听清楚,修史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这个样子。”

武将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刚才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

蔡邕的脸上有明显的惊讶,有深深的遗憾,有对尘世和亲人的怀念,但就是找不出一丝惶恐和绝望。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笔放下,甚至轻轻地对自己刚写过的纸页上吹了两口,以便墨迹更快干涸,然后,当他站起身来时,已是一片平静。

平静得就象一汪与世无争的潭水。

“明白了。”

蔡邕负手而立,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笑容,“王司徒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终究连修成汉史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在你们动手之前,可否告诉我,司徒大人为何这么急着派你们来杀我?”

“因为。。。凉州兵已经杀进城内,司徒大人决心护卫在天子身旁,与城俱亡,所以。。。”武将目中隐有泪光。

蔡邕无比惋惜地一声长叹,“好一个王司徒,不愧是诛杀国贼董卓的忠臣、国之栋梁,可惜啊。。。他至死都还是认为我是董卓一党,在他的心里,大概对我这『奸』党很不屑吧。呵呵,这笔帐,看来只有等到了九泉之下,才有机会和他扯清楚了。”

即使被王允误解,即使现在王允派人来杀自己,蔡邕仍认可王允对朝廷的忠诚,这位大儒的胸襟气度,可见一斑!

“斗胆请诸位帮一个小忙。”

“中郎大人请讲。”

蔡邕指着案上堆积的简牍,正容道:“入狱以来,每日勤修汉史,成果尽在此处,虽还未竞全功,但此间字句皆为心血所化。我死之后,还请切勿毁损此间之物,以留待后世。”

武将一呆,“大人所著,我等必不会毁伤分毫,只是凉州虎狼之兵已近,这些物事,只恐。。。”

蔡邕对此亦无可奈何。

如果他大难不死,一直叫嚣着“解救蔡邕”的凉州军团,多半会将他象上宾一样供着,他的著作当然也能保存下来。问题是,不等凉州军赶到,他便要先死在长安军的刀下,正所谓人死灯灭,辛苦写成的汉史,很可能保不住了。

一声长叹,蔡邕无奈至极,“动手吧。”

“呛”地一声,武将佩刀出鞘。

蔡邕再不说什么,闭目待死。

刀刃破空时带起的风,吹到蔡邕的脖子上,但是,那一刀始终没有砍下来。几声斥喝之后,密集地兵器落地声,还有一具具身体无力地倒下,让蔡邕有些不明所以。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王越,王越以前曾和阿牛进监探视。

“不用担心,四弟托我留在长安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出了事,我王越有何面目去见四弟。”

王越站在他的面前,淡淡的笑容,带给蔡邕无尽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