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汗水、尘土,组合成浓浓的咸,所有这一切都在士兵们脸上肆无忌惮的流淌。时间长了,随着阳光的蒸发,这些东西又让他们恍惚觉着像是把整张脸都藏在了一层薄薄的土壳子后面,产生的张力让微笑都变得不自然。

随手从脸上搓下来一堆泥垢,夹杂在里面晶莹的质感像是真的有盐巴从汗里析出来了似的,萧文在食指拇指间细细的摩挲着这样的感觉,目光中满是茫然。

嘴巴里无时无刻不是咸咸的,萧文在茫然中沉默,这或许就是中山国应有的味道吧。

李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萧文的身后。

这里只是临在毋极城外的一座小土丘而已。也只有在夏天,这座小土丘上才会有些盈盈的绿色,不过烈日下连叶子都卷曲的足够慵懒的绿色,让萧文产生不了一点关于“活力”“生机”这样的联想,有的只是干渴,以及迷惘。

从这座小土丘上,可以隐约的看到毋极城里的军事训练。开阔的视野让萧文一发现就喜欢上了这里,尤其是这两天,萧文每日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在这座小土丘上发呆。

“山长......”李儒的这一句山长叫的极其不痛快,随之的一声长叹更是流露出了复杂的感情。

也或许是这声长叹终于让萧文有所惊觉了吧,萧文转过脸看向李儒,眼中的茫然之色渐趋消失。

李儒却是有些犹豫,或者还有淡淡的怅惘。想他李儒在生命的前三十年中,无论儿时的天资聪颖还是冠礼之后入赘董府的风光无限,甚至在西凉军中的智计百出指挥若定,何时会有受人这么大恩却无以为报的时候?

可是眼前的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偏偏卖了他一个终其一生都没法报答的人情!

虽然李儒以前的忠诚只是对于董卓,现在也没有认真的投效萧文的想法,不过这并不代表,李儒在某些不费吹灰之力的时候,没有帮萧文一把的意思。

“中山国的局面已经打开。强攻下毋极城之后,我和牛将军算是暂时有了存身之地,也有了足够的依仗能够和黑山张燕周旋。今后若有机会,我不会忘记当初的许诺,在必要的时候,帮你出兵幽州或者冀州。”

就像所有矜持以至自傲的才俊一样,李儒虽然想卖萧文一个好,可并不想把话说的很明白,因为太过清楚的恩怨,总会让他想到是自己先欠下萧文的。

萧文眼中的茫然此时又被深深的疲惫替代,李儒的话一出口,如今也算是政坛打滚多年的萧文,立即就听出了其中告别的味道。

也确实是走的时候了,虽然,事情并不顺利。

李儒脸上的赧然一闪而过。

所有的西凉人,甚至是远在长安的贾诩,都没有想明白萧文为什么会在张绣之叛之后,仍然会给李儒牛辅一条活路。甚至当初听到张绣的叛变,李儒已经准备在幽禁之地放开了吃喝等死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最终的结果是,萧文不仅放了他和牛辅,甚至还给他们寻了一出安身之地,尽管这其中萧文为徐荣练新兵的意思更多些。

但是李儒和牛辅都没有归顺萧文的意思。这才是让李儒今日不能自由挥洒,有些婆婆妈妈犹犹豫豫的原因所在。

“哦。”

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体现出的,却是萧文如今并不想多动脑筋的惫懒,与迷茫。

李儒听到这样无礼的回答,神色一切如常,只是眼眸中最深沉的地方,闪过一丝了然。

“山长。”这一声山长喊得总算是顺利了些,或许今后这样称呼萧文的机会都不多了,李儒索性也放开了,然后神情语气渐渐轻松流畅了起来。

“山长,这次名义上,虽然你打着为徐荣练新兵的幌子,更大的旗号甚至是想偷偷过来帮助一下幽州公孙瓒,但是实际上,是你自己忍不住想要逃跑了吧!”

