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爷?您起来了吗?”

短促而规律的敲门声将泰伦斯从回忆里惊醒,他抹了下脸,尽量平复下有些浮躁的心绪,开口:“进来。”

一个穿着笔挺的黑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左胸口袋上别着阿尔德雷特的苍鹰家徽,证明着这个男人的身份正是阿尔德雷特家的执事长——博格·克鲁尼。他身后跟着四名侍女,带来了泰伦斯的衣物和茶点。

博格拿过衣裤鞋子,亲自为这个新晋的小主人换上,因为最近刚开始接手照顾泰伦斯的周身琐事,执事长先生尽可能地要给这位年轻的公爵阁下留下好印象,以免今后自己的前途暗淡。

折平整浆硬的衣领,博格抬起眼睛对泰伦斯说道:“女王殿下邀请您今天下午前往王宫共进下午茶,所以今天下午的武技课已经和老师取消了……少爷,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吗?”

博格的视线和泰伦斯审视的目光撞在一起,被他那不可捉摸的深绿色瞳孔吓得悚然一惊

。似乎仅仅只是过了一天而已,变身为公爵的小主人突然具备了上位者的气势……明明就在昨天,小公爵还因为授勋的场面被吓到提前退场。

平凡的管家先生哪里知道眼前的孩子就在刚才已经变成了几次三番从时间线的另一端返回现世的奇迹呢?

博格·克鲁尼,在泰伦斯的前两次人生里都扮演了颇为重要的角色,是他前进道路上不大不小的一块绊脚石。

第一世,这个善于为自己投资的精明管家就毫无忠诚可言,在发现到泰伦斯并不值得跟随后,立刻转投安格斯,并在之后把他拉下马的几件事中出了不少力。所以当泰伦斯第一次复活时,很快便找了个理由将他杀死。只是那时被巨大的愤怒遮蔽了双眼的泰伦斯却忘了一件事,能够做到公爵府执事长的位子,博格·克鲁尼绝非是一个能够轻易舍弃的对象。事实上,克鲁尼家族确实也算是地方望族,并在暗地里帮助阿尔德雷特处理一些商业上的事情。所以,泰伦斯看似解气的复仇行为,却为他后来的行动带来了不小的隐患。

泰伦斯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穿衣镜。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沉淀,他已经可以更加平静地看待自己的悲惨和失败,也能更加谨慎地筹谋一切。博格·克鲁尼,这个人不过就是个势利小人罢了,若是对待他也需要大张旗鼓,不仅有**份也于己无利。

这位执事长就暂且放置吧,他的家族总是要得利于阿尔德雷特的荫蔽,即使是第一世对方也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个新主子而已,并没有离开阿尔德雷特家族。在没有见到安格斯的这两年里,泰伦斯相信博格·克鲁尼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这样想着,泰伦斯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略显稚嫩的笑容,他歪了歪头,黑色的头发在肩窝打了圈:“没什么事,站起来吧。”

*

因为刚刚接手公爵府,上午本该学习的贵族礼仪和艺术鉴赏都被调整到了晚上,这半天时间被安排用来打理家族的各种事物,只是……

泰伦斯翻了翻手里可以称作为鸡毛蒜皮的薄薄一叠报告,轻轻笑了笑。

也是,他如今不过是个十岁的小鬼,自然不会被视作能够担当大任的正经家主

。第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可是连这么一点东西都不愿意看的。博格·克鲁特也许是打算就这样架空他,也可能准备让他随着年纪的增长一点点更多地接手家族事务。那个男人的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泰伦斯不知道,但上辈子,他就是用博格图谋侯爵财产这样的理由将他定罪的。

泰伦斯把手里的文件随手甩在桌子上,双手交握撑住下巴。博格这个人,果然还是不能不小心提防敲打,心太大的仆人难免用着不太顺手。

中午吃完午餐,泰伦斯略作休息,便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如今的女王陛下——菲蕾德翠卡·沙宁派尔,她与泰伦斯其实颇有渊源。从血缘上讲她可以算作泰伦斯的姑妈,而泰伦斯的父亲威廉正是这位白珍珠女王的堂弟。所以这位宣誓终身献身国家的不嫁贞女,如今只有两个近亲继承人,也即是帝国唯二的两位公爵。其中一个就是泰伦斯,而另一个则是女王的堂兄——莱昂内尔·帕西诺。

关于上一代的王室纷争,也能谱写成帝国历史上一段惊人的传奇。

沙宁派尔王室有一个沿袭下来的传统,为了国家的安定和王座的稳固,所有没能顺利登上王位的继承人都将被剥夺沙宁派尔的姓氏,改以封地为姓,并随着时间的流失,一点点排挤出王室权利之外。莱昂内尔·帕西诺和威廉·阿尔德雷特就是女王父辈时的争权失败者。

这项规定对于王室成员来说看似是个屈辱,但它好歹能在相当程度上保全失败者的性命。可是白珍珠女王登基之后却没有授勋任何爵位——所有和她作对的兄弟姐妹均已被处以极刑。

在这场血流成河的王室争斗中,威廉·阿尔德雷特站在女王的身后,为之出了不少力。这样的行为不仅更加巩固了阿尔德雷特家族的地位,并且在男女主人死后,也为小主人谋得了有力的庇护,哪怕它是暂时的。

