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张古没有上班去。

他背着所有的人给男婴的电子信箱发去了一封邮件。那是一封耻辱的邮件,宣告正义的失败———他哀求男婴放过他。

他说: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我再也不敢监视你了……

他觉得,求饶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写这封邮件的时候,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他担心那个男婴接收不方便,悄悄把卞太太家的电脑又送回去了。然后,他坐在电脑前眼巴巴地等待男婴回音。

男婴无声无息。

他绝望了,又给冯鲸发去了一封邮件。他向冯鲸举起白旗。

他说:我真的算不出你那个三减一等于几的问题,你饶了我吧。我帮你把这个问题传播一百个人,一万个人,你解除我的符咒吧……

冯鲸也无声无息。

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

这一天,无望的张古想了很多古怪的问题。他觉得有些事自己永远弄不清楚,人类永远弄不清楚,比如:我们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细菌。细菌永远弄不清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细菌永远弄不清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细菌永远弄不清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

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着在灰尘上的细菌,一瞬间就是人类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弄不懂,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抵达的茫茫宇宙的终极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下是不是有一个更巨大的物体承载它,而那个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假如把那个更巨大的物体再缩小成一粒灰尘,再之外……

张古又想到生命的偶然性:

自己。

上面是父母。

再上面,是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

再再上面,是父亲的父亲的父母和父亲的母亲的父母,是母亲的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母亲的父母……

一直排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扇形。

从古至今,岁月悠远,假如那浩繁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死于战乱,死于瘟疫,死于饥饿,假如有一桩婚配发生变故……就没有自己了。

生命多奇妙啊。

假如最开始他不写那个报告,就不会去变电所。不去变电所,就不会遇到那个男婴。假如前一天镇政府另一个秘书老王上班了,镇长就会把这份重要的报告交给他写,他更有经验。假如老王不是肚子疼就不会不上班,他一直工作很认真的。假如他不吃那么多瓜就不会肚子疼。假如妻子不买瓜他也吃不着。假如妻子的同学不来串门,她也不会买瓜。假如妻子的同学不是心情不好也不会到老王家串门。假如她没发现老公有外遇也不会心情不好。假如她老公不是在十年前出那次差也不会认识那个外地女人。假如他那一年不调进车间就不会出那次差。假如不是他跟厂长吵架了,也不会从厂部调到车间。假如那天他不是喝酒他也不会和厂长吵架……

无数个假如。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个情绪,都可能会改变其中一个假如。假如有一个假如不成立,张古都不会有今天。可是,所有的假如一环套一环,一直把张古逼到死亡之角,中间没有一个环节出现变故……

向前看,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未来和无数个结局。

回头看,每个人的一生都只能有一条轨迹,决不可以改变。

这就是命运。

……尽管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最后,天还是黑了。

张古不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他开始想男婴。

在张古的心里,男婴正缩着脖子,蹲在黑暗中的树枝上,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自己。到处是斑驳的积雪,冷冷清清。他是异类,他没有心肝,没有肠胃,没有大脑,没有神经,张古怎么样都无法打动他。

那条狗再不叫了,它尽力了,人世间一片寂静。

张古木木地坐在电脑前,两眼闪着花花绿绿的光。

网上的新闻花花绿绿。

他看到了哪个演员隐退,哪个歌星复出。他看到了谁跟谁打官司。他看到了香水广告……

人间每天都发生很多很多事。

人间真美好。

可是,那把饮毛茹血的杀猪刀穿过这些花花绿绿的事件,径直朝他逼来。

张古操作电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知道他点击了哪里,电脑屏幕一下黑了。接着,那个久违的男婴在电脑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男婴仍然像念经一样平平地说:“不是三减一等于几,是三减三等于几,你们把提问都弄错了……”

———张古听得出,这根本不是电脑里的声音,而是现实空间里的声音!

天,电脑屏幕上的男婴旁边又闪出一个男婴来,这个男婴是真的!

他一直躲在电脑的后面!

张古连跑都不会了。

男婴像眼科医生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张古的左瞳孔。

以前说“魂飞魄散”都是形容词,现在张古真正是“魂飞魄散”了。他傻傻地看着他。

男婴慢慢举起那把杀猪刀。

他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

那把杀猪刀突然**了张古左眼中……

张古死了。

黄昏时分,冯鲸才看见张古寄给他的那封电子邮件。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开电脑。他的好朋友———那个和连类相好的卡车司机来了。他一直在跟他喝酒。

冯鲸看了那封电子邮件之后,立即给铁柱打了电话。他说:“张古写的这封信很奇怪,他可能出事了。”

铁柱马上赶到张古家。果然。

铁柱看到张古身旁放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

铁柱打了个冷战。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边下意识地去摸枪,一边猛地转过身去———是冯鲸。

在暮色中,冯鲸的脸很暗。他倚在门框上,凝视着张古的尸体,神情空洞。

铁柱四处搜查男婴。这是他的天职。

好像警察和这个可怕的东西不在一个层面上,铁柱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年轻的张古死了,小镇上的人更加惊慌失措。他们顾不上惋惜,顾不上悼念,惶惶然如天塌地陷之前的蚂蚁。

这一天,那个逢人就强调他是唯物主义者的鞋匠,一边坐在凳子上给两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修鞋,一边对他们自问自答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问:张古同志为什么会死呢?

答: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去了,因此他忽略了现实世界中的防范。否则,一个不到一米高的男婴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快两米高的张古。

问: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悲剧呢?

答:因为我们平时缺乏正确的教育。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

鞋匠的自问自答还没有完毕,一个很小的孩子突然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尖声叫道:“谁说的!”

鞋匠吓得“妈呀”一声,当场休克过去。

———那不过是修鞋的两个孩子的另一个顽皮的同伴而已。

那晚上,铁柱在他那清贫的家里被害了。煤气中毒。

他脸色铁青,死相十分难看。没想到,“下一个”是他。

他的尸体旁也放着一张便条,内容依旧:下一个是你。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