陈述的语气,表明李儒对于自己的推断极有信心,而萧文也仍旧沉默,只不过微微躲闪的目光、以及脸上些许的恼羞成怒,证明了李儒的论断很正确。

萧文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李儒并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明确,萧文不是曹操或者袁氏兄弟这样的世家出身,所以萧文绝对没有受过关于“领导”这两个字的教育。

因此等萧文从黄巾一路打到反董,再到现在手握京畿,权势显赫,萧文有些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或者换个说法,面对如狼似虎的吕布,划天下而治的袁氏兄弟,还有李儒不清楚但在萧文心中却是平生之大敌的曹操甚至刘备,萧文怯弱了。

所以才有了如今萧文秘密进入黑山的闹剧。对,就是闹剧。对于任何一个领导人来说,甚至说的更明白些,对于现在任何一个不遵大汉号令割据一方的诸侯来说,萧文的表现,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萧文从一开始被人猜中心思的不安以及防备,到渐渐安定下来变愤怒为询问,只花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不知不觉中,萧文其实已经长大了,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李儒神色再次复杂起来。萧文实在不适合做一个主公,就因为他帮过李儒,就可以在李儒面前真正放下防备吗?这其实犯了更大的忌讳。

可是,为什么李儒总觉的自己心中有些微的欢喜呢?

最开始的董卓,其实也并没有防备过自己吧。可是......董卓比萧文的成就高的多,这也就代表着,董卓之后放弃的东西也比萧文多的多,其中,就有信任这两个字。

微不可察的叹口气,李儒目光渐渐坚定,自己居然还想着再为别人卖一次命?多么可笑!

“想要成为主公需要很多东西,比如权谋、战略,比如能够吸引帐下诸将的人格魅力,比如很多。”李儒每多说一个比如,就看到萧文眼中的光芒更加暗淡一些,索性自觉的停了下来。

“这些......我自认都没有。”萧文在李儒说了这么多话之后,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就像是两块铁片狠狠的相互擦过。

嗓子火辣辣的疼,萧文知道自己的伤势其实并没有好利索。而这一切,是本来惜命的萧文从来不会冒的险,也都让萧文掩饰不住自己的真正心意,自己确实是逃跑了。

很可耻,很无力。

“但是有一件事是你有,而别人没有的。”李儒面对萧文的直白再次在心中腹诽不断,怎么可以承认呢?如果是董卓在这里,就算是自己能够强撑着在董卓的威压下说出上面的话,只怕也只能换来董卓的一声怒哼吧。

萧文抬起头,认真的看向李儒,接着眼睛里就没有了焦距,很明显在努力的思索着。

曹操杀过吕伯奢一家,干过望梅止渴的事情,也对每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必杀无疑的手下痛哭良久,在失败的时候大笑大哭。

这些事情刘备干过,想来孙家父子也干过。

可萧文没有。今世的萧文只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帮闲,梦里的萧文也不过是对着电脑看苍老师的宅男而已。

“你本来就没有要扼杀他们自己的想法的意思,如今却又强求自己能够得到他们所有人的绝对承认,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李儒适时的开口了,而且依然直指问题的本质。

“所以呢?”萧文沙哑的嗓音还是像刚才一样刺耳,嗓子像是要干裂一般,努力的咽口唾沫,却使得萧文觉着自己的咽喉像冬天冻伤的皮肤一样皲裂而开。

是啊,所以呢?如果当初吕布没反,董卓没败,那么自己今后会在史册上留下怎样的一笔?可是,既然没有如果,那现在自己可以想的,就只剩下,所以呢。

“所以。还真够现实的。”李儒轻笑,玩味,有些玩世不恭的轻浮,却终究还是肃容起来,认真的盯着萧文的眼睛。

“所以,你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得到帐下所有人的崇拜又或者敬畏。但是你的长处在于,你能够建立起一个系统。让他们各司其职。”李儒已经不想要继续跟萧文废话下去了,今天的萧文显得格外让李儒不顺眼,因为萧文总是让李儒不自觉的想起董卓。

董卓可没有这些毛病,但是,该死的,为什么自己却又如此的想要亲近萧文?仅仅是最开始的那一眼信任?

李儒摇头使劲的把一切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他想要尽快的说完今天的话,然后跟萧文永世不见。

“系统?”萧文的反问还是打断了李儒的预定计划。

李儒狠狠的朝着身旁的土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松散的泥土中砸出一个坑,“对,系统!就像是你的作坊,你的......车间。”

车间这个词不过是最近李儒才从萧文嘴里听到的,很奇怪,但是李儒却一刹那有些思索,有些向往。萧文以前不知道李儒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可现在却确定了,李儒确实是不输于郭嘉的鬼才。

“如果你能够建立起那样的系统,那么你的所有部将,都会变成器械上的一个零件,他如果想要背叛,就会发现自己将会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按照你的想法,你建立的军队,绝对不会变成某个人的军队。”

也或者只有李儒这样的人,才能做到见微知著吧。萧文心里这么想着,然后头脑中突然回想起了自己逃跑之前留给皇甫嵩和赵骏的那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