泰伦斯受到了女王陛下的热情款待,即使就在昨天,他还十分不礼貌地在授勋之后的舞会上不告而别。

这多亏了泰伦斯如今的年纪,十岁的孩子即使再怎么任性,女王也愿意再给他几年的成长期。更何况阿尔德雷特作为倾向于女王政治的势力,泰伦斯也被期待着能像他的父亲那样忠诚地站在女王的身后。

“亲爱的泰伦斯,你可以不必这么拘谨,叫我姑妈就好

。”

菲蕾德翠卡亲自弯下腰,将行礼的泰伦斯扶了起来,并牵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这里是王宫的中庭,被修整成漂亮造型的灌木和平整的草地,再加上和煦的阳光,在这里坐着喝上一杯下午茶再惬意不过。

眼前的女王已经四十多岁,脸上带着细微的皱纹,但是这些皱纹并没有破坏她那不显张扬的美貌,相反的它们反倒为女王增添了成熟和平和的气质——毕竟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血洗王室的荆棘玫瑰了。

泰伦斯挺直了脊背坐好,十分真诚地说道:“在我的心里,您当然是我的姑妈。要知道,自从父母不幸去世之后,我就只剩下您这个最亲密的亲人了,在我的心中,您就是我的依靠。但是我昨晚想了一夜,深切地觉得我既然已经成为公爵,就不能再像个小孩子那样只知道躲在大人的身后,我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并且,陛下,我希望有一天自己有能力能够回报您对我的亲切。称呼您为陛下,这正是对我时时刻刻的警醒。”

菲蕾德翠卡深受感动地张大了眼睛,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艾琳,看看这孩子,竟然变得这么懂事!”

女王身后的侍女长微笑着弯下腰:“挫折和苦难总是能令人快速地成熟起来,陛下和逝去的老公爵阁下也能安心了。”

泰伦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尽量配合着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来。当然,他心中的小人脸上的表情远比表面上的奸诈的多。

菲蕾德翠卡·沙宁派尔有着所有王者的通病,那就是多疑。即使她明白自己死后,继承她的只能是两位公爵之一,但是在她还活着时就绝不容许别人对那顶王冠有一丝一毫的窥视。第一世的莱昂内尔和第二世的泰伦斯都因为触到了女王的底限而被她视作异己,这一回泰伦斯当然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能够有权力至高者作为后盾总是有利的。一个称呼,用得不好很有可能在女王的心中埋下猜忌的种子,用的好了就能像现在这样,获得对方更多的好感。

女王欣慰地看着泰伦斯,将一盘精致的点心推给他:“泰伦斯,你能认识到身为公爵的责任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不管这是你心中所想还是来自老师的传授,我都希望你能好好记住它。我不求你能为我做什么,只希望你好好为阿尔德雷特这个姓氏争辉,就像你的父亲那样。”

——看来女王并没有相信泰伦斯刚才那番话是出自自己的思想

。也对,一个前一天还充满孩子气的小公爵恐怕是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来。

泰伦斯也乐得女王如此去想,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太反常的表现总是引人怀疑的,他已经不想像上辈子那样锋芒毕露,结果刚者易折下场惨淡。

刚才那番话已经收到了想要的结果,这就足够了。

只是女王的最后一句话么——学习他父亲的什么?养情\妇养出了个私生子来吗?

泰伦斯暗暗嗤笑了一声。

女王并不知道泰伦斯心中转着的心思,她想了一下,对泰伦斯说道:“我亲爱的侄子,既然你能说出那番话,那么作为姑妈,我也该提醒你一句——昨天你的表现并不算完美,为了堵住那些爱乱嚼舌根的贵族们的口,你应该尽快再办一场晚会,向大家宣告:你这个公爵当之无愧。”

这样的建议显然是站在泰伦斯的立场所作出的考虑。泰伦斯——好吧,曾经的泰伦斯在昨天的表现用不算完美来评价已经是女王委婉的说法。在以自己为主角的宴会上不打招呼就先行离开,这简直有违贵族风范,一夜之间贵族圈子对泰伦斯的评价就能降到谷底,他确实该为这件事做些什么。

——“我会听从您的意见,陛下。我想不出三天,阿尔德雷特家的请帖就会飞到各位先生和夫人的手里。”

*

从王宫出来,泰伦斯并没有立刻坐上马车,他站在宫殿门前,望着天边一抹暗红,轻轻地眯起眼睛。

第一世,他曾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善良而失败;第二世,他又因为自己的自负和轻信而失败。如今他怀揣着用生命换来的经验站在这里,即将迎接新的时代。

这一回,他要步步为营、韬光养晦,又能走到哪一步?

其实可以的话,泰伦斯更想趁着一切都没有发生,直接把安格斯抓起来。可惜他和他斗了两辈子,对于这个人十二岁之前的过去依旧知之甚少。

不过没关系——泰伦斯勾起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微笑——时间还久,来日方